怎会如此?

    方才所作所为,是救了她还是害了她?离了魔气,她竟不能活命吗?

    蒙面仙人对自己产生怀疑,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如果那些魔气真是她与生俱来的,现在要还给她吗?

    自然是不可,倘若任由魔气“物归原主”,那么她今后极有可能成为强大的妖魔。

    那便袖手旁观么?就这样看她奄奄一息,丧命于今夜,而起因却是他“多管闲事”,教他如何能无动于衷?

    他伸手将她抱出竹篮。在宽大青衣包裹之下,她显得如此娇小,又因体温流失而冷冰冰的,不像个活人,倒像块凉凉的白玉。

    这陌生的触感使他突然生出一丝愧疚和不忍,心中摇摆不定的那杆秤开始朝救她一命的方向倾斜。

    既然魔气已被完全抽离,她便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罢了,只要有心引导,教其向善,今后当不至于为祸世间。

    既这样想,他便是已经决定再次施手相救了,并且要寻一个合适的法子,不会像先前那番适得其反。

    如何施救?若是平时,他完全可以慷慨大方地将大量仙气输送给她,直到她足以保命为止。偏偏今日,浓厚的魔气在体内翻涌,他自己也被折腾得够呛,无法游刃有余地控制仙气的输送,这直接输送的法子自然是行不通。

    思来想去,又一口血气漫上咽喉,不能再拖了,他自己也亟需休养调理。

    于是定下心来,他抱着女婴走入密林之中,行幻化之法,将自己变为一株松树。而怀中之人,则变成了一根的松针新叶,细小而又柔弱,藏在无数根松针之中,看上去毫不起眼。

    幻化成它物,是修仙之人惯用的疗伤技能之一。此法便于仙人摒除外界干扰,然后顺气,收心,凝神,静观体内精气运作,将仙法效力发挥到极致。

    初时,密林之中凭空生出的这一株松树尽显颓态,似有凋零败落之势。不多时,泛黄的松针重新染上苍翠欲滴之颜色,姿态也逐渐挺拔繁茂起来。再后来,树干褪去颓唐之姿,换上一副虬劲有力的风貌,显示出松树的本色。

    松树虽然没有人的模样,但本质上是他幻化而成,树体乃是他的身体。从外观变化来看,仙人伤势已无大碍。经过一番调理,他已经暂时压制了魔气,仙气复能吐纳自如。

    树叶是树的一部分,最易接受主体感化,吸收主体灵气。松树重现生机之后,灵气于周身贯通游走,枝干与松针皆受其庇佑,随之焕然一新。

    不但如此,他尤其关注某一只不起眼的新叶,时常着意将仙气汇聚于此,实乃肉眼可见的特殊关照。

    那新叶因受到充沛的仙气滋养,迅速从枯黄萎蔫变得生机勃勃,长势有了明显的好转,看样子是捞回了一条小命。

    他放心了一些,终于有空审视自己的行为。

    将危在旦夕的女婴变为一片树叶,看上去颇有失体面,危急关头却已是上上之策,唯有如此,她才能保命。

    不过在仙门中时,他向来严厉冷淡,不喜与人亲近,更不会勾肩搭背。

    不料今日遇到突发情况,竟将一陌生女婴变作树叶,情急之下与自己紧紧相依。不仅破了例,似乎还被占了便宜。

    思及此处,他感到头皮微微发麻,后背亦略感不适,仿佛树干也不禁抖动了一下,但又很快恢复了平静。

    不必计较这些细节,他在心里劝说自己,做这些都是为了救人,哪里管得了这么多教条礼数、繁文缛节?更何况婴儿尚未开始记事,长大了自然什么也不会知道,只要他自己看开些,这就完全是一件无伤大雅的小事,只消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就这样想着,江畔与密林已然恢复平静,这一年中元节已经过去,厉鬼也罢,游魂也好,全都不见了踪影。

    经过一夜折腾,他没有打探到消息。不仅如此,还将自己变成了一棵树,还长了一片特别的叶子,实在不算是一个好的开头。

    东方天色微明,熹微晨光洒落在奔流不息的江面,又逐渐迁移到密林之中重重叠叠的树梢。

    那松树在晨风中抖动枝条,仙人内伤已经痊愈,魔气虽未消退,但已被完全控制。

    应该继续去找魔灵了,他想,于是摇身一变,恢复了人的模样。然而他差点忘记,有一个小小的婴孩还缩在他的怀中。还一直在睡觉,大概是体质异常的缘故。

    如何是好?他自认为是“年纪轻轻”的神仙,从来没想过会遇上一个“从天而降”的丫头,就这般莫名其妙多了个女儿?不,这显然十分不妥。

    他不禁双眉紧锁,以三指扶额,琢磨一个可行的法子。这一琢磨,倒是理出一丝头绪来。

    早年在凡间游历时,他偶然见到过一个叫慈幼局的地方,专门收养弃婴和孤儿,以免他们死于非命。膝下无儿无女的人家可以前去领养,然后将这些弱小的孩童抚养长大。即便作为神仙,他也认可慈幼局制度是凡间充满社会关怀和人情味的一项政策。

    既然如此,就送这小家伙去慈幼局吧,但愿她以后能遇到一户好人家。

    他当即出发,身穿一袭青衣,鼻梁以下遮着面纱,屏去一身仙气与法力,俨然一副江湖侠的模样。

    然而这侠走在街头,虽然遮挡了面容,但仍引得路人纷纷侧目。不论是花枝招展的年轻女子还是人老珠黄的大婶大妈,起初都被他的颀长身段与清冷气质吸引,随后为看不见面貌而遗憾,最后发现他怀中抱了个婴儿,心中暗叹可惜可恨,果然出挑的公子常常都“名花有主”了。

    这都已经抱上了孩子,谁还敢对他生出半点非分之想?

    无视一路观望与议论,他穿过大街小巷,到了慈幼局门口。这地方与他当年所见已然大不相同。

    此地大门紧闭,门上朱漆败落,墙边地缝中还冒出几簇杂草来,长得高的几株草顺着墙壁爬了窗台。那破旧的窗台也没有打开,上方有一块木牌歪歪斜斜吊着,上面写着三个字——“送婴窗”,看上去已经荒废许久。

    许久不来凡间,虽然早听说江山飘摇,民生凋敝,但没想到竟落没至此,慈幼局这种福利机构,也已经办不下去了吗?他不禁生出几分悲天悯人的情绪,双手轻轻掂了掂沉睡中的婴儿,一时想不出要带她去什么地方。

    转身正要离开,忽见一白发老妪挑着菜担子走上前来,将沉甸甸的担子往门口一放,抬起右手正要扣门。

    “敢问老人家,这慈幼局不是关门了吗?”蒙面侠站在一侧询问。

    白发老妪偏头看他,不答反问:“你是从远地来的吧?”

    他只疑惑了片刻,随即领会到言外之意,微微点头以示回应,等待对方继续解说。

    “这厉州城谁不知道?慈幼局不仅没有倒闭,‘生意’还越做越大了。”说话间她捡了捡担子里的南瓜,把长得好看的放到上面来,还有一朵金黄色南瓜花作为点缀,看上去很新鲜的样子。收拾完毕,她又补充说:“要是慈幼局倒闭了,我还挑着一担子蔬菜来这里作甚?”

    他又问:“既然没有倒闭,为何门庭如此冷清?”

    “你只看到它门口破破烂烂,哪里想到局子里是另一番天地。”老妪并非有心卖弄,但不知不觉中又透露出一丝神神秘秘的意味。“有一回我挑菜进去,亲眼见到这里头富贵得很。不说别的,单是那庖屋里鸡鸭鱼肉、瓜果蔬菜,多到我根本数不过来。”

    “那这外头的落魄景象,莫非是——”他已经猜到个大概,话还没说完,又被抢了过去。

    “当然是做给官府看,不光是厉州城的官府,还有皇城的官府。”老妪说得条条是道,显然是和左邻右舍交流过许多次了。“慈幼局装模作样地哭穷,就是想方设法骗着官府多拨点银子下来。明面上说着‘我们已经吃不起饭了,再不救济就真的要垮台了’,实际上却是银子一到账,就揣进了主事人的腰包里。”

    “官府难道不会查吗?”

    “山高皇帝远,皇城官府哪管能千里迢迢专程来查看?大多是委托地方的官府。地方嘛,各个机构之间肯定是老早就勾搭到一起了。厉州官府陪着慈幼局做戏,呈报皇城时还要再添油加醋多说说它的凄惨状况,等银子拨下来了,两方再一起分赃咯。”

    “那如此说来,朝廷拨下来的银子,慈幼局里的孩子大概沾不到多少边吧?”他在心里得出了这个结论,嘴上还询问一番。

    白发老妪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那眼神显然在说“看来今天我没有白点拨你”,开口答道:“当然沾不到边。就我刚才说的庖屋里的食材,有几样是给孩子吃的?十有八九都到了主事人的肚子里。那些可怜的小孩子,大半做了浣衣丫头和劈柴小子!”

    他抱着婴儿的手臂紧了紧,老妪凑上前来瞄了一眼,又问:“这孩子生得标致,是个女娃吧?”

    他点点头,没心思去想为何旁人总能从一张邹巴巴的小脸上看出她生得标致,又听老妪郑重其事地说:“那你可千万别把她送进慈幼局。弃婴进去都是遭罪,好看的姑娘长大了更是造孽。进去了,先不说要受多少苦多少罪,有朝一日再出来,可就只有一个去处了……”

    一个去处是哪个去处,不用挑明,他已经了然于心。这慈幼局确实是去不得了,他向老妪道了谢,转身迈步离开。

    尚未走出多远,又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叮嘱:“你别把她丢下,生逢乱世,可怜娃活不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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