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过半,夕阳西斜,天光一缕一缕消散。
衍星宫大殿内,数百名等候者翘首以盼,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新鲜血脉。更有若干人等无缘亲临现场,只在各自门中翘盼佳音。
师门中已经百年不见新面孔,众人死死盯着大殿门口,然而除了望见愈来愈黯淡的天色,门口连一个人也没有进来。
“看样子形势不妙。”一个沙哑而低沉的声音在殿前高台上响起,音量不大,“这几日我安排弟子去苍岚山前查看,赶来拜师的人分明熙熙攘攘,却不曾料到通过考验的人寥寥无几,最后竟会这般惨淡收场。”
“或许这就是一茬不如一茬吧?凡夫俗子杂念太重,仙缘毕竟难求。”这道理实在而残酷,说话人的嗓音却甜美而温柔,显然是一名女子。她稍作停顿,又故作轻松地说:“不过贺师兄自然不必担心,玉阙峰人才济济,你也不愁多一个少一个。”
那位贺师兄扫了一眼大殿之内的等候者,其中超过半数的是他的门生,另有一二成是女子,剩下的是退居二线,难得出席重大活动的长老。他将双手绰在身后,默默将夏云灰道袍宽大的袖口挽了一圈,又缓缓放下去,才慢悠悠道:“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这群徒弟是怎么来的。既然送上门来,我岂敢不收的道理?”这话听上去云淡风轻,却总叫人摸不透其中真意。
缓了缓,他又问:“你呢?这次仍然只收女弟子吗?”
“当然。”女声轻柔而又坚定。
“辛荷师妹这般坚持,不怕把瞻月峰变作尼姑庵?”这显然是玩笑话当不得真,他只是有些感慨,“依我看来,收徒弟这种事,性别是男是女都无所谓,倒不必限制如此严格。”
她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劝说,几百年来,每回拜师大会,她总要找一套说辞来解释,这回编出了新的花样:“我不收男弟子,实在是担心他们见了我心不在焉,误了修行。”
分明是浮夸而高傲的一句话,从她口中吐出,却如此合情合理。
“师妹如此良苦用心,我回去之后得好好教育玉阙峰的小子们,不要胡思乱想,千万潜心修行。”
胡思乱想倒是不假,但这思与想的对象,任谁也不敢选中高台之上的辛荷仙尊。
每回拜师大会,年轻男弟子总盼着能有几个师妹拜入自己师父门下,盼着能与师妹一同修行,奈何前来修仙问道的女子本就不多,能通过重重考验的更是屈指可数。
就这几个凤毛麟角的师妹,还统统被辛荷师叔的瞻月峰抢了去,以至于他们常常自嘲偌大的玉阙峰培养出来的都是清心寡欲的得道高僧。
“怎么还不见有人来?天快黑了……”
“再等下去,别说师妹,恐怕连师弟也等不来了……”
弟子们等得久了,忍不住低声讨论起来。
在一片窃窃私语的议论中,大殿门口忽现一袭白衣。众人原以为是师弟师妹终于到了,还来不及看清那张脸,便倏然感受到纯净而浓厚的仙气。
殿中顿时一片沉寂。
“松玄,你怎么会来?”台上身穿夏云灰道袍那人开口打破沉默,他说完这句话时,白衣仙人已行至台上,与原本的一男一女并肩而立。
年初,仙魔两界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衍星宫掌门应松玄与开阳派公子严析在大壑归墟发现魔琴,魔尊寂陵的一缕残灵寄生其中,虽沉寂数百年,其实力仍然不可小觑。二人被困归墟,意欲销毁魔琴,彻底清除寂陵残灵,但进展并不顺利。严析葬身归墟,应松玄带着魔琴独自归来。
他重返衍星宫那日,浑身是伤,仙体不稳,未见一人,宣布在悉云峰闭关静养,许久未公开露面。其后大半年中,接连好几个修仙门派想要登门拜访,商讨销毁魔琴的事宜,无一不被他拒绝。
直至今日,他才终于出现在大殿之中。
“你的眼睛怎么了?”辛荷仙尊朝白衣仙人伸手,纤纤玉指停在他眼前,不敢去碰那根一寸来宽的白色丝带。
“在归墟受了点伤,虽不能视物,但已无大碍。”他的声音稳重而纯净,语调平静而悠扬,仿佛此刻谈论的根本不是他失明的眼睛,而是一朵无关紧要的花、一片悠远淡薄的云。
“身体可有好些?收徒的事情不必勉强,目前你须得以静养为主。”灰袍之人满怀忧虑问他。
“无妨,且先看看此番弟子的资质吧。”他的话仍是云淡风轻,好像身受重伤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也对,收了徒他也以放养为主,最后还是……灰袍之人不经意间冒出这个念头,但念在对方重伤未愈的情况下,忍住没有说出口。
纤纤玉手在白衣仙人蒙着布条的双眼前停留了许久,仿佛固定在空气中不能移动,直到微微颤抖,终于慢慢收了回来。
大殿中再度陷入沉寂。
忽然,一只碧绿的玉盘托着一个小胖子飞进大殿,稳稳降落在中央的空地。一只仙鹤紧随其后,载着一位少年归来。场面终于活泼起来。
原来那枯荷与伤鹤皆是此次收徒使用的道具,通过种种考验的人,最终会被它们领到这大殿中来拜师。
枯荷出自瞻月峰主事严辛荷,她是衍星宫千万年间第一位女弟子,也是现任掌门应松玄的师妹。
严辛荷打量玉盘上的小胖子,眉间划过一丝遗憾,转而对灰袍人说:“贺师兄收下这名弟子,如何?”
她口中这位贺师兄,乃是玉阙峰主事贺夕辞,亦是现任掌门的师兄。
贺夕辞早料到她会这么说,这么多年拜师大会,她从未收过一名男徒弟。她的玉盘托着回来的若是男子,不管样貌美丑、体型胖瘦、年龄几何,哪一次不是他由接手的?
他远远看着玉盘上的小胖子,问:“你叫什么名字?年岁几何?”
“师父,我叫唐元,今年十一岁。”小胖子生怕拜师大会是一场美梦,不管他答不答应,他得赶紧先叫一声师父,在美梦醒来之前。
“汤圆?你还不从玉盘上下来?”贺夕辞没有纠正他对自己的称呼,便算是默认收他为徒了。
唐元忙不迭离开玉盘,双脚踩在衍星宫大殿上,虽然已经实实在在落了地,却仿佛仍然漂浮在软绵绵的云朵之中。
他等着师父的交待与安排,但师父并未多说,倒是转向了与他一同进殿那个少年。
那少年早已从仙鹤背上下来,规规矩矩站在一侧,恭敬地等候仙人提问。
贺夕辞便问他同样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年岁几何?”
“小徒裴隐,虚岁十八,谨问师父安好。”裴隐礼貌而恭顺地回答。
贺夕辞没想到这两个小孩儿一个比一个更会套近乎,倒都有几分灵气,便不虚与客套,直接进入正题:“裴隐,唐元,自今日起拜入衍星宫玉阙峰一门。为师姓贺,名夕辞。从今往后,你二人须谨记师门教诲,恪守仙门清规。”
“是,师父!”裴隐与唐元异口同声。
“这是衍星宫掌门应松玄,执掌悉云峰,是为师师弟;这是瞻月峰主事严辛荷,是为师师妹。两位都是你们的师叔。”贺夕辞为两名新弟子介绍关系。
“弟子拜见掌门师叔,拜见严师叔。”裴隐起头,唐元跟着他说。
第一轮拜师仪式告一段落。
从前拜师大会总要持续很长时间,如今通过考验的新人越来越少,到这一回,第一轮结束就没了动静。
“松玄,天色已暗,松鸢未归——”贺夕辞想拍拍掌门的肩膀,伸出手却又停住了,“想来是与之对抗的人还没有通过考验。今年你怕是收不到徒弟了。”
应松玄神色淡定,语气如常:“无妨,若不能通过松鸢的考验,想必是资质平平之人,那倒也不必收了。”
大殿外遥远的天边,月亮即将升起来。
他淡淡地宣布:“本次拜师大会——”
结束语还没说完,殿门外倏尔空气涌动,传来一阵扑哧扑哧的声音。一只茶褐色苍鹰飞入殿中,看来今年还有个新弟子。
众人期望看到它带回来的人长什么模样。然后等了好一会儿,没有新面孔出现。
“怎么回事?松鸢没把人带回来吗?”贺夕辞觉得不可思议。
应松玄用松鸢挑选徒弟,也是衍星宫最严格的一种考验。拜师者不仅要在苍岚山的幻境中逃生,还会遭遇松鸢的攻击。
若天黑以前能在人鹰对抗中坚持到冲破幻境,便是通过了考验,松鸢会领他来大殿拜师,拜入悉云峰一脉;倘若中途放弃对抗或始终无法冲破幻境,松鸢便会一直和他纠缠,直到掌门宣布拜师大会结束,苍岚山的幻境自动结束,松鸢便领他下山。
是以在应松玄宣布结束之前,松鸢是不会独自飞回来的。它从没出过差错,其中必定有些古怪。
“松玄,要不然再等等看?”贺夕辞试探着问,又安排一名弟子去苍岚山看看是什么情况。
应松玄微微颔首,默许了他的提议。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那弟子背着一个人匆匆回到大殿。
“怎么回事?”贺夕辞朝弟子问话,“松鸢知道轻重,不至于将凡人重伤至昏迷。”
“回禀师父,他并未受伤,也不像昏迷,”弟子喘了一口气,换了一种极不确定的语气汇报情况,“他好像是——睡着了——”
睡着了?
大殿之中所有人皆为之震惊,包括应松玄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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