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明白什么?”严蕴不明所以,退回来瞅着哥哥。
严弈没想到她如此迟钝,只好直说:“她为什么不接受你的心意。”
“因为她是个姑娘……”严蕴眉头一皱,痛心疾首,到现在仍不愿面对这冷酷的现实,她实在无法接受自己第一次心动就闹了个大乌龙。
严弈耸耸肩,推着妹妹后背一道回房,又在她心上补了一刀:“她不仅是个姑娘,而且还比你好看。”
前面那人嗔怪一声,加快了步子不要他推。兄妹俩走回周氏夫妇安排的住处,却不约而同在走廊上停下脚步,一起盯着隔壁房间。
严弈几番想敲门,抬起手却又垂下来。严蕴耳朵贴着纸糊的房门,但听不到一丝动静。
两人正犹豫不决,门“咿呀”一声开了,裴隐朝偏头侧耳那人说:“严姑娘请进。”
严弈跟在后面刚要踏进门槛,门口那人伸手一拦,直言不讳道:“严公子留步,不方便。”
严弈无法反驳,无奈收回了脚步,只在走廊上静静等着。
严蕴进屋一眼便望见侧身躺在床上的女子,身形清瘦单薄恍若一缕轻烟,大片血迹浸透了后背的衣衫。这伤口是因她而起,她愧疚难当又心疼不已,一下子热泪盈眶。
“严姑娘可会处理伤口?”裴隐指了指床边的毛巾和铜盆,他自己也会处理,但毕竟男女有别,只好找了严蕴来。
严蕴点点头,她曾经照顾过受伤的哥哥,多多少少有一点经验。
“那请严姑娘帮叶师妹处理一下。”裴隐是几人之中改口最快的人,他得去屋外回避,出门前又郑重地叮嘱,“还请严姑娘轻一点。”
听见严蕴“嗯”了一声,他跨过门槛轻轻拉上房门,发现严弈还在走廊上徘徊。
“裴兄几时发现令师弟不是师弟的?”严弈开门见山地询问。
“这不重要。”裴隐言简意赅。
“哦?”严弈直视裴隐的眼睛,好奇地打量他,“你为她做这么多事,难道没有别的想法?”
“她有她想做的事,我只是陪着她罢了。”裴隐拐弯抹角。
严弈非要追问到底:“她想做什么事?”
“我为何要告诉严公子?”
“裴兄若告诉我了,我衡量衡量状况,说不定就打消了奇怪的念头。”
“她在找一个人,”裴隐说得很笼统,又加了一句,“那个人不是我。”
严弈忽然轻轻一笑,似乎对这个答案心满意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既然她找的人不是裴兄,既然裴兄没有别的想法,那我便不算夺人所爱了。”
裴隐不可置否。
两人撇看视线,一人抬头观望夜空中的月亮与云岚,一人透过院墙眺望远处山峰的轮廓,曲曲折折的走廊中只剩下沉默。
严蕴从叶若风房间出来时,长夜已过大半。
裴隐再见到叶若风时,她还在睡,只不过翻了个身,面朝床榻外侧躺着。
凉凉的月光穿过绮窗洒在她苍白的脸上,娇小的脸像洁白的琼花,染上一层晶莹的霜。她上次作女子打扮,已经是三年多以前。那时她年纪尚小,虽是美人坯子但并未完全长开。拜入仙门,扮了三年师弟,忽然间换回女装,竟已是沉鱼落雁之貌,倾国倾城之姿。
裴隐惊讶于她的变化,没注意到她醒了。
“阿——隐——师——兄——”叶若风嗓音再无男子的粗犷,也许是她受伤的缘故,这称呼听上去柔软而绵长。
“醒了?”裴隐有点不习惯,好像不知道该和她说什么,只挑了最要紧的,“怎么办?他们都知道了。”
“躲——着——”叶若风愁眉苦脸,说话断断续续。
裴隐觉得奇怪:“怎么了?突然又结巴了?”
叶若风张了张嘴没有发声,抬手指了指下巴。
裴隐俯下身查看,她纤细的下巴上还留着红印,那女妖用力太狠了。他叠了块热毛巾轻轻按着她发红的下巴,轻声问:“疼吗?”
叶若风老老实实地点头。
奇怪,看她这样点头,他似乎也觉得有点疼。
毛巾凉了,裴隐松开手让她再张口试试,她仍然说话不利索。
“我看看?”裴隐征求对方同意,伸手摸了摸她的下巴,是脱臼了。他控制力气,不敢下手太重,左右按压推拉,一边问她有没有好一点。
叶若风感觉好点了。
“女妖都扣住了你下巴,你为何不反抗?”裴隐想起破门而入时看到的那一幕,有一点生气,忘记将手移开。
“一盏茶的时间,我们不是约好的么?”叶若风有点委屈。
“若有突发情况,千万不可硬撑,我们不是也约好的吗?”他明明给她交代过了。
“我——我没有硬撑——”“钱嫣”当时还叫她姐姐,她觉得还能再拖拖时间,没想到严蕴突然醒了。
“你这样不计后果,我会——”他说到这突然卡住了。
“会怎么样?”叶若风没见过他欲言又止,心中十分好奇,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他。
裴隐一直弯着腰,被她一追问,才发现她的脸近在咫尺,他们距离太近了。他忽然不想直视她亮晶晶的眼眸,将视线往下移,看着她下巴上的红印,有一抹红色似乎正朝他指尖蔓延。
他撇开万千思绪,松开手,直起身,假装镇定自若地说:“会生气。”
“阿隐师兄别生气,你看我下巴已经好了。”叶若风没问他为什么生气,只觉得生气不是一件好事。
裴隐现在不想看她的下巴,也不想理她。
叶若风有些沮丧,又忽然瞥到枕边有一团小小的飞泉绿,绸缎上绣着着好几颗红豆,是玄雨香囊。
“这香囊还是我的吗?”玄雨失而复得,叶若风悲喜交加。女扮男装已经暴露,它的核心功能失效了。阿隐师兄正生气,他大概想把玄雨收回去。
“嗯。”裴隐微微点头,“但你若是不想要,我就收回去了。”
“送出去的礼物泼出去的水,岂有收回去的道理?”叶若风又变得口齿伶俐,看来下巴是真好了,“就算不再用来掩饰身形,当个饰物也很好看。”
她试着单手把玄雨挂回腰间,眼神朝身上一瞥,忽然愣住了,思来想去好一会儿才问:“阿隐师兄,我几时换了衣服了?”她记得对抗女妖时衣衫上沾满了血迹,但此刻身上这件,光洁如新。
“自然是回来以后。”裴隐面不改色。
“你帮我换的?”叶若风声音变轻了,带着一丝窘迫。
“想什么呢?严姑娘帮你换的。”裴隐据实以告,劝她赶紧休息,“我请周公子在隔壁另外安排了一间房,等你睡着,我就走了。”
对呀,想什么呢?阿隐师兄是那种用她的衣带包扎伤口也要推辞半天的人,是教她穿男装也要背过身口头指挥的人,怎么可能亲手帮她换衣服?叶若风暗笑自己想多了,抛开毫无根据的担心,很快心无杂念地睡着了。
裴隐在她床边默默站了一会儿,见她安然入睡,正欲转身离开。
灵晰镜忽然亮了。这种情况他碰上过好几次,镜子那头没有人说话,他也不好多问,两两沉默不语,直到镜面黯淡无光。
但今夜有些不同。镜中传来一声:“若风?”
裴隐没想到掌门师叔突然要找徒弟,犹豫着要不要回答,半晌才说:“掌门师叔,是我。”
“她不在?”对方微微停顿,“这么晚了。”
裴隐看了叶若风一眼,不想吵到她,轻声汇报:“她睡着了。师叔要叫醒她吗?”
“不必。你转告她,我明日到天宁。”应松玄交代得干脆利落,结束对话前又补充了一句,“让她明日来找我。”
“师叔放心,等她醒了我第一时间告诉她。”裴隐回答,看着镜面黯淡下去。他走出房门,抬头望见明月西斜,夜晚快要接近尾声。
然而事情总不顺利。不知叶若风出了什么状况,这一觉迟迟不醒。第二天裴隐从日出等到午后,及至未初时分,才听见她低呼一声“我知道错了”。
“梦到什么了?如此心虚。”裴隐看她额头上渗出一层薄汗,递给她一条手巾。
“梦到师父来了天宁,发现我是女子,要把我逐出师门。”叶若风惶惶不安,“吓死我了,幸好是梦。”
“叶师妹,”裴隐向她投去同情的目光,“掌门师叔确实来了天宁,他正在偏厅等你。”
叶若风大惊失色,连忙问:“师父什么时候来的,阿隐师兄怎么不早叫醒我?”
裴隐一脸无辜:“我叫你了,你睡得太沉了,一点没反应。”
“我能不能不去?”叶若风忧心如焚,脸色比昨夜更白了。
“你不敢去?”裴隐问她,“这么害怕掌门师叔?”
叶若风心情很复杂,下山游历这半月,她经常会想起师父,想他一个人在悉云峰会孤单吗?会等她回去吗?她好几次用灵晰镜找他都没找到,他一直很忙吗?是不是去找贺师叔或者严师叔了?昨日设计作妖,她心里害怕想联系他,想要金色符咒又怕历练失败让他失望,她想尽快通过考验回悉云峰见他。没想到他突然来了,就在同一座宅子的偏厅等她,她却不敢去见他。
裴隐见叶若风不说话,又问:“叶师妹害怕掌门师叔将你逐出师门?”
“嗯。”她甚至感觉自己死到临头了。
“若师叔真将你逐出师门,玉阙峰会收留你的。比武大会之后你没转学,我看师父挺遗憾的。”裴隐开导她。
“但我还是不想去见他。”叶若风似乎比平日更执拗。
裴隐察觉到一丝异常,认真地问:“还有别的原因?”
“我——”叶若风很心虚,“我不想让师父发现,我受伤了。”
“你——”裴隐话未出口,一阵敲门声响起,叶若风慌张扯过被子蒙住了头。
进屋的却不是应松玄,是严氏兄妹来传话。
“叶姑娘躲什么?我昨天都看到了。”严蕴趴在床边轻轻摘开被角,叶若风小心翼翼探出头,望见一张眉开眼笑的脸。
“口不择言。”严弈拍了一下妹妹的脑袋。
叶若风突然想起严蕴帮她换过衣服,尴尬地缩回了被窝。
“叶小风你别躲了,”严弈作为行动派,知道叶若风不是叶兄之后,第一次开口叫她就换了称呼。
“严公子别这样叫我,怪别扭的。”叶若风捂在被窝里,声音听上去闷得慌。
“叫叶姑娘多生分,我们对打了一架,又一起打架,不应该很熟了吗?”严弈并不改口。
“小风快出来。”严蕴跟着起哄。
叶若风觉得这两兄妹简直太闹心了,再不钻出来透口气她恐怕要憋晕,放弃挣扎露出了脑袋。
“说正事,”严弈收起玩笑,“应叔问你为何不去见他,天黑之前他就要走了。”
“师父这么快就要回去了?”叶若风喜忧参半。
严弈纠正:“他要和我们一起去瑶光岛,姑姑也一起回去。”
叶若风没想到严师叔会一起来,当着师叔的面,她更不敢去见师父了。纠结半天,低眉顺眼地问:“严公子能否帮我个忙?”
“叶小风何事相求啊?”严弈最会趁火打劫。
“请严公子转告我师父我还没醒。”叶若风千叮咛万嘱咐,“还有,在他面前千万别提‘叶小风’,以前怎么叫我,现在还是怎么叫我。还有,也千万别提受伤的事。”
严弈挑眉:“你想瞒着应叔?他迟早要知道的。”
“晚一天是一天。”她那恳切的目光教人不忍拒绝。
严弈勉为其难答应了,领着严蕴一同去报信,走到门口又倒回来:“阿蕴舍不得你,我们本想邀请你一起去瑶光岛,你既然不肯去见应叔,这次便要落空了。我有个东西送给你,你务必收下。”
严蕴没想到哥哥要送礼物,早知道她也应该准备点什么,比如初来天宁时她买的那支蝴蝶银簪。裴隐有一种大事不妙的预感。
叶若风不明所以,还没反应过来,额头上被严弈手掌轻轻一按,又听见他仓促地说:“收好了,后会有期。”他拉着严蕴匆匆离去。
“阿隐师兄,严弈给我粘了个什么东西?”叶若风对严弈的举动莫名其妙,走就走嘛,突然送什么礼物。
裴隐默不作声将灵晰镜递给她。
叶若风对着镜子一看,眉心处印着一朵鲜艳的红梅,她愈发困惑了,皱着眉问:“他这是什么意思?”那朵花随着她凝眉而微微发皱。
“你看不出来吗?”裴隐再次领教了她的迟钝,“你想想上次,严姑娘是不是也送过你一朵花。”
“不会吧!”叶若风欲哭无泪,苦涩地感叹,“我与他们两兄妹,到底有什么孽缘?”
严蕴送的那朵桃花,叶若风连同香囊一并退回去了。严弈倒是吸取了妹妹的“前车之鉴”,不知道施了什么法术,把一朵梅花直接印在叶若风额头上,她退也退不回,抹也抹不掉,岂有此理,诡计多端!
叶若风把额头蹭红了也没抹掉那朵梅花,焦头烂额地求助阿隐师兄。
裴隐施了好几个清洗类、消除类的仙术,奈何一个也不起作用。他弯下腰来看那朵梅花究竟有何奇特之处,盯了好一阵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
他正准备放弃,叶若风突然抓住他的手往自己眉心一按,声音楚楚可怜:“阿隐师兄你帮帮忙,一定得把它抹掉。不然我怎么见人?”
裴隐伸手在她额头擦了几下,仍然无济于事。但不知为何,他原本挺心烦的,这会儿又觉得愁眉苦脸的那个人有一点儿可爱。
可爱的人不应该愁眉苦脸,他给了叶若风一个中肯的建议:“去找掌门师叔帮忙吧,在他离开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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