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很长时间,叶若风都不能说话。
悉云峰上清净祥和,应松玄偶尔会感觉回到了收徒之前的日子。但又有些不一样,他知道这山上还有另一个人存在,他虽然看不见,但能察觉她时近时远。
每当她安静地靠近,他便感觉有一道目光落在他身上。像一阵风,轻轻落在树梢。
他常受万众瞩目,也不以为意,却因为这一道目光,觉得自己很重要。
他日渐习惯朝她摊开手心,有时自己不想说话,也在她手心写上几笔。他还不知道,这些随意而平常的一笔一画,在多年以后想起,会是什么心情。
叶若风戏称他们是老弱病残师徒,一个年龄很大,一个学艺不精,一个眼睛不好,一个嗓子不行。徒弟自认为很贴切,师父却拒绝承认,尤其年龄很大这一点,他不就只有一千多岁嘛。
整整三五个月,应松玄没有闭关,也没有出远门。他打理仙门事务,同时和其余各大门派互通消息,也练剑修行,提升修为。
作为师父,还要教徒弟功法。他曾经一度信奉“放养”的教学方法,现在却认同“教不严,师之惰”[1]了。他希望她快些长进,不要再遇到那么多危险,也不要总麻烦别人。
他比以往分得更清明,若她需要帮助,找他可以,找别人不行;换句话说,找师父可以,找师兄不行。
叶若风毫无怨言,她曾经总为师父没空管她而苦恼,现在时常待在一处,得他悉心教导,她自然要抓住机会,好生修行。几个月下来,竟也有不小的进步。
春去夏来,一年过半。待她终于想起来给瑶光岛回信时,自己都担心严蕴会不会已经忘记了她。
她的信写得简单,在一干日常琐事之外,问了严蕴一个八卦的问题——她姑姑是不是有一块莲花方巾?半年前,瑶光岛有没有人去过北泽?信的末尾,叶若风提到了蝶念山,但没细说她在山里还有熟人。毕竟那人告诫她不要再去,他大约也不愿意被人提起。
她找松鸢送信,对着它比划半天,它完全不理解她的意思,甚至嚣张地嘲笑她。大概在松鸢眼中,不会说话的她像个傻瓜。
这小可爱十分不可爱,她决定下次下雨不准剪雨再去找它。
“它怎么又惹恼你了?”应松玄问叶若风,松鸢迅速落到他肩上,模样温顺而亲近,简直和刚才判若两鸟。
叶若风把信塞到他手中,又在他手心写了“瑶光岛”。
应松玄问:“给严弈的?”去年他曾去瑶光岛找颛顼手记,回来之后一直认为是严弈在通风报信。
叶若风纠正信是写给严蕴,虽然她料到严弈肯定会凑到一起看的。
不知道师父是怎么和松鸢交代的,总之松鸢振翅高飞,朝瑶光岛送信去了。
鹰的鸣叫越来越远,彻底消失之前,有人喊了一声“松玄”。
“师兄何事?”应松玄不必回头就知道来人是谁。
“无事,只是你难得在衍星宫待这么久,也不外出,也不闭关,百年难得一见。我好不容易得了轻松,自然忍不住四处走走。”贺夕辞好久不当“代理掌门”,有真正的掌门在,他才有来之不易的悠闲。
“师兄专程找我闲聊么?”
“倒也不是,我只是在想,那颛顼手记一直没出现新的提示,残片也还流落在外。若你实在走不开,我可以——”
“师兄不必着急。也许新的提示需要时机,我也需要一些时间来验证。至于残片,过些日子再去找吧。”
贺夕辞暂时看不出颛顼手记需要何种时机,也不再追问掌门师弟需要多少时间,转而朝叶若风道:“嗓子还没好吗?我当时的确不该同意你去北泽。”
叶若风摇头,回答贺师叔的问题,也反对他的结论,又看到他掏出好几样吃食,他说:“你那几位师兄托我带的,我从前怎么没看出他们这么关心你?你好久不去瞻月峰,他们也不好意思来找你。”
叶若风收下,她知道那几位师兄是哪几位师兄,他们不是不好意思来找她,而是不敢回来见师父,毕竟他们是被师父中途赶出悉云峰的。她比他们幸运一点点,还留在这里,还没被嫌弃。
贺夕辞离开以后,叶若风戳戳应松玄掌心问他什么时候要再出远门。
“等你嗓子好了再说。”他方才对师兄不是这样说的,但他知道师兄一定能猜到。
她又写:“那要是我嗓子永远都不好,师父便永远不去吗?”
“该去总要去的。”他微微停顿,又补充,“也许会带你一起去。”
她轻轻笑了,再写“如果我永远不能再说话,师父会嫌弃我吗?”
“不会,为师喜欢清静。”
“那师父要失望了,我很吵的。”她松开他的手,嗓音清脆又干净。
“也不会,你的声音很好听。”他没问她嗓子是什么时候恢复的。
“那我还可以和师父一起去吗?”
“可以,明日就出门。”
她满心欢喜,任清风吹散明亮的笑声。却不知明日,并不能如愿以偿。
当天夜里,叶若风因为明日要出门而迟迟无法入睡。子时过半,忽然听见长廊上有动静,迅速推门一看,望见应松玄踏上行云剑,正要凌空而去。
“师父,你又骗我。”叶若风着急一喊,眉毛鼻子拧作一团。
“为师没骗你。”应松玄语气匆忙,“玉阙峰有事,我去去就回。”
“一起去。”叶若风不肯轻信,抽出飞廉,紧紧跟着他,生怕被丢下。
“很危险,你不能去。”应松玄不肯松口。
叶若风一听玉阙峰危险,一个人更待不住,“阿隐师兄和汤圆师弟也在那里,我不放心。”
他放心不下,才不让她跟去,但她还不放心别人。情况紧急,他无暇分辨其中滋味。但若留她一人在悉云峰,万一她独自遇险更麻烦。两相权衡,一把拉她站到行云剑上,两人快速飞向玉阙峰。
靠近玉阙峰时,妖风大作,密云翻飞,空气中飘散着浓烈的血腥味。叶若风心中惶恐,脚下差点站不稳,幸好肩膀被一手扶住,才没有摔下去。
玉阙峰内院,团团黑雾如幽灵般游蹿,数百名弟子四处奔逃,慌忙闪躲,不幸被黑雾笼罩的,当即倒地不起。白石地面上,浑身瘫软的弟子早已躺倒一片。
行云剑落地时,贺夕辞朝应松玄远远喊道:“是戮仙。”事发突然,他已与戮仙正面对抗数十个回合,遭了魔气暗算,此处正在艰难挣扎。
应松玄上前接应,命令他立刻回避:“师兄去救受伤的弟子,这里有我。”
叶若风尚不清楚状况,只听他匆匆叮嘱“注意安全”,随即被一股强大的仙气推到了几丈之外。
她惊魂甫定,正四处张望,惊觉脚腕被一只手死死抓住,惊慌中正欲逃走,忽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叶——叶师妹,救——救我。”
叶若风低头一看,那说话结巴的师兄匍匐在地,伸直了胳膊才勉强抓到她,另一只胳膊皮肤发黑,一团巴掌大的黑印正朝肩膀扩散。
“怎么回事?”叶若风瞅见那师兄一脸惨白,正嗷嗷喊痛,表情痛苦不堪。她着急想救,却不知从何处下手。
还没得到回答,她只感觉脚腕被狠狠一拽,上半身往后一仰,一根黑针擦着她的鼻尖飞过,直冲冲刺进不远处一株仙树,树干一黑,枝头叶片瞬间飘落。
“小——小心,是——戮仙——魔针——”万分焦急的时刻,那师兄偏偏捋不直舌头,越急切越说不清楚,“有——有毒——会——扩散。”
叶若风顺着他绝望的眼神看向他胳膊上的黑印,它已经爬到了肩膀的位置。正不知如何是好,肩膀被人一拍,扭头见到阿隐师兄蹲下来。
“我来。”裴隐伸手悬在黑印上方,五指微曲,似有一股强大的引力,使那黑印向伤口处一寸寸收缩,最终汇聚成墨点大小,从伤口处倏地抽出,是一根黝黑发亮的魔针。
魔针离体,地上那师兄痛意消退大半,正欲感激师弟救命之恩,便听得师弟冷冷地说:“师兄放手。”
他才反应过来右手中抓着什么,急匆匆松手解释:“叶——师妹——刚才——危——”
话还没说完,眼前两人已经走远。
“汤圆在哪?”叶若风跟着阿隐师兄一同去找小师弟,沿途避开黑雾和魔针,“戮仙是怎么回事?”
“是几百年前的魔族大能,原已被几大仙门合力斩杀,但他身死魂不灭,被羁押在衍星宫禁地,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跑了出来。”裴隐从师门中听来消息,边走边和她解释。
戮仙大开杀戒,玉阙峰惨烈景象触目惊心。庭院内、走廊上、栏杆上,四处躺着、趴着、挂着受伤的弟子,有的魔针入体不久,幸得同门及时救助而转危为安;有的皮肤红肿溃烂,鲜血直流,骨骼裸露在外;还有的全身发黑,化成一团黑雾,与其他黑雾一起各处穿梭,将仙门弟子作为攻击对象。
叶若风跟着裴隐四处奔走,沿途搭救受伤弟子。在此起彼伏的哀嚎声中,她听见师父与戮仙拼杀的巨响,频频回头张望,又听见阿隐师兄劝她:“相信掌门师叔。”
狂风呼啸,天地肃杀,叶若风压住心头的无限担忧,在内院台阶处找到了唐元。他歪歪斜斜倒在台阶上,双目紧闭,牙关紧绷,整张脸已全然变黑,从平时活泼机灵的白汤圆变成了此时不省人事的黑汤圆。
裴隐立即随叶若风上前,他再次驱动灵力吸取魔针,唐元脸色一点点恢复白净,牙关似有松动,乌黑的嘴唇上浮现出一丝血色。
“汤圆醒醒,汤圆。”两人不忍看小师弟受伤,虽然万幸捞回他一条小命,但喊他戳他晃他都不见任何反应。
裴隐正欲看小师弟伤势,忽然听见师父震惊的声音:“阿隐,你的背——”
叶若风闻言退后一看,也惊诧道:“阿隐师兄,你肩膀黑了。”
“好疼——”裴隐忍不住嗞了一声,后背瞬间僵硬,双肩麻木不能动弹。他一路寻找唐元,救人心切,竟不知何时被魔针刺中,此刻被师父和师妹提到,才突然感到疼痛钻心。
叶若风想救他却又帮不上忙,贺夕辞立即上前,以强大的灵力为他吸取魔针。饶是如此,黑印仍收缩得极为缓慢,等漆黑的墨点终于消散,贺夕辞手中竟然握住了三根魔针,他不由地感叹:“不知道唐元该怎么谢你,你为了找他救他,竟然连三根魔针的剧痛也能——”
话音未落,一股强劲的魔气呼号而来,不偏不倚瞄准叶若风。贺夕辞来不及出手相救,眼看师侄要被魔气劈中,她周身却骤然迸发出一片炫目的光晕,与另一片自远处扑来的光晕融为一体,瞬间化解了戮仙的攻击。
戮仙似没想到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能躲过他的攻击,怒气冲□□叶若风逼近。应松玄飞身而至,先他一步挡在徒弟面前。
仙魔激战,杀气铺天盖地。戮仙周身喷射无数魔针,如稠密的黑雨翻飞飘荡,不放过任何一个仙门弟子。应松玄将行云剑挥至半空,双手结印,念一道仙诀,利剑以一化十,以十化百,瞬息之间成千上万把利刃凌空飞舞,将一重又一重魔针尽数斩断。
戮仙不甘,又将四处流窜的黑雾汇聚一处,形成巨大的魔雾团,使尽全力向前推动,意欲将对手笼罩在重重魔雾之中。应松玄收回行云剑,发动风木悲,雄厚的仙气喷薄而出,天地间所有的风都被他握在手中,他一挥剑,重重魔雾霎时间消散地无影无踪。
正邪双方激烈对抗。震耳欲聋的风声持续太久,众人被超强气场震慑,仿佛被卷入了另一重境地。此地万籁俱寂,气氛肃杀,空气仿佛凝固,时间好似静止,任何人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将所有期待和注视集中在最强大那一人身上。
叶若风静静站在应松玄身后,第一次见到他以掌门的姿态对抗强敌。他利剑在手,白衣翻飞,那么高傲,那么耀眼。原来她师父是这般睥睨天下,叱咤风云之人。他的气势不可抑制地外溢,冷峻而凛冽,残酷而无情。原来他又是这般冷若冰霜,不可靠近之人。
他是慈悲仁厚的救世主,也是无情无义的杀手。叶若风不禁打了个寒颤,心中无限景仰,却又有一丝胆怯。正被纷繁复杂的情绪来回拉扯,忽然听到他低声说了句:“别怕。”
那声音极细微,极温柔,像初春破冰的冷泉流淌着第一股泉水,只经过她的脚边,只被她一人听见。
这一瞬间,她似乎再看不清别的,眼中只有他随风翻飞的白衣。
不知过了多久,巨大的威力消散,每一阵风回到各自的轨迹,魔气无影无踪,天地间重归宁静。众人恢复神智,僵直不动的身躯得以舒展。
戮仙瘫倒在地,不再动弹。
应松玄吩咐贺夕辞处理后续事宜,拎起戮仙脖颈准备离开。
叶若风立即跟上,却被应松玄拦下,他说:“衍星宫禁地,你不能去。”见她不肯罢休,又说:“在这里帮忙,或者回悉云峰等我。”
宫规在前,叶若风不敢当着师叔和师兄的面公然违抗,只好听从师父安排。因为她听见他低声说了句:“我很快会回来。”
她信以为真。
[1]引自《三字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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