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你。”叶若风下巴就搁在他肩上,声音听上去迷迷糊糊,“是徒弟对师父那种喜欢。”
应松玄松了一口气,继续往前走,又问她:“这又是谁教你的?也是你阿隐师兄?”
“不是师兄,是严蕴教的。”是在天宁捉妖时那场卧谈,“她说一个人可以喜欢很多人。我喜欢师父,也喜欢师兄,也喜欢——”
“别说了。”
别说了。叶若风想听到的不是这三个字,至于后来师父还有没有再说什么,她一概不知。她不合时宜地睡着了,很快做了一个梦。
梦里竟还是上元节,眼前的街市很陌生,显然不是厉州。她穿了一身银朱长裙,色泽鲜艳,款式繁复。她从未穿过这种风格的衣裙,在梦里第一次尝试,倒也觉得新鲜。
眼前有一大片年轻的男男女女,衣着光鲜亮丽,脸上戴上面具,在热闹的街头愉快地跳舞。她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原来也带着面具,于是混入人群,在陌生人中跳起舞来。
她从未学过跳舞,甚至连看都没看过几次,没想到竟能无师自通,举手投足间非常自在。她仿佛天生就会,动作熟练得不像自己。
姣好的身段和妙曼的舞姿吸引了其他舞者的注意,很快有数名男子向她靠拢,围绕在她身边。他们没有恶意,靠近她只是为了博得她一丝目光,如果她愿意,说不定能赏光与自己共舞。
她喜欢热闹,在欢快的舞蹈中感到自在又快乐。她扫了一眼围在自己身边的男子,他们是想邀请她共舞吗?她要好好观察,挑一个舞跳得最好的,那样才与她相配。
那其中确实有一个跳得最好的,他身材颀长,姿态优雅,一步一步向她靠近,动作又与她十分默契。他跳得太好了,其他人也注意到这一点,慢慢退出了竞争者的行列,给他腾出更多发挥的空间。
她第一次遇到如此合拍的人,忽然想看看他长什么模样。既然舞跳得这样好,想必模样也很俊俏。她一边跳舞一边打量他的面具,灯火的光辉落在那张没有图案的面具上。她不由自主地想,在那空白面具下,是怎样一张脸呢?
她借着跳舞的姿势朝他伸手,想在不经意间将那面具摘下。他似乎看穿她的动机,灵活地转了个身,完美地避开了她的动作。这一转身,他满头银发飞扬。
似曾相识的银发让她心里咯噔一下,绝美的舞步也乱了一拍,不会这么巧吧?她可不想在这样美妙的夜晚遇见那个扫兴的人,冤家路窄这种事千万别发生在她身上。
不良的预感一旦生起,她跳舞的兴致便大大减弱,注意力也很难集中,连好些动作都乱了。
眼前神秘的舞伴却没有远离她,他似乎很喜欢和她一起跳舞,她快的时候他也快,她慢的时候他也慢,她若是跳错了,他也跟着一起错下去,再想方设法把她带回来,就像在教她。
面对绝佳搭档,她渐渐放下心防。
直到他朝她伸手,她一眼看到那手上有两排牙印,当即停下了舞步,怒气冲冲地离开了跳舞的人群。
街头人来人往,她走不快,想飞身离去,又觉得人多眼杂很不方便。她知道有个人一直跟着她,那个人比她厉害,还比她阴险,她甩不掉,又不躲开,只感觉怒火中烧。
“你跟着我干嘛?”她忍无可忍,只想把他撵走。
身后那人轻飘飘地说:“数日不见,我想见你。”
“但我不想见你。”她觉得这个人真是莫名其妙,“难不成是因为我咬了你两口,你怀恨在心,要找我索赔?”
“你也可以这样认为。”他说,“说实话,挺疼的。”
“我赔不起,也不想赔。你抢了我的东西,你活该!”她越想越气,银朱长裙像熊熊燃烧的火焰,急匆匆朝城外移动。等她出了城,一定要甩开这个蛮不讲理的混蛋。
“我不是有意要抢月灵果,是真的需要。”他跟在她身后解释。
“我也是真的需要。”她觉得世上没有人比她更需要。
“我的家族里有个很重要的人死了,要靠月灵果救命。”
“我……”她话到嘴边又戛然而止,大概是没想到对方会说出这样的理由。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她的理由确实没那么充分。她抬头看了一眼月亮,忽然感到一阵悲哀。
“如果你真的那么想要月灵果,下次果子成熟的时候,我摘给你。”
“下次要等五百年。”她无法忍受漫长、寂寞又黑暗的等待,“我不要再等五百年。”
“既然你怪我抢了你的东西,那你可以当作是我欠你。五百年而已,我可以陪你一起等。”他说得很随意,好像五百年只在弹指一挥间。
他这种漫不经心的口吻让她更气愤,好像她的难处根本不值一提,“我怎么敢让你一起等?我一见你就生气。”
“可我一见你就开心。”他离那个盛怒之中的人仅仅一步之遥,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别生气了,明日,再明日,我都会在这儿等你。”
她拽不过他,被迫停下脚步,环视一周才发现早已出了城,走到了一个无名的湖畔。她低头看了一眼,瞥见湖面上两人的倒影。不远处还漂着月亮的影子,虽然它此刻圆满,但过了今夜,便开始残缺。
她觉得生气也好没劲,只说了一句:“别等了,我不会来的。”
另一个人突然认真起来:“五百年那么久,总有一天,我会等到你来。”
比起玩笑、戏弄和争执,她更怕别人认真,她也不想和这个诡计多端又变化无常的人扯上关系,于是甩手离开,冷冰冰地丢下一句:“别说了,我不想听。”
梦在这里结束了。
原来“别说了”的下半句,是“我不想听”。
叶若风从梦中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独自躺在陌生的房间,看陈设是一家客栈,应该是师父在厉州找的落脚之处。
师父背她回来的路上,她一时冲动坦白了心事,却听见他用一句“别说了”作为终结。她依稀听出他不高兴,原来她鼓起勇气说的那些话,他并不想听。
既然如此,是她说错,她会当成什么也没有说过,以后也不会再说。
这样的话,他也就不必不高兴了。至于她自己心里那一抹淡淡的失落,她可以不动声色地忍着。
说得轻巧,但她辗转反侧,久违地失眠了。翻身望向窗外,月亮正悬在天边,和梦中那轮月亮一样完美无缺。
她也不知道为何会做这样的梦,每次都满心欢喜地开始,每次都心烦意乱地结束。那个满头白发的人是谁呢,她明明不认识,却频频梦见他。还有那场舞,她是在梦里才惊觉自己会跳舞,梦醒了还能想起每一个动作。
反正睡不着,不如起床再跳一遍。她闭着眼睛回想,跟随脑海中的画面翩翩起舞,遇上不清楚的细节,不自觉地想起那白发男子的动作。刚开始有几分生疏,渐渐地变得熟悉,到后来完全沉醉在舞中,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也忘记了难言的失落和忧愁。
她没有那条华丽的银朱长裙,只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长衫。月光从窗口照进来,淡淡银辉洒在一身白衫上,清新而淡雅,和梦里的氛围截然不同。
她好像变成了一道灵动轻盈的风,随时可能自窗口飞走,缥缈不定,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第二天上午,听到敲门声时,叶若风才发现自己在桌子上趴了小半夜。师父站在门口找她商量正事,她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呵欠。
“没睡好吗?”他的语气恢复了平静,好像昨夜半路上的不高兴,只是她的错觉。
“可能是昨天太累了,都不知道是怎么回来的,夜里也没睡够。”她的语气比他还平静,又打了个呵欠,才问他,“师父,一路上我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
他沉默了片刻,像是在回忆,而后轻描淡写地说:“没有。”
“没有就好。”她听他这样一语带过,更加确定了他是真的不想听。以后她不会再说。
两人一时无话可说,恰在沉默的间隙,隔壁房门打开,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走到门外,柔声细语地朝叶若风说:“恕在下冒昧,敢问姑娘可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叶若风被这陌生人吓了一跳,不知道他是何来路,怎么会看出她不高兴,她连连摇头说没有。
“在下昨夜入住,路过姑娘门口看见你在跳舞。那舞姿美若天仙,但又凄凄切切,我想跳舞之人一定是心事重重。”书生说得有理有据。
“我哪会跳舞?你看错了。”叶若风如遭当头一棒,她哪里想到半夜跳个舞竟会被发现。师父刚才问她是不是没睡好,她刚说不是,这下当场被拆穿。
更让她费解的是,她在梦里跳的那支舞分明热情奔放,怎么到了现实里就变成了凄凄切切?难道她竟有那么伤心?不至于吧。
书生辩解:“我没看错,我放下行囊又出门看了一眼,姑娘还在跳舞。我虽然只看到影子,但记得清清楚楚,那身段就是你。”
叶若风看了应松玄一眼,他脸色阴沉。因为她没说实话,所以他又不高兴了?
也对,师父只教过她舞剑,没教过她跳舞,现在一定觉得她不务正业,若再知道她是在梦里向一个陌生男子学的,更会认为她胡闹。
看着他冷若冰霜的表情,她更不敢坦诚相告,只搪塞道:“我真的不知道,那一定梦游。对,梦游。”
书生喋喋不休:“姑娘说是梦游,那便是梦游吧。姑娘若不嫌弃,可将不开心的事同我说说,我……”
叶若风苦恼道:“我没有——”
话还没说完,她忽然感到手腕被人一拽,师父拉着她走出了客栈,冷冷地吩咐她:“不早了,做正事。”
叶若风在街头站定,手腕有点痛,掰开他凉凉的手,才看到雪白的手腕上有一圈淡淡的红印。
师父就这么生气吗?如果他能看到这一圈红印,还会这么用力吗?她有点害怕又有点委屈,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和他相处,思来想去,决定回避,便一本正经道:“师父说的正事,是找灵墟族吗?我见过他,我可以自己去找。师父不用一起去。”
应松玄站着没动。
叶若风硬着头皮往街上走了,一路左顾右盼,怎么也找不到灵墟族的身影。
她清楚地感觉到有人跟在她身后,想假装不知道,但是不行,一路上总有人评价他的容貌,总有人连连赞叹,还有人穷追不舍。
她越听越气,这些人怎么回事,上元节已经过完了,还不知道收敛。连她都收敛了,她们还这么猖狂。
更可气的是,师父也不拒绝,大概他在气头上不想说话,还等着她代他拒绝,她也没心情帮忙。
心烦意乱地走了好长一段了,她才发现师父一言不发地走到了她身边。他离她很近,像昨夜一样肩并肩,衣袖挨着衣袖。
正因为很近,路人的议论声也逼近,嘤嘤嗡嗡,飞虫一般,赶也赶不走。
叶若风忍无可忍,终于说:“师父,你回去吧。她们太吵了。”
她不知道有人刚好在那一刻朝她伸手,只差一点点就牵住她的手。却被她的话打断了动作,那只手停顿在空中,慢慢收回自己的衣袖。
应松玄停下脚步,他想朝那渐渐远去的背影说“好”,几番犹豫,又说不出。
恰在此时,一个横冲直撞的姑娘撞进他怀中,苦苦哀求他:“请帮帮我,帮帮我。”
他习惯性地后退,那姑娘却胡乱抓住了他的胳膊。他才发现对方同自己一样,是看不见的。
叶若风倒回来拉开了那姑娘,没好气地扶住对方肩膀:“你站好。要帮什么忙?和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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