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若风在蝶念山生活的第二年,渐渐对山中生活生出些许兴趣。
云锦书总是外出,不知道在忙些什么,甚少与她待在一处。
她闲来无事,有一回在墙壁上斜挂的布袋里找到一把种子,问了云锦书说是去年收集的野花种子。她想种来看看,云锦书没发表意见,随她折腾去了。
叶若风第一次种花,在木屋东南角找了块空地,单手除草、松土、挖坑,撒下小半袋种子,再浇点水。一通忙碌下来,从午后忙到黄昏。
到了饭点,云锦书吃完饭照例等她,随意问起:“花种得如何了?”
叶若风底气不足:“以前在仙门,养护灵植很简单,随便浇浇水,对它们念几句咒语,灵植就会长得很好,不需要费心。但今日种野花,费尽心思,也担心种子活不成。”
“什么咒语?你念几个来听听。”云锦书很少问她关于仙门的事,今日难得听她主动说起,便趁兴问问。
叶若风念了一长串,起初一本正经,后来变成了故弄玄虚。
“咒语是这样念的?不是你编造的?”云锦书朝她投去怀疑的目光。
“是这样念的,你又没听过,还不相信我。”叶若风仗着对方不知情而强行解释,却因为这一打断,后面的内容编不下去了,最后承认,“我忘了。”
云锦书心平气和道:“忘了吧,别去想了。”
她听懂他的言外之意,结束了念咒语这个话题,专心致志地吃完晚饭。
深夜,云锦书默默去屋外把野花种子翻出来,借着月光重新种了一遍。屋里那个人睡着了,这些事她全然不知。
翌日一早,叶若风醒来时,难得赶上云锦书正要出门。
“你每天外出,是去做什么?”她好奇地喊住他的背影。
云锦书头也未回,边走边说:“消磨时间。”
叶若风跟上他的脚步,连桌上的早饭都没顾得上,走近了才发现他拎着个竹篓,又在门外墙角取了两根鱼竿。也是竹竿做的,还带着点烟熏的痕迹。
“以前钓过鱼吗?”云锦书没撵她回去。
叶若风摇头,在路边随手摘了一株野草,握在手里把玩。
“你都不会,还去做什么?”云锦书不冷不热地问,像是嫌她麻烦。
“和你一样,消磨时间。”她其实是想找事来做,好将大把大把空白的日子填满。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许久,到了一处湖畔。云锦书在一株梨树下停步,开始钓鱼。叶若风学着他的模样,但因右手还不能用力,左手又不灵活,搞了好半天连个鱼饵也没穿上。
她蹲在梨树下,仰头向云锦书求助。而云锦书目不转睛地望着湖面,好像没理会她在瞎忙什么,只慢悠悠道:“消磨时间,便要自己动手。”
可话音刚落,又察觉到什么,他又放下鱼竿,蹲下身朝她伸手,“怎么了?让我看看。”
叶若风摊开左手,隔着些许距离,没有碰到他,食指尖冒出一颗小小的血珠,是银白色。
“你不是来消磨时间的,你是来捣乱的。”他从衣袖中掏出一面方巾,将她指尖那银白色的血珠擦去,又礼貌地收回手,叫她自己用方巾按着。
“不用了,都好了。”叶若风打量他的神色,“你不问我这血液为什么是银白色?”
云锦书接过方巾,将它整整齐齐叠起来,一边叠一边说:“有什么好问的?你流着什么样的血,那不重要,你也还是你。”
叶若风追问:“你不觉得奇怪吗?不觉得我可怕吗?”
“有什么奇怪的?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过,我不是我,是一个灵魂附身在没有生命的物体上。你现在是在和一个灵魂讲话,你觉得奇怪吗?觉得我可怕吗?”云锦书第二次和她说起自己的处境。
“不奇怪,也不可怕。我觉得,这座山真好。包容一切,也收留了你我。”自从知道身世以来,叶若风第一次遇见有人不把银血当回事,惊讶之余感受到些许安慰。
在这座山里,在另一个“奇怪”的人面前,她第一次卸下心理负担,像普通人一样活着。
她还想说“你真好”,觉得不合适,变换了个话题,“那你是附身在什么东西上面?能不能让我看看?”
“不能。”他拒绝得干脆,把鱼竿递到她手上,鱼饵已经穿好。
叶若风不再勉强,接过鱼竿起身站到湖边,学他的姿势开始钓鱼,但盯着湖面许久,一丝动静也没有,眼睛看花了,忍不住怀疑地问:“这湖里真的有鱼吗?”
“没有。”云锦书没想和她多说。湖面上却忽然“哗啦”一声,是他将鱼竿一提,一只巴掌大的鱼被扯离湖面,悬在空中,左摇右晃,带出满身水花。
“骗子。”叶若风嘀咕着去拿竹篓。
对方动作却比她快,左手向后一探,麻利地把竹篓捞到跟前,临湖打了半篓水,取下那条鱼放进篓中。一通操作结束,瞥了一眼身边略显失落的那张脸,解释道:“不用帮忙,以前一直是我一个人来的。”
叶若风不作声了,重新握住自己那根鱼竿,盯了许久也毫无响动。有时左手撑得累了,鱼竿那一头便一点点栽在水里,湖面上漾起波纹,一圈一圈蔓延扩散,直到所有波纹都平复了,她还没有回过神来。
她想起一些事,心里并不好受,听到鱼扑腾出水面的声音,方才脱离回忆重返现实。等云锦书收好那条鱼,湖面恢复平静,她又开始失神发呆。
如此循环反复,到了下午,她一条鱼也没钓到,鱼饵倒是用掉了不少,兴趣缺缺地收起鱼竿,退后几步坐在树下等他。
夕阳西斜,云锦书准备收工,心里也奇怪她怎么能安静这么长时间,回头一看,她背靠着梨树睡着了。
晚风渐起,吹落一树梨花,纯白花瓣落在她头上肩上,像零零星星的雪花。分明很美,却又有些凄清,就像她的表情,安安静静,但梦中总是凝眉。
云锦书走到她身边蹲下,一片一片将她发间的梨花摘下,又把她肩上的花瓣一一拂去,像把一层雪吹散,少了这层冷意,或许她的梦可以不那么伤心,或许她的睫毛上不必再沾染泪水。
暮色渐浓,四处泛起点点亮光,无数蝴蝶在夜色中显现,大千世界无数执念,化成蝴蝶在蝶念山中汇聚。
一只闪着蓝光的蝴蝶不知从何处飞来,绕着她翩翩飞舞,轻轻落在她微微发红的鼻尖。
执念之蝶由意念所化,应当没有实体。睡梦中那个人却似乎觉得鼻尖有些痒,迷迷糊糊抬手揉了两下,没有缓解,又打了个喷嚏,却仍然没醒。
那蓝色蝴蝶换了个位置,落在她发髻之间,恰好在她从前别着一朵蓝色小花的地方。
云锦书认得这蝴蝶,它实在太特别,非但因为它独一无二的蓝光,更因为它可以变出实体。
去年某个春夜,一只巨大的蝴蝶托着个姑娘飞进蝶念山,落在这湖畔的废舟中。云锦书当时很惊讶,一个人的执念要有多深重,才能超越意念化出实体,才能托起一个人。
待那只蝴蝶变作正常大小,他才看清那姑娘的脸,心中愈加惊讶,竟然又是她。
当年回乡途中初见,顺手从乡野刁民手中救她一把,萍水相逢,匆匆一别,以为不会再见。
后来没过多久,她带着个青年男子闯进蝶念山,他想不出她是如何进了这座山,但很认真地劝告她不要再来。
没想到再度重逢,她遍体鳞伤,被一只蝴蝶托着飞到湖边。他对余生早已了无牵挂,也不想再与任何人扯上关系。但她来来往往,一再出现,教他无计回避,绕也绕不开。
那段时间叶若风在废舟中昏睡,他犹豫了很久要不要救她。
那些夜里,他总见到那蝴蝶飞舞在她身边。有时落在眉梢,一点一点移动,像是要将她紧锁的眉头捋平。有时落在睫毛,轻轻慢慢把她晶莹的眼泪擦干。有时落在唇边,像一个安静又温柔的吻。春夜多雨,每当蝶念山飘雨,那蝴蝶总是变大,一对翅膀完完整整盖在她身上,一丝雨也不让她淋到。
他猜测过这强大的执念源自何人,是她一直在找的那个人吗?看来是找到了,但好像又不顺利,否则她为何遍体鳞伤呢?
他最终决定救她一把,在她终于苏醒后,数次劝她离开,但屡屡失败,直到现在。
他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才发现那蓝色蝴蝶在他眼前转啊转,他懂了,这是不准他多看,是对他不满。他想用指尖戳一戳那蝴蝶,没戳到,它很敏捷地避开。
“没见过你这么霸道的执念。”云锦书朝那蝴蝶轻叹,“不过你也不必这样针对我,我也没比你好到哪里去,你是执念,我是灵魂,都是虚无缥缈的存在,彼此彼此吧。”
不管那蝴蝶听懂没听懂,他起身回到湖边,把竹篓里的鱼放回水中。一切收拾妥当了,树下那个人还没醒。
他小心翼翼抱她回家,一路上那只蝴蝶横冲直撞,绕来绕去,好像满腹怨气,恨不得跟他打一架。直到进了屋,它才不见了影踪。
他把叶若风放到床上准备去做饭,刚从床边直起腰背,睡梦中那人抓住了他的手,她说:“别走。”
他生出一丝犹豫,脚步就此停下。山中夜晚宁静清幽,任何不同寻常的声音都会被夸张地放大,比如他的心跳。
当年误入蝶念山,一夜流连后地离开,发现山外人事已非,山河俱变。世上再也没有人需要他,他仿若孤魂野鬼,再回到这与世隔绝的山中,浑浑噩噩度日,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心动。
直到这个晚上,这声“别走”,让他沉寂已久的心重新活跃起来。
他站在原地,需要一些时间分辨这种感觉,又听见她喃喃低语:“师父,别离开我。”
他收回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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