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待我态度好转,让我有回到两年以前的错觉,可今时今日到底不是从前了。我与皇上之间的隔阂其实并未消除,只是皇上暂且不与我计较罢了,可我却一时得意失了本分,竟带着本《民间传奇》到恪勤殿里看。
我不过是想打发时间,哪知皇上蓦然走到我面前,脸色极其阴沉道,“皇后几时变得如此好学了?”
我战战兢兢地把书藏到身后,“皇上怎么过来了,臣妾只是闲来无事随便看看。”
皇上向我伸出手来,“皇后看的什么书,竟如此入迷,能否给朕也瞧瞧?”
我支支吾吾道,“没…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普通的…普通的…”
论语?左传?还是说四书五经?
只因我自小就不是个勤学之人,越是正统的书越不爱看,平日里也就诗词歌赋一类的会偶尔翻一翻,这一时半会之间竟连个合适的书名都想不出来。
皇上龙颜大怒,“你还想骗朕?”
我吓得从椅子上滑下去,单膝蹲跪,“臣妾知错,请皇上恕罪。”
皇上从我手中抽出那本蓝面书,略翻了翻便狠狠扔在地上,“宫中严禁传阅此类荒谬绝伦的邪书,你身为皇后,竟敢知法犯法,你还有没有一星半点皇后的体面?”
我双膝跪地,伏着身子,“臣妾知罪,请皇上责罚。”
皇上似是被我气得说不出话来,良久方道,“皇后可以不在乎,朕却不能不顾及,此事不必对外宣扬,你自己回宫闭门思过去吧,没有朕的允许,不得离开宫门半步。”
那也就是说,我不能再来这恪勤殿了。
我浑身发颤,额头几乎要挨到地面,“谢皇上恩典,臣妾告退。”
我颤颤巍巍地起身,低着头弯着腰倒退几步,不晓得该不该把那本书也捡走,迟疑片刻觉得还是算了,万一让皇上以为我还想接着看,那岂不是虎口拔牙,不知死活。我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去,不敢看皇上此时是什么神情。
这是皇上第一次对我发这么大脾气,也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被人吼,我直欲落泪,可这事是我咎由自取,没什么可委屈的。
我站在殿外,眼眶通红地望了望天,少时我惹了祸,爹爹总会为我担着,娘亲在世时更是舍不得责骂我半句。想来我闹得最过分的一次,便是反对爹爹娶娴娘为妻。可就是那一次,爹爹也没有如此凶横地呵斥过我,反而是我对爹爹大吼大叫的。
当初我若不是嫁给皇上,即便也不是周勉,换成任何一个别的人,今日我都不会为着偷看传奇故事书的事,如此低声下气、跪地求饶。可我偏偏是嫁给了皇上,当上了皇后,享受着无与伦比的荣华富贵,自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不单要谨守皇宫里的条条框框,更要维护皇室的颜面。
一旁的闵公公向我走近,我赶忙抬袖挡着脸。
闵公公道,“是否要奴才安排人手护送娘娘回宫?”
我声音有些沙哑,“不必了,本宫自己能走。”说完便举步离开。
闵公公也没多说什么,但似乎往殿内去了。
今日是个晴天,暖烘烘的太阳晒久了也觉得晃眼得很,我落寞回宫,额上浮了些汗,歆儿见我有些不大对劲,关切道,“娘娘这是怎么了?眼睛怎么红红的?”
我苦笑道,“自作孽,不可活,然则本宫还活着,可见上天还是垂怜本宫的。”
歆儿怕是觉得我脑子出问题了,错愕地盯着我道,“娘娘您又喝醉了酒还是吃错了药,怎的说起胡话来了?”
我仍然笑道,“这回你还真猜对了,本宫确然是吃错了药,可这药还得吃下去,不能停了。”
歆儿被我弄糊涂了,而我乏得很,没心思跟她解释,遂摆了摆手让她退下,我想自己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之后我假作抱病不出,依旧免去各宫嫔妃们前来请安,事情的经过我只对歆儿一人说了,歆儿自是站在我这边,觉着我也没犯什么天大的错,皇上何必如此动怒。但我心里还是有数的,作为皇后就是要事事周全得体,一丝错处都挑不出。
可我被皇上抓了个现行,而且证据确凿无从抵赖,皇上生我气是应该的,我怎能要求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这么算了呢?
再之后的一日傍晚,歆儿百无聊赖之际问我,“娘娘禁足宫门这么久,可会觉得憋屈么?”
彼时我正专心绣一只云纹荷包,闻言道,“禁足的是本宫,又不是你,你若觉着憋屈,出去走走就是了。”
歆儿道,“可我为娘娘感到气闷啊,娘娘虽是坏了规矩,可这几年打理后宫,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将功抵过,何至于连宫门都出不得。”
我顾着穿针引线,无暇理会。
歆儿又道,“其实娘娘当时若肯多说几句软话,向皇上求求情,最好是眼泛泪光,语带哽咽的那种,必要时再掉几颗泪珠,说不定皇上一时心软,就不会怪罪娘娘了。”
我仍然默不吭声,只听她语气有些幽怨地道,“可娘娘光是知错认罪,一句为自己开脱求情的话也没说。”
我停下手上的活,抬头看向她,“皇上虽是对本宫发了一通火,禁了本宫的足,但也并未重罚,还将此事瞒了下来没让外人晓得,已经是法外开恩,从轻处置了。本宫知错改正就是,何必多此一举。”
歆儿含着委屈道,“娘娘受罚,心里就一点也不难过么?”
我笑叹道,“本宫早便认命了。”
歆儿像是想起什么,“话说回来,不知娘娘当日看的是哪本书啊?”
我道,“就是碧水天写的那本,讲一个王府里的格格在大婚前夜与情郎私奔,从此过上了东躲西藏,居无定所的日子。”
歆儿张了张口,眼睛看向别处,转过脸咕哝道,“难怪皇上会气成那样。”
我没听清她说的什么,她寻了个由头便溜出去没了人影,我摇头叹息,这丫头真是学足了我少时的脾性。
再往后约摸过了大半个月,我正感慨悠闲平静的日子来之不易之时,来为我请平安脉的全太医忽而面露异常之喜,连连向我作揖。
我心里顿时紧张起来,遣散殿内其余人等,只留歆儿在身边。
全太医颇为激动,几乎要老泪纵横一般,但他不敢太过声张,极力克制着情绪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娘娘有喜了。”
歆儿也立时半张着口,赶忙用手捂住嘴,此事事关重大,而她在大事上还是十分谨慎知道分寸的。
我愕然道,“本宫果真怀上了?”
全太医躬身道,“臣万死不敢轻言。”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平坦的腹部,怔怔道,“那…本宫有孕多久了?”
全太医斟酌道,“根据太医院的档案记录,娘娘怀子已两月有余,然依臣之见,应是月余。”
我明白了,全太医向本宫和歆儿殷殷嘱咐了好些事宜,我瞧着他两鬓的白发想起了家中老父,但若是父亲在这儿,一定不会如此失态。
父亲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对我可谓是毫不关心,却又事事关心。
歆儿将全太医所说一一记在心里,全太医见我有些心不在焉,便停住了话头,提起衣袖揩了揩额头、眼角,间隙中又瞄了我一眼。
我体谅他听命于皇上,等于是提着脑袋办这差事,一旦出了纰漏便要人头落地,有这样的反应也是情有可原,便赏了他一锭金元宝,请他务必照顾好本宫和本宫腹中胎儿。
全太医千恩万谢,领命告退。
歆儿欢天喜地道,“太好了娘娘,娘娘怀了龙胎,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
我笑道,“可不呢,有了这个孩子,咱们的脑袋就算是保住了。”
歆儿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转头去张罗给我换新帐新被,垫新褥子的事了。
妍儿给我端了杯热茶来,我一喝,竟是桂圆红枣茶,不消说定是歆儿吩咐的了。
不多时,永乐宫的掌事太监小薛子领着一队人进来,我瞧着他们人手捧着一个宝器、花樽之类的名贵物件,忙拦阻道,“慢着慢着,小薛子,你这是干什么?”
小薛子向我打拱作揖,“回禀娘娘,不是娘娘吩咐下来,要往这殿里添些东西的么?”
我无奈揉额,这多事的歆儿。
小薛子抬眼看着我,我摆摆手道,“退下吧,永乐宫里不需要这些。”
小薛子应道,“嗻,奴才告退。”
他正要带人退下,外头突然传来一声吆喝:“皇上驾到!”
一个明黄的身影迈过门槛,所有人齐齐跪下,“参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我心想皇上来得还真快,不疾不徐地下地福身,“参见皇上。”
皇上亲手扶了我起来,“皇后有孕在身,不必多礼。”
他扶着我坐回榻上,转身望向一旁,“都起来吧。”
“谢皇上。”众人齐齐起身。
我向小薛子使了个眼色,小薛子便向皇上道,“奴才不敢打搅皇上娘娘,奴才告退。”可未经皇上点头,他不敢轻举妄动。
皇上坐在我旁边,与我隔了一张棠木茶几,眼风扫过太监们手中的物件,向我问道,“皇后这是要布置寝殿?”
我否认道,“没有,那些是内务府呈上来给臣妾过目的珍玩摆设,臣妾正要分发给宫中各位姐妹,不成想皇上就来了。不若皇上帮臣妾掌掌眼,看哪些该送去玉妃、元妃、容妃三位妹妹宫里,哪些该送去披香殿、琴韵阁和关雎楼。”
皇上神色从容道,“依朕看,皇后宫里太过素简,添上这些正好合适,便都留下吧。”
我还没来得及反驳,皇上便对小薛子道,“还不赶紧把东西放好。”
小薛子忙应了声“嗻”,回头指挥太监们把那些个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在殿内的各个台面上、角落里满满当当地放着了。
我眼睁睁看着一个素雅的清净之地,变成奢华而又虚浮的冗杂之所,我心甚不悦,可皇上对此很满意,夸赞了小薛子一句,便命他带人退下了。
小薛子自是喜出望外,高兴得健步如飞。
歆儿也不知是去哪儿撒野了,这会儿才匆匆赶来,“参见皇上。”
皇上看了她一眼,歆儿不敢抬头,我佯怒道,“皇上面前也敢这样放肆,还不给皇上奉茶。”
歆儿应了声是,转头端了杯热茶来,蹲跪在皇上面前,“皇上请用茶。”
皇上接过茶杯,浅饮一口放在小桌上,我对歆儿道,“还不到一旁待着去。”
歆儿恭敬道,“谢皇上、娘娘。”起身站到我身后老实待着了。
皇上道,“皇后宫里的人还算称心,朕也就放心了。”
我道,“谢皇上挂念。”
皇上凝目看我,“皇后怀了朕的嫡长子,可知朕有多高兴么?”
我不咸不淡道,“皇上怎知是皇子?若臣妾怀的是个公主呢?”
歆儿倒抽一口冷气,皇上身边的闵公公也脸色稍变。
可皇上却淡淡笑道,“只要是皇后为朕所生,无论男女,朕都一样疼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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