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路看着紫禁城里的雕梁画栋、琼楼玉宇,心下竟生出些感慨来。天气渐冷,皇上唯恐我受风着凉,便揽着我的背,使我身后感到一阵暖意。但我和他都要顾及身份,正襟危坐,连观望左右,都不能动作太大。
老实说,我不喜欢被人抬着走的感觉,因此我过去出门很少坐轿子,进了宫也尽量少乘轿辇。倒也不是担心累着轿夫,我又不是什么庞然大物,还不至于八个人都抬不起。
或许我是不喜欢这种慢悠悠的感觉,又或许是我不喜欢受制于人的感觉。
若是自己走路或骑马,速度和方向都可以由自己掌控,想快就快,想慢就慢,想往东就往东,想往西就往西,甚而忽快忽慢,东走一段,西晃一半。随心所欲,任我逍遥。
诚然坐在轿子里边,我也可以指挥轿夫往哪儿去,或快或慢一些,但总有限制,不如自己掌握缰绳来得方便自在。
奈何我终究是做了金丝雀,注定要在这普天之下最为金碧辉煌、雕栏玉砌的笼子里了此一生了。
眼瞅着到了奉先殿,闵公公又是一声高喊:“落轿。”
轿夫们齐齐弯膝半蹲,将轿辇放到地上,皇上先一步下轿,随后把手递给我。
我搭着他的手行下御座,迈过刻有龙纹的御杆,与皇上同站在外门匾额之下。
随着一声“皇上驾到”,我与皇上迈步其中,恍然发现满宫嫔妃都到齐了。她们各个举止端庄地候在内堂门前,见了我与皇上,便纷纷蹲跪行礼,“参见皇上皇后,皇上皇后万福金安。”
皇上道,“平身。”
众人道,“谢皇上。”
她们虽都低着头,可也瞧见了皇上是牵着我的手缓缓走来的,心里不定会有什么想法。
其中两位常在和如今仅余五位的贵人分布在两边,三位妃子离门槛最近,玉妃风采依旧地站在右边,元妃与容妃挨着列于左侧,当中的道自是留给我与皇上行进的。
我悄摸问皇上,“怎么后宫嫔妃全来了?”
皇上亦小声道,“是朕让她们来的。”
我,“……”我不动声色地瞄了眼玉妃,不知她来此看到这么多人,会有多后悔昨晚的自作聪明。
皇上携我之手走到门前,目光移向左手边,“两宫太后可都到了?”
元妃与容妃对视一眼,元妃道,“回禀皇上,仁宣太后和端敬太后都是一早便到了的,此时应在殿内与本无、本因两位师太谈论佛学,修习佛法。”
我心甚惊,怎么两宫太后也都来了?
皇上“嗯”了一声,点了点头,携我迈过门槛,步入堂内,嫔妃们一一跟随而入,但皇上让她们在祖宗牌位前等着,先带我到静室去了一遭。
两位太后果然正与两位师太同坐一桌,畅谈佛学禅语,桌上还放着四杯茶与数道点心,想来是相聊甚欢,彼此投契,气氛好不融洽。
两位师太见了我与皇上忙忙起身,双手合十欠了欠身,“参见皇上皇后。”
皇上向两位太后躬身,我则福身道,“儿臣参见皇额娘,额娘,给皇额娘请安,给额娘请安。”
仁宣太后道,“都免礼吧,哀家知道你们的孝心,皇后如今是有身孕的人,怀着皇嗣,就不必讲究这些礼数了,皇帝还不快扶皇后起来。”
皇上道,“皇额娘说的是。”便搀着我起身。
端敬太后道,“不必在这费功夫了,快去给先祖先帝敬香罢。”
皇上道,“是,额娘,儿臣告退。”
这才与我回到佛堂正殿,一同给先祖先帝敬上三炷香,嫔妃们纷纷照做,但不同的是我与皇上在祖宗灵牌前拜了三拜,而她们要跪在蒲团上磕三个头。
而后她们还不能擅自起来,因为皇上忽然极有气势地发话道,“皇后有喜乃是国之重事,任何人不得有所怠慢。在皇后临盆前的这段时日,若是有人胆敢惹是生非,从中作梗,使得皇后不顺心,乃至于祸及皇后腹中龙裔,那便是抄家灭族的死罪,不论是谁,朕绝不姑息。”
众人想必都有些惶恐,一时间竟鸦雀无声,无人回应。
皇上声势惊人,“听明白了吗?”
众嫔妃都低着头道,“臣妾谨遵圣意,不敢有违。”
原来皇上把各宫妃嫔们都召来是为了这么一出,我心里说不上是受宠若惊还是忐忑难安,只是这两年后宫还算太平,并未发生什么你死我活的斗争,皇上此举真的有必要吗?
说不定她们原本还没想到这一层,听了皇上的话,反而因妒生恨呢…
别个先且不说,我看玉妃的脸色就很不好…我跟玉妃之间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皇上满意地点点头,“若无他事,便各自回宫去吧。”
众妃嫔道,“谢皇上,臣妾告退。”纷纷起身,恭敬退下。
玉妃暗暗瞧了皇上一眼,可皇上的目光只从众人身上扫过便移开了,并未在谁身上停留,连她也不例外。玉妃轻轻咬唇,又看了看我,可她也不好多做逗留自讨没趣,只得含恨带怨地走了。
没能跟皇上单独说上话,想必她心里很是气闷吧。可我觉得她虽是气量小了些,但还不至于做出伤天害理、丧心病狂之事。反倒是其他人,一个个要么喜怒不形于色,要么表里不一虚情假意的,难相处得很。
皇上转向我时,前一刻的面无表情就变成了眉梢带笑,领着我再入静室。
我竟万幸他没牵着我的手走去,不然我这仇恨值可真要拉满了。
我原想着早些回宫用膳,哪知皇上命人在偏厅设下了一桌素食,与我及两位太后一道享用。
我心知定是太后有话要嘱咐我,无非是叮嘱我小心照顾好胎儿之类的云云。果然一上桌,仁宣太后就先行问道,“皇后近来食欲如何,口味上可有何变化?”
我看着一桌寡淡的膳食就食欲缺缺了,“回皇额娘的话,儿臣一切都好,就是胃口小些,偏爱酸食。”
仁宣太后疑虑道,“哀家原以为皇后这段时日闭门不出是害喜的缘故,怎么皇后这两个多月来都没什么反应?”
我呛咳一声,忙反应过来,干笑道,“可能是因为儿臣幼时勤加锻炼,所以身体素质一向都比较好,除却常常乏困之外,没什么别的不适。”
皇上适时道,“这点儿臣也是知道的。”
我惊疑不定地瞄了他一眼,他又知道什么了?
仁宣太后稍显讶然道,“这倒是好事。”
端敬太后道,“但头三个字总还是要多加注意,时时当心自己的身子。尤其皇上要懂得分寸,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我脸上一红,这言下之意不就是…
皇上看了我一眼,微微低着头道,“儿臣明白。”
其实这里边的意思大家都明白,可端敬太后非得补充道,“哀家知道你与皇后夫妻情深,难舍难分,可眼光不能局限于当前,为了皇嗣着想,皇上在皇后诞下龙胎之前,还是尽量少在皇后宫里留宿吧。”
这也说得太露骨了…
我都快坐不住了。
皇上又看了我一眼,“儿臣心里有数,请额娘放心。”
仁宣太后接着道,“依哀家看,元妃温厚,容妃心细,玉妃又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她们三个各有各的好处,对皇帝也都是痴心一片。皇帝既已纳了她们三人为妃,便该好生待着才是,莫要厚此薄彼,甚至于置之不理,任是惹了谁伤心,都不利于后宫的安稳太平。皇后一向大度,想来也如哀家所想,皇帝平日里再如何政务繁忙,也总要抽出些时间来到各宫妃嫔们那儿去看看。”
皇上道,“儿臣自当谨记皇额娘教诲。”
我心想,元妃、容妃和玉妃是何时讨了太后欢心,竟使仁宣太后亲自规劝皇上到她们宫里去,还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把我也给拖下了水。
端敬太后这时才道,“光顾着说话,菜都要凉了,赶紧动筷吧。”
我与皇上自然一齐道了声“是”,用膳过程中两位太后又不时对我说上一句“平日里莫要到处乱跑,就是出门走走,也定要当心路滑,注意脚下”,“饮食需谨慎,任何进到肚子里的东西,都要问过太医能不能吃”,“多休息,别胡思乱想,有什么事跟皇帝好生商量,皇帝若不管你,便来找哀家,哀家为你做主”等。
我虽一贯不喜听人唠叨,但这一向是无可避免的,毕竟是长辈们的关心,小辈只能一一听着应着。说一句“儿臣谨记”并不代表我真的会牢记于心,而只是我当下没有发呆,正洗耳恭听的意思;说一句“谢皇额娘与额娘关心”,也不过是应付之辞。
只是“当心路滑,注意脚下”这句话,我分明感到耳熟,一瞬间就想起了两年前中秋宫宴那晚在月桂林里遇见的人,神态也就有一瞬间的不自然。
皇上偏生给我盛了半碗清桂银耳羹,甜味入口,桂香萦绕,我心里却感到恍惚。
好容易用过午膳,两位太后也预备各自回宫去了,皇上却单独携我至东面的慈航殿拜祭观音菩萨。
照例是上三炷香躬身拜三拜,而后皇上双手合十在观音像前极其虔诚道,“谢菩萨保佑,朕的乐儿能为朕怀上龙子;还愿菩萨保佑,乐儿能平安顺利诞下皇子。”
我悄摸看了看他,看来他一心只想要皇子,这也是人之常情,所谓母凭子贵,我原该比皇上更盼望能生个儿子才是。
但我此时,只因为皇上想要皇子,才觉得还是生儿子好,人人都能如愿,皆大欢喜。
从观音殿里出来,我没来由地问道,“皇上常常向观音菩萨祈愿么?”
皇上道,“朕往昔只求过两回。”又看着我道,“这是第三回。”
我道,“那第一回,皇上求的什么?”
彼时穿堂风吹起落叶,发出一点沙沙的响,衬得我与皇上之间格外静谧。
皇上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说了一句前后不搭调的话。
他道,“若皇后与朕所求相同该有多好?”
我纳了闷了,他都不告诉我他所求为何,又怎知我心里有何所求?
但皇上已转身向外走去,显然是不愿多言,我也只好默默跟随于他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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