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本宫是个好说话的人,徐贵人回回来求,本宫从没有不应的时候。好在满后宫唯有徐贵人清楚这点,不然我这永乐宫里早都要搬空了。

    徐贵人指着一盘酸枣糕向我道,“娘娘尝尝这个,还冒着热气儿呢。”

    我便举箸拈了一块,咬下半口,吞落肚,夸赞道,“果然不错,徐贵人的手艺越发长进了。”

    其实我心里有些不安,万一这点心里放了什么不该放的东西,岂不是危及胎儿。但顾及徐贵人的颜面,想来她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害我,我才略尝了尝。

    徐贵人看我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大概也猜到我有所避忌,便笑了笑道,“娘娘还没用晚膳吧,光吃这些可不好,还是等用过晚膳,睡前若是饿了,再用一些吧。”

    她是个聪明人,也还算有点胸怀,相处起来不会太费劲,这便是我愿意接待她的原因。

    我正要请她留下一道用晚膳,外头忽然响起一阵车马声,声音虽不大,但我与徐贵人都听得真真的。

    看来皇上今晚要别宫而居了,我想起午膳时仁宣太后说的话,玉妃暂且排除,不知皇上是要去元妃那儿,还是去容妃那儿。

    徐贵人打量我神色道,“娘娘还没听说么,皇上今晚翻了容妃的牌子。”

    我干笑道,“徐贵人倒是消息灵通,收风收得比谁都快。”

    本宫今日才让歆儿多备着些酸食,她便能说出我近来喜酸食的话来,足可见是哪哪儿都有留心了。只不过她比玉妃机灵多了,更确切地说是玉妃太蠢钝了,这后宫嫔妃哪个不是处处收买人心,安插心腹,偏就她惹怒圣颜,使那暗箱操作、不宜见光的事暴露无遗。

    徐贵人带着点感伤道,“娘娘别见笑,如嫔妾这般不受宠的贵人,要想在这冰冷后宫生存下去,有很多事是不得已而为之。嫔妾不比娘娘,既能时常见着皇上,又有执掌六宫的权力,如今还身怀龙裔,娘娘的福气嫔妾若能沾染一二,嫔妾的日子也能好过多了。”

    我心里暗暗钦佩,明知她有所图谋,还是为之动容,“殿里这些新添之物,原也不是本宫自己挑来的,皇上说要布置,奴才们便依着皇上的意给摆上了。只是本宫素来爱简,不喜奢华,觉着还是收走一二为好。若是徐贵人看着哪件宝贝尤为顺眼,不妨替本宫收着,或是本宫借花献佛,替皇上送给贵人,如何?”

    徐贵人立刻笑逐颜开,“娘娘太客气了,嫔妾哪好意思啊。”

    她话虽如此说,眼睛却正往殿里那落地花樽上瞄。

    我毫不犹豫道,“那青瓷花樽放在转角处颇为不便,本宫总担心踢着碰着,若是本宫自己倒也不打紧,自是如今本宫有孕在身,本宫不能不为腹中龙胎着想,就请徐贵人把那青瓷花樽连瓶带花一起抬走吧,只当是帮了本宫的忙了。”

    徐贵人笑得几乎合不拢嘴,“娘娘都这么说了,嫔妾照办就是。只是嫔妾原只想着向皇后娘娘请安,故此只带了金帛这一个随身丫头前来。若是单只让她两手捧着那青瓷花樽随嫔妾回琴韵阁,路上万一有个闪失,嫔妾恐怕有负娘娘所托,不如嫔妾一会儿派人来取?”

    我笑笑道,“这事好办,本宫让小薛子着人送去便是,贵人尽可放心了?”

    徐贵人喜不自禁道,“嫔妾多谢娘娘体恤。”

    我对歆儿摆了摆手,歆儿心领神会,恭敬退下找来小薛子,小薛子与另一奴才合力把那青瓷花樽及里边的百合花一起搬了下去。

    徐贵人满脸堆笑地转向我,见我神色恹恹便敛了敛容道,“娘娘怎的看上去如此疲倦,是没休息好,还是因为皇上没来娘娘这儿却去了容妃娘娘宫里,娘娘有些不大高兴?”

    我肃然道,“没有的事,本宫何曾为此不高兴过。”

    徐贵人顿了顿,看了看我,“娘娘说没有自然是没有,可娘娘心里是怎么想的,娘娘自己当能体会。”

    我手肘搁在茶几上扶了扶额,“本宫今日委实困乏,晚膳也不想用了,徐贵人请回吧,容本宫早些歇息。”

    徐贵人默了一默,似乎有所犹豫,“嫔妾不敢耽误娘娘歇息,只是嫔妾仍有一事想问娘娘。”

    我道,“何事?”

    徐贵人离座而起,在我跟前福了福身,“嫔妾不比娘娘,欲留皇上而不能。娘娘若是想见皇上,只消让皇上知道,皇上就一定会来,娘娘又何苦隐忍不言呢?皇上的心在娘娘这儿,娘娘是知道的,皇上来与不来,皆取决于娘娘。嫔妾不敢奢望的事,于娘娘而言却是轻而易举的,娘娘又何必吝于开口呢?”

    我一时间无言以对,只能彷徨失措地看了看她,待她告退后仍盯着虚空发呆。

    良久,歆儿试探道,“娘娘…”

    我没理会。

    歆儿又道,“不若奴婢去瑶华宫里把皇上请来。”说着就要提步转身。

    我赶忙道,“慢着。”

    歆儿停留在原地待命。

    我轻叹一声,“替本宫准备热水,本宫要就寝了。”

    歆儿似乎有些失望地应了声是。

    夜里我独自卧在软床上,原以为很快便能入睡,谁知竟翻来覆去睡不着。

    今晚是妍儿轮值,她见我拉开床帐便挪步过来问道,“娘娘这是怎么了?”

    我道,“去把本宫的荷包拿来。”

    妍儿愣了,“娘娘不是要早些睡下么?”

    我用锦被裹着身子坐在床边,“本宫睡不着。”

    妍儿道,“可是夜里做针线活伤眼,要不奴婢去把娘娘白日里翻阅的那本医书拿来吧。”

    我笑了笑道,“夜里看书就不伤眼了么?你把灯重新点上就是了。”

    妍儿只好应了声是,还是把针线与荷包给我拿了来,而后把床帐系好,点亮屋里的灯。

    我倚在床头穿针引线,她唯恐我受冻,竟从衣柜里翻出件大氅来披在我背上,坐在床下陪着我的同时又忍不住道,“也难怪娘娘睡不着,娘娘上午跟下午各睡了一个时辰,眼下又连一更天都没过呢。只是娘娘是因为白天睡了晚上才睡不着,还是因为心里惦记着皇上,方才辗转难眠的呢?”

    我看着手里绣得不成样的云纹荷包,自嘲道,“本宫还真是一无是处,连最基本的女红都做不好。”

    妍儿当即反驳道,“娘娘怎么这样说,在奴婢心里,娘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娘娘了。”

    我笑道,“这天底下统共才几位娘娘,你是永乐宫里的丫鬟,自然只知道本宫的好。若你是别个娘娘宫里的,如今也就不会说本宫是最好的了。”

    妍儿道,“这不一样。”

    我道,“哪里不一样?”

    妍儿挠了挠头,“奴婢嘴笨,不知道怎么形容,但就是不一样。”

    我又笑道,“罢了,本宫从来也不喜欢与旁人相比相争。”

    妍儿道,“所以娘娘才不愿让歆儿姐姐去请皇上来,是么?”

    我道,“本宫身为皇后,怎能做出这种争宠媚上的事来。”

    妍儿咕哝道,“娘娘总这么说。”

    我追问道,“你说什么?”

    妍儿缩了缩脖子,改坐为跪道,“奴婢知错,奴婢说错话了。”

    我道,“你方才嘀嘀咕咕的说了什么?”

    妍儿道,“奴婢是说,娘娘过去两年总用这话来搪塞,其实娘娘不必搪塞奴婢,娘娘分明是…是…”

    我像是自言自语道,“本宫是在搪塞自己?”

    妍儿惶恐地低下头,紧抿双唇。

    我深深呼吸,缓和情绪,“别跪着了,你没说错什么,本宫不怪你。”

    妍儿缓之又缓地抬起头来看着我,“娘娘…”

    我把针线、荷包都递给她,“本宫手艺不精,绣得还不如不绣的好看,你把它拆了重新绣吧。”

    妍儿慢吞吞地接过,摸了摸荷包上绣了一半的云纹道,“这是娘娘亲手绣的,奴婢舍不得拆。”

    我道,“有什么好舍不得的,本宫绣成这样,若是戴在身上,岂不平白惹人笑话?就算旁人知道是本宫绣的,明面上不敢发笑,心里也会暗自嘲讽,何必呢?”

    妍儿道,“可皇上喜欢,旁人的眼光有什么要紧,皇上喜欢不就好了?”

    我怔了怔道,“你怎么就能断言,皇上一定会喜欢?”

    妍儿不假思索道,“因为是娘娘亲自动手,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啊。”

    我呆呆地看了看她,她的神态和语气都极其笃定,几乎使我也这么认定了。可皇上何等见识,再如何精美绝伦的刺绣都未必能取悦圣心,而我那四不像的祥云纹,说是蝌蚪可能还更形象一些,皇上怎么会喜欢?

    可我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便道,“那就先别拆了,留着吧。把灯熄了,本宫再躺下歇着,看能不能睡着。”

    妍儿恭敬道,“是,娘娘。”起身熄了灯,蹑手蹑脚地收好针线与荷包,再到门边守着。

    我闭起眼,又想起午后的那个梦,我本不愿去想,但我的确是梦见了周勉哥哥。

    在梦里,虽没有出现我与周勉哥哥成婚的场景,可我俩相依相偎,分明是一对璧人。尽管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知道一定是他。因为只有他,能带我策马奔腾,驰骋草原。

    虽然只是一闪而过的画面,但我也知足了。人这一生能如愿者寥寥无几,而我也不过是绝大多数中一个,没什么可怨的,我也从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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