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皇上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眼,我微微扬唇,可还未及说些什么,便听玉妃道,“皇后娘娘受此惊吓,皇上合该留下多加抚慰才是,不若皇上今晚便宿在永乐宫吧。”
我十分诧异地越过皇上望向玉妃,一向娇纵的她竟能说出如此谦让的话来,实在叫人匪夷所思。
然而我诧异归诧异,该表现出的端庄大度还是一点也不能欠缺的,于是我道,“妹妹能有这份心,本宫很是感念,然则君无戏言,皇上本已到了妹妹的钟粹宫里,定是答允妹妹今晚陪在妹妹身边的,本宫无甚大碍,难为皇上与妹妹跑一趟已很过意不去,怎好让皇上变卦,强留皇上在本宫这儿呢。”
玉妃声如莺语,“娘娘…”
她今日妆扮以烟粉色为主,脸也扑得粉粉的,看起来煞是稚嫩可爱,如此娇羞中带着点儿不知如何是好地唤我一声“娘娘”,让我的心怦然一动。
我立刻望向皇上,“还请皇上早些陪玉妃妹妹回钟粹宫歇息吧。”
皇上面无表情的人看着我,我只一副笑不露齿的从容模样,而玉妃痴痴地望着他,显然一副口是心非,表面上大方推让,实则内心巴巴地盼着皇上和她一道回宫的样子,两相对比之下,皇上实在很应该陪玉妃回钟粹宫去。
可我忘了,圣意难测,皇上的心思从来不是我能揣摩得透的。
皇上道,“玉妃,朕改日再去陪你。”不等玉妃置词,便对下人道,“送玉妃回宫。”
玉妃身边的沉鱼应了声是,玉妃又一次含怨带痴地看了看皇上,也看了看我,道了声“臣妾告退”便从殿内离去了。
我看着她纤纤婀娜的背影,感叹于美人无论何时都这般惹人怜爱的同时,又默默在想,我是真心希望皇上陪她一起回去的,可不知她会不会以为我是欲擒故纵,刻意作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反而惹得皇上非要留下不可了。
所谓做人难,做皇后更难,便在于此了。
我正神游天外,皇上便默默看着我,直至我回神,他道,“为何不最先告诉朕?”
我正儿八经道,“皇上政务繁忙,臣妾不敢动辄打扰。”
皇上道,“难道在你看来,有人暗中谋害皇嗣是小事,朕不需要参与?”
我心里一惊,颤声道,“臣妾绝无此意,只是想待事情查清再向皇上禀明。”
皇上冷笑一声,“待事情查清?自你有孕至今不过短短一个半月,撇去你闭门不出的那一个月不提,你这些日子都经受了多少事,一桩接着一桩,你以为几时能查得清?”
我顿了顿道,“皇上不会又要臣妾禁足吧?”
看他这架势,这言下之意分明是说我一不安生就惹出许多事端来,为保龙胎还是不见人不出门的好。
皇上看着我的眼神颇为复杂,似乎有些无奈,又有些怜惜,又有些气得没话说。
但我闻见他衣袍上沾染的花香,便想起玉妃——那是玉妃独有的水茉香,尤为清新宜人,是寻常香料比都没法比的,连珍贵的龙涎香都不及其清淡雅致,余香经久不散。
想来皇上先前在钟粹宫时,玉妃已对他投怀送抱,多有亲昵之举,故而周身清香便沾上了皇上的身。
若非为着我的事,约摸皇上此刻已经温香软玉在怀,乐不思蜀了。
皇上道,“朕自然不会无端责罚皇后,只是皇后从不让朕省心,若任由皇后随性自我,朕唯恐有令朕遗憾终生之事发生。基于此,朕在想一个折中的法子。”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呆呆地问,“不知皇上打算如何处置臣妾?”
皇上道,“若是朕要求皇后出行前都要向朕报备,最好是等朕闲时相陪,若朕实在抽不开身,而皇后又非要出门不可,也要尽早回来,切勿流连在外,皇后意下如何?”
这不是□□裸的监视吗?
我讪讪道,“皇上如此关心臣妾的一言一行,臣妾不胜感激,只是臣妾尚能行动自如,怎敢劳烦皇上时常相陪,况且皇上后宫中有许多人,并非只有臣妾一个需要皇上关心,前阵子皇上对玉妃多有冷落,眼见玉妃愈发消瘦,容颜也略显憔悴,皇上合该多加疼惜才是,怎好为了臣妾一而再地赶她走呢?”
皇上神色阴暗地盯了我一眼,“朕是去是留,朕自有主意,皇后不必对此过多置议。”
我恭敬地应了声是,“只是臣妾作为六宫表率,自当以身作则,若是臣妾每每出行都要皇上陪同,那后宫嫔妃皆学着臣妾这般,只怕皇上分身乏术,忙不过来。”
皇上道,“皇后这会儿倒会为朕着想了。”
我微微垂首道,“皇上,臣妾心里时刻惦念着皇上,自然事事都要为皇上考虑周全。”
皇上凝眸看了我一会儿,忽而低笑道,“是么?”
皇上最近是把这两个字当口头禅了么,为何我印象中皇上总是用这样苦笑的表情问我,“是么?”
当然是了,我觉得他这么问,纯属多余。
皇上又道,“朕原本在钟粹宫陪玉妃用晚膳,听太医院的人来回话说皇后这里出了事便立马赶来了,朕如今还饿着,皇后能否给朕准备些饭食?”
我不由得一叹,“想来玉妃本是为皇上精心准备了一顿晚膳,可皇上为了臣妾却是辜负了玉妃一番心意。”
玉妃满心想着如何讨好皇上,自然对他的喜好偏向了然于心,相比之下,我既没有日日盼着皇上来,也没有想过魅惑皇上,让皇上对我日思夜想,恨不能时时在一块,抬眼就能看到,片刻也不分离。
我总觉得皇上应该对玉妃更好一些,玉妃待皇上之心比我更值得皇上珍惜。
哪知皇上蓦然压抑着怒气道,“皇后就这般希望朕去陪着玉妃么?”
我毕竟是个识时务之人,况且我与玉妃貌合神离,谈不上有什么交情,自然不会为了她惹恼了皇上。
于是我道,“臣妾不过是心中有愧随口说说罢了,臣妾虽为皇后,也是女子,哪有不希望夫君陪在自己身边,反而要赶去旁人处的道理。”
皇上脸色不佳地呆坐着不说话。
我道,“臣妾也还没用晚膳,要不皇上陪臣妾一道用些?”
皇上沉闷地点了点头。
我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哄他高兴,只得暂且转到饭桌前,然而皇上还是一副怏怏不乐的样子,不论我如何满脸堆笑,没话找话说,他都不理不睬,任由我面上带笑,实则辛酸疲累地唱了出独角戏。
而后我与皇上回寝殿中休歇,皇上瞧见针线篓子里的那枚荷包,虽没说什么,可眼风总有意无意地往那上边扫。
我执起那枚绣了一半的荷包,汗颜道,“臣妾女红不精,让皇上见笑了。”
皇上道,“那是云纹?”
我讶然道,“皇上能看得出来?”
皇上“嗯”了一声。
我道,“皇上真是目光如炬。”
皇上随手携起桌上的一本医书来看,我想他看了这个就会明白,我有多在意腹中胎儿。
皇上道,“皇后怎么有闲心绣荷包了?”
我道,“平日里无所事事的时候打发时辰罢了。”
皇上又闷闷地“嗯”了一声,目光落在书页上却好似压根儿没看那上头写的什么。
我又随口道,“臣妾入宫后从未给皇上送过什么,诚然皇上贵为九五之尊,什么都不缺,可臣妾少时曾听人说,寻常人家的妻子常为夫君织衣补鞋,若是妻子手巧,夫君的一应用物可能都是出自于妻子之手。妻子不以为劳,反而觉得此为幸福所在,想来是看着夫君穿着自己亲手制的衣裳,内心便觉得满足欢喜吧。”
说到这里,我由衷叹道,“可惜臣妾自幼贪玩,未能学得母亲的好手艺,如今再想学也得从小物起始,便着手绣了这枚荷包。”
我看着荷包上歪七扭八的纹路,越看越不像样,简直惨不忍睹,便随手丢到一旁,“只是臣妾初学,手艺太差,又没甚天赋,绣得这样实在羞见天颜。”
皇上放下手中书卷,忽然两眼亮亮的看着我,“皇后的意思是,这荷包是皇后为朕而绣的?”
额…可以这么说…
我讪讪道,“虽是如此,但臣妾绣工不精,这样的荷包哪能拿得出手,还是臣妾自己留着吧。”
皇上竟含着笑意道,“无妨,既是乐儿一番心意,朕欣然领受。”
我犹豫道,“可是…”
皇上双眸似明珠一般,定定地望着我,“只要是乐儿亲手为朕做的,朕都会视若珍宝。”
珍、珍宝…
我张了张口,有点儿说不出话来,又瞄了那荷包一眼,那图纹实在太不成样,线脚粗细不均,用色略显诡异,尤其样式奇形怪状,皇上能一眼看出来是云纹都出乎我意料,可他却说将会视若珍宝?
皇上一改阴沉的脸色,不善的态度,极温柔地道,“乐儿,时辰不早,与朕就寝吧。”
我低低应了声是,随即与皇上各自去沐浴更衣,再穿着寝衣回到寝殿,皇上牵着我的手步入里室,走到床前,双双坐于床畔。
皇上搂着我的肩,亲吻了我的鬓发,声音变得尤为细腻,“乐儿,朕听闻你出了事,心中极是不安,好像什么也顾不得了,如同失去理智一般,你可能理解朕么?”
我喃喃道,“臣妾明白,都是臣妾不好,总是让皇上担心。”
皇上望向我的肚子,“乐儿,你怀的是咱们的第一个孩子,朕希望他能平安降生,健康成长,朕对他寄予厚望,亦是发自内心的疼爱,因为他是乐儿为朕所生育之子,自然往后咱们还会有很多个孩子,每一个朕都会一般疼爱,一视同仁,绝不偏心。”
我羞怯道,“皇上扯得也太远了。”
我忽然想到,皇上是先帝的第三子,亦是最不起眼的那个,原本世人大多最为疼爱幼子,可皇室不同,先帝就算是内心深处念着皇上,也不能堂而皇之地表现出来,否则便是害了皇上。
因此皇上年幼时吃了很多苦头,加之生母过早离世,皇上在这三宫六院之中,仿佛是个漂流的浮萍,明明贵为皇子,却无人在意,无人照拂。
皇上他那些年来,想必一直很孤单,常常觉得很无助吧。
虽则我幼时也有很多烦恼,不擅琴棋书画,亦都不感兴趣,总爱跟些个调皮捣蛋的孩子一块胡闹,没有个女儿家的样子,常被爹娘念叨,也被许多外人在背地里批评,但我尽情享受了身份尊贵的千金小姐应有的待遇,养尊处优,任性忘我,况且我身在宫外,自然天大地大,无拘无束,再多的忧愁烦恼也都能自我排解。
我完全无法想象若是易地而处,我自小被拘在宫中,又没有爹娘爱护关心,亲人形同虚设,朋友寥寥无几,琼楼玉宇浑如铜墙铁壁,我该如何度日,我如今又会成长为什么样。
皇上能成为今日的皇上,实在很不容易,个中艰难困苦,非常人能够领会。
我想到这些,同情心便有些泛滥,皇上说他会对每个孩子都一般好,绝不偏心,想来便是自己曾经受过的苦难,不愿让自己的孩子再去经受一回。
我仰脸望向皇上,神态有些犯痴,“为夫君生儿育女本是妻子的职责所在,若是皇上喜欢,臣妾自当尽职尽责。”
皇上似是愣了一瞬,忽而十分动情地望着我,“乐儿,你能这么说,朕很高兴。”
我亦感到欣慰,毕竟我常常怕惹恼了他,而今终于能说出令他高兴的话来,我自是和他一样高兴。
我窝进他怀里,“皇上,抱着臣妾入睡吧,臣妾困了。”
皇上笑道,“好。”
老实说,有皇上搂着,浑身都暖洋洋的,尽管皇后寝殿四季和暖如春,天气一冷便点起了探炉,彻夜不熄,但我总觉得皇上在时比不在时更暖和一些,或许是因为我心里更暖了,也更能安定下来。
若能夜夜如此,我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可惜我身为皇后,不该有此奢望,只能是偶尔如此便心满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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