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日清静日子,小薛子总算不负我所托,向我回禀了关于春眠之事。

    原来她本名程楹,曾是南宁州同之女,亦是两年前进宫选秀并且被选上了的一名秀女,可惜人生的大起大落来得太突然,她不幸沦为被赶出宫的那些官家女子的其中之一。

    原本这些事都是皇上一手操控的,与我没有半分干系,可程楹不知从哪儿得来的小道消息,竟说皇上有一晚本是要翻她的牌子,却因我善妒,哄了皇上到永乐宫去陪我,当晚便没能召幸她。

    之后程楹之父被卷入贪污案中,在处理政事方面,皇上一向雷厉风行,一经查得实证便把程府抄了家,把程州同下了狱,而程楹也因此被赶出了宫。

    在她看来,若是那晚我不曾阻挠皇上召她侍寝,那么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即使她的父亲被打入大牢,皇上也会念及与她的恩情而网开一面。那么在此之后,她依然是宫里的主子,坐拥荣华富贵,尽得皇上恩宠,而不至于落到一无所有、任人欺凌的地步。

    故而她对我怀恨在心,借着家中残余的一点势力改名换姓再度入宫,做了一名宫女。有关她的过往,苏挽心一清二楚,更可以说,是在苏家的帮助下,她才能够再回皇宫。这其中又涉及到程、苏两家的一点交情,说来苏挽心那么一个心理承受能力极弱之人,竟有胆量窝藏一名罪臣之女在身边,随她一道出入各宫,还真是有些不可思议。

    由此可见,再是懦弱无能之辈,也有胆大包天的一面。说不准苏挽心还为此在心中暗暗得意,觉着自个儿把所有人都蒙在鼓里了。

    只是当年参与选秀而今仍得以留在宫中的妃嫔们,果真除了苏挽心,便再无一人识得程楹了?

    我看未必。

    程楹恨我入骨,那么她的种种行径便都能解释得通了。

    但我觉得,她未必没有想过当年之事与我无关,她根本没有理由恨我,她不去追溯最开头的真正内情,只一味沉浸在对我的滔天恨意中,无非是不甘心罢了。

    她不甘心就此草草一生,她既已没有办法过回普通人的日子了,倒不如为复仇而活。一个凭借着恨意生存下来的人,自是不会再有什么理智可言。

    只是她为何等到今日再来加害于我,是因为她此前没有机会下手,还是她觉得就那么死了太便宜了我,便刻意等到我身怀有孕,妄图使我深受失子之痛,看着我饱受折磨而死,以达到她大仇得报的快感?

    又或者,另有缘故…

    小薛子向我汇报完毕,我便打发他退下顾自思量,重回我身边伺候的歆儿见我手中茶杯已空,却还心不在焉地用杯盖拂着杯碗里并不存在的茶水,踌躇良久方才出声提醒道,“娘娘,奴婢给您换杯茶来罢。”

    我回过神来,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茶杯,反应了一下才把茶杯递给她。

    歆儿退下取茶,我单手支颐歪在榻上,想起这几日里皇上唯一来过的那一回。

    我原以为他是来陪我用午膳的,哪知他不由分说便握紧我的手,携我步入内室,又亲手为我宽衣解带,我不免露出一副含羞带怯的模样,他把我推坐到床边,我一时慌乱,正要用“有孕在身不宜侍寝”来推搪,他却只是坐在我身边,缓缓解开了我胳膊上伤口处包绕的纱布,又从袖子里取出一瓶金创药,亲自为我换药包扎。

    我侧对着皇上,心下稍安但仍紧张,也不好意思偏过头去看他的脸,原本旷达的寝殿于此情此景之中竟显得狭□□人起来,我身躯僵硬但绝不是因为冷冽。碳炉在一旁炙烤,殿内暖和得很,我甚至觉得即使没有碳火,我也不会觉得冷。

    皇上的手不时触碰到我的肌肤,这种有一下没一下的感觉竟令我有点儿心痒痒。但皇上似乎并无所感,动作流缓未有停滞,我一向晓得他温柔细致,却不想他这份温柔细致当真是体现在方方面面。

    我惯例道了句,“这等小事岂敢劳烦皇上亲自动手。”

    按理说这话是合乎情理的,可不知怎的,我一说出口便莫名懊悔,好似极其破坏气氛,也辜负了皇上一番好意。

    这世上能劳烦皇上的,恐怕是独我一个,而我是他唯一的妻子,也不必感到受宠若惊。我只需安静享受这份温存便好,又何必时时论及规矩。

    我心里默默叹息,皇上已替我重新包扎完毕,老实说那伤已不大需要换药了,便是触着碰着也不多痛,于是我抬起手打算自己穿上衣服。可皇上先我一步替我拢上了里衣,我抬起的手只得悬着。

    皇上与我挨得很近,呼吸可闻,我眼睛望向别处,用侧脸对着他。和上里衣再到外衣,我本是被人伺候惯了的,可此时伺候我的是皇上,我难免心旌飘摇。

    皇上道,“伤好得还算快。”

    我心想这是自然,原就是小伤,何况我一向身强体健,这伤于我而言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皇上命人给我送来的那些上等金创药可说是大材小用了。

    但我贵为一国之母,自当安享至高无上的待遇,偶尔有所靡费也无可厚非。

    只是皇上的声音虽一贯深刻沉稳,这句关心之语却略显冷淡,我想方才是我说了不合他意的话,自当付出些行动来缓和氛围,加之这些时日里我对他多有思念,种种内外因素使然,我轻轻地倒在了他怀里。

    我前襟半开如此行径,属于是衣衫不整不成体统,可我枕在他肩上不愿动弹,什么也顾不得了。

    皇上倒也没有推开我或是指责我,但也没什么表示。

    我喃喃道,“谢皇上为臣妾换药,又为臣妾重新包扎伤口。”

    皇上的声音仍是淡淡的,“朕恰好得空罢了,不必言谢。”

    我道,“皇上能抽空来看望臣妾已是莫大的恩宠,又如此关怀臣妾照拂臣妾,臣妾心里感动不已,便是皇上只能稍作停留,臣妾也心满意足了。”

    我看不到皇上的表情,只是他久不吭声,几乎要令我以为他睡着了,空气里漂浮着尘埃,似是一直在下坠,却又始终不能落定。

    这一时刻,我竟连自己是何种心情都分辨不清了,之于皇上,我越发迷惘。

    我从皇上怀里离开,呆呆地望向他,他也看着我,我竟从他深沉的眼眸中看出了些许无奈与失落,我虽觉错愕,却又好似醒悟过来,这两年,他眼中的这两种情绪,似乎越来越显而易见。

    从前我只是感受到皇上待我的态度越发令人琢磨不透,好似他日复一日变得喜怒无常起来,实则他是对我越来越失望了。

    是了,失望,我虽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但似乎与他对我的期许与期盼背道而驰且愈行愈远了。

    皇上默然起身,再背对着我道,“命侍婢来为皇后穿戴齐整吧,朕还有政务要处理,先回恪勤殿了。”

    他身形刚一动,我便显得有些着急道,“皇上不留下陪臣妾用午膳吗?”

    皇上也不回身来看我,纵然殿内光明敞亮,光线也只能从他身侧经过,我看不到他的脸,只能听见他用冷淡的语气道,“改日吧。”

    他大步流星而去,我独自扣上前襟的纽扣,面无表情地理了理衣裳,不一会儿歆儿进了来,见我失魂落魄地坐在床前,周身衣物似乎是重新整理过的样子,自然而然联想到某些事。

    但从时间上推测,又似乎不太够,于是歆儿歪了歪脑袋,露出一副煞费思量的模样,我本想瞪她一眼,或者往她脑门上狠狠敲一记,但又实在提不起劲儿来,只得叹了口气道,“皇上只是来给本宫换了胳膊上伤口处的药罢了。”

    歆儿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怪不得皇上要与娘娘单独待在寝殿内室。”顿了顿又道,“可这都午时了,娘娘为何不留皇上用了午膳再走呢?”

    我道,“若是本宫告诉你,本宫留了,可是没留住,你信么?”

    歆儿怔了怔,再摇了摇头。

    我苦笑道,“本宫早便说过,皇上是去是留,不是本宫能决定的,你们总是不信。”

    我搀着歆儿的手起身,打算自个儿去用午膳。

    歆儿扶着我往外走,同时道,“娘娘果真是诚心要留皇上的么?”

    我不假思索道,“这是自然。”

    歆儿道,“那娘娘为何不多努力努力?”

    我微微蹙眉,“何谓多努力努力?”

    歆儿道,“就是皇上要走的时候,娘娘若能挽住皇上的胳膊,温言软语哄了皇上高兴,皇上定会留下多陪陪娘娘的,不说留至何时,至少也会陪娘娘用过午膳再走。”

    我心知她还有句不知当讲不当讲便没有讲的话——听闻玉妃娘娘便常常如此,但我的确没有这么做过,甚至都没有想过自己会那么做。

    若换做是前两年,我定会教训歆儿一顿,坚决否决她这一提议,可如今我似乎有所改变了,我竟觉得若能留下皇上,无论怎么做,都是值得的。

    我心里有了这样的想法,便隐隐懊悔起来,为何我方才没有那么做,为何我如此迟钝,没能早早明白自己的心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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