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昔的时光,总是在日后回想起来,才知其安静美好、难能可贵。

    年少时我常惹事,仗着出身显贵为所欲为,说来也是因为好奇心重,什么都想见识见识,什么都想亲身试试。毫无意义地奔波整日,使我感到既充实,又空虚,到底是因为我没有实际的追求,反正家境殷实,吃喝不愁。

    父亲对我唯一的要求便是尽可能地安分下来,少生事端,但我知道在他看来,孩子活泼灵动一些不是什么坏事,只可惜我不是男儿身,不宜习武练功,将来也不能带兵打仗,报效朝廷。

    娘亲倒是总盼着我学习琴棋书画,可我生来便不是多才多艺的料,至今不过略知皮毛。

    只因爹娘殷切期盼多年才有了我这么个女儿,虽不是个能传宗接代的儿子,但终归是少些遗憾。

    听闻娘亲得知自己身怀有孕时,深感上天恩德,无比感激地怀胎十月,而后平安顺遂地生下了我。

    但我想爹娘得知是女儿时,或多或少都有些失望,只因这一女儿已是来之不易,娘亲深知不会再有怀胎生子的好福气,认定我是她此生唯一的孩子,故而将所有的关爱都给了我。

    似我这般受宠的侯府千金,唯一能约束我的,只有我自己,当我初识周勉哥哥,可谓是一眼便相中了他,私以为他是这天底下最与我相配之人。诚然从外表上看,我只能说是还算不错,难与那国色天香的倾城佳人相提并论,但我身份尊贵,又极好相处,极少与人为难,周勉哥哥若是和我在一起,一定会每天开开心心,快快乐乐的。

    可那几年的快乐时光,我都是与周赴一同度过的,每当我与周赴凑在一起,我便不自觉地沉静下来,便是开口说话,也都是轻声细语的,从不鬼吼鬼叫。

    周赴虽然寡言少语,但其实有主意得很,且他一旦做了决定,绝不变更。

    在旁人眼中,周赴是个性子孤僻,沉闷阴郁之人,当他们瞧见我与周赴出双入对,有说有笑时,无不倍感惊奇。

    当然了,通常都是我在说,我在笑,而他只是神色淡然,甚至是心不在焉地听着。

    我体谅他生活困苦,从不在意这些细节,而他吃了苦受了罪,从来都是独自一人默默承受,哪怕数年后,我俩感情甚笃,已到了无话不说的地步,他也不曾向我倾诉。

    所谓无话不说,只是我单方面的想把所有心事都跟他分享,我也知道他不说,是不想给我添麻烦,不愿让我担心。我不强求他开口,也不指望他能为我解决烦恼。至于旁人的异样眼光,我更是不在乎。

    我与他,就只是相互陪伴而已。但有他相陪,已是我在娘亲病逝前的五年时光里,莫大的幸福与安慰。

    自从娘亲离世,我渐渐收了心,真正成了娘亲喜欢的那种千金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家守孝三年,我的心境大有改变。

    我不再对所有的新鲜事物感到好奇,不再争强好胜,爱出风头,也不再放纵自己,玩世不恭。经历了父亲续弦一事,我对感情也灰了心,我终于明白娘亲生前总是郁郁寡欢是出于什么原因。

    娘亲是真正的大家闺秀,可她同时也是一个女人,有一颗敏感的心。夫妻之间若有一方只是善待,而非至爱,另一方怎么可能察觉不到。

    可这世上有太多事,不该太过苛责,父亲对娘亲已足够好,即便是不够爱,而是当作亲人一般敬重,我能体会到娘亲的悲愁,却也不该对父亲心生怨怼。

    感情方面的事,委实是一门玄学。

    不爱也能结为夫妇,彼此相守到老,就好比我与皇上。

    我梦回过去,醒来后发现自己出了一身虚汗,从国子监退学那日我同周赴依依惜别,原以为今后没什么机会再见,孰知七年后,一纸诏书封我为皇后,我竟成了他的妻子。

    那七年间我不是没有想起过他,可我从没有想过要嫁给他,我一心想要嫁与的,是年岁比我长,家世、品貌皆为一等的好儿郎,最重要的是,不会限制我的自由。

    在达到这三点要求的男子里,最好不过的便是周勉哥哥,加之少时我曾对他芳心暗许,若能缔结良缘,我余生便再无可求,只与他携手一生共白首便是了。

    可圣意难违,我入宫为后,势必一生都离不开这雕栏玉砌的金丝笼。我不曾问过周赴,为何要立我为后,一别七年,他就不怕我换了品性样貌,成了个大嗓门的泼妇?

    当年宫变之前,父亲从未支持过三皇子,哪怕宫变当夜,上至皇后,下至守宫门的侍卫无不拥立三皇子登基为帝,父亲也没有表态。

    父亲是个武将,不懂为官之道,又已尽享荣华,没有更大的野心,我了解父亲,因为我是他的女儿,可旁人未必理解父亲,他们只会永远记得,并在日后不断提及,父亲那晚的沉默。

    初入宫的那一年,皇上待我极尽可能的好,朝中百官唯恐皇上受我迷惑,将兵权还给父亲,庆幸的是父亲年事已高,不宜再掌兵权,兰氏一族中男丁凋零,亦无人可担大任。

    若非如此,恐怕我早已被举国子民联合起来力谏清君侧了。

    我那时的不安与惶恐,非常人所能想象,皇上可谓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在自己与全族的命运威胁下,我委实无法承受他对我的专宠。

    也就是我这样心思通透想得开之人能战战兢兢熬至如今,否则那些夜夜与皇上同榻而眠,日日有皇上相伴的日子里,我受用其中的同时,还得极力克制自己的心,不使之沉溺。那是何等的艰难,何等的折磨啊,连我都几乎快要崩溃了。

    我抹了把额上的汗水,虽是醒了,却不愿起身,任由脑子里自发地胡思乱想。我思及自己如今的处境,不免感到忧虑和迷惘。

    这两年我尽可能的低调,尽可能地与世无争,却不想因苏贵人失子之事卷入朝堂纷争之中,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上绝无可能废后——若他真有此意,不必等到今日。

    我这公侯独女的身份既显贵又危险,我既享受了荣宠,就必须为之牺牲,不单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父亲和兰氏一族。

    在我深知朝堂与后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时,又怎能允许自己动真情?皇上曾经对我百般宠爱,我心非铁石,如何能半分感动也无?

    可我害怕,我害怕在权势地位中迷失,也许我从来不曾了解当今圣上,昔年同窗为友时,我更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会成为九五至尊,掌天下兵马,定万民生死。

    回首往事令我唏嘘不已,我声音绵软地唤了声“歆儿”,把手递给她,让她扶我起来,想得太多使我略感头疼,歆儿见我脸色不佳出言问候,我便让她取条热毛巾来擦了擦脸和手,并命其提前备好热水,出了这一身汗,夜里还是洗个澡再入睡比较好。

    我下榻走了走,醒了醒神,提早用过晚膳,我又回到榻上暂歇,闲来无事我便随口问了一句,“咱们宫里可有身怀才艺之人?”

    歆儿愣了愣道,“才艺?娘娘是指,琴棋书画?”

    我不自觉走到放有一架桐木琴的桌几边上,“去把姜禾喊来。”

    歆儿踌躇地应了声是,不多久便领了姜禾前来,我正发呆,听见那一声清清冷冷的“参见皇后娘娘”,我才抬起头来,见到她淡雅如莲的容颜。

    我好似想起什么,问道,“午后本宫与皇上漫步庭中时,你在何处?”

    姜禾道,“回禀娘娘,奴婢唯恐惊扰圣驾,彼时正在耳房后院清洗衣物。”

    我道,“你是害怕,还是不愿?”

    歆儿随着我的视线与我一并望向她,她却默默不语。

    我淡淡道,“此前你曾见过皇上,怎么到了本宫这儿,反而避之不及了?”

    我说的是姜禾,可大惊失色的却是歆儿,我不禁略略笑道,“姜禾,你若对皇上有意,本宫或许可以给你机会,只是皇上未必会喜欢你这孤高性子。”

    姜禾立刻跪了下去,“娘娘误会了,奴婢自知身份低微,羞见天颜,不敢心存痴妄。”

    我瞧着她面上那一抹不安之情,悠悠转到榻前坐下,仍然笑道,“你别多想,有些事即便是本宫不去探究,也会自发地传到本宫耳朵里。本宫若要处置你,也不会此时召你前来。其实本宫找你来,是想向你学习琴艺的。”

    姜禾似乎愣住了,有什么想说,却又没说。

    我极平和道,“你起来吧,去看看你背后香案上那把宝琴,若是还合意,便用那琴教导本宫罢。”

    姜禾愣愣地瞧着我,一动不动。

    我咳嗽一声,歆儿会意,便对着她道,“娘娘叫你起来,你还跪着做什么?”

    姜禾不知所措地起身,我抬了抬下巴,“去试试趁不趁手,本宫听闻你自小习琴,想来你□□本宫的功夫还是有的。”

    姜禾像是一时间脑子里没转过弯来,听命行至案前,将那桐木琴从头打量到尾,微抬了抬手,却不敢触碰。

    其实有关她的来历身份,我能了解得这么清楚,也是因为有人希望我了解清楚,包括她曾与皇上相遇,亦知我喜爱兰花之事。

    只是我相信自己的判断,我相信她那副清高样子不是装出来的,就算她另有所求,在我看来也无可厚非。

    谁人甘愿埋没,甘愿一生卑微,在他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呢?若能求得更好的出路,投其所好又有何妨。

    我再向歆儿使了个眼色,歆儿便缓步过去,停在香案一端,对着姜禾道,“搭把手。”

    姜禾怔怔地看她一眼,歆儿偏了偏脸,并“嗯”了一声,示意她到香案另一端去,姜禾这才慢吞吞地转到香案彼端。

    歆儿与她合力将香案往前挪了几步,而后搬了把椅子来搁在案旁,对她道,“坐吧。”

    姜禾约摸是回过了神,便依言转到椅子边上,朝我盈盈一礼,“奴婢献丑了。”顿了顿才坐下,两手置于琴弦之上。

    我听她拨弄琴弦,音色似乎还不错,她满脸惊喜地望向我,我回以微笑。

    姜禾低了低头又再抬头看我,有如伯乐遇见千里马一般,难掩喜色。

    我道,“你若是觉着还算趁手,便为本宫弹奏一曲罢。”

    姜禾犹豫片刻,道,“娘娘想听哪首曲子?”

    我道,“弹你拿手的。”

    姜禾应了声是,随即抬手悬于琴上,深深呼吸后落指,极投入地拨弄琴弦。

    其实我连鉴赏能力都没有,只觉得听着舒心便认定她琴艺不凡。根据我以往的经验,她所弹奏的应是《平沙落雁》,曲调典雅而又跌宕起伏,节奏分明而又绵延不绝。此曲借鸿鹄之远志,抒逸士之心胸,却不大符合她的风格。

    我沉醉其中,直至一曲终了仍未回神,仿佛余音在耳,不绝如缕。

    外头蓦然响起一阵抚掌声,我讶然望去,一袭明黄衣袍映入眼帘,此时此地,能随意出入者,除却皇上,还能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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