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九这天,我登上高楼眺望远方,那秩序井然的军队渐行渐远,从蜿蜒盘旋的长龙模糊成了一道虚影,而后便连影子也看不到了。

    可我迟迟未有举步离去之意,我好似在沉思又好似在发呆,再不然就是闲极无聊站在此处吹吹风。

    听说洛清雨这回是真的病倒了,皇上特派太医到王府为其诊治,可洛清雨的身子打娘胎起就弱,太医们也束手无策,只能是用名贵药材吊着,看能不能有起色。

    什么千年参万年茸,只要皇上不心疼,太医们只管用就是了。

    我感慨于她为心中挚爱奋不顾身的同时,也不免为自己的身强体健感到幸运。

    我抬头望天,一来是为缓解脖颈酸楚,二来是因为…

    我思念娘亲了…

    其实自娘亲病逝那年起,我心里便对父亲有了芥蒂,我常常在想,倘若父亲能对娘亲多几分真情,而非过分的敬重,娘亲会否因心有所托而长久地活下去。

    我甚至觉得,若不是娘亲多年来郁结难舒,也不会未足四十便因病离世,而她心底里的结,正是源自于父亲。

    幼时我私以为是娘亲太过敏感,心思太过深重,即使父亲不曾对她抛却全部真心,难道她就不能好好过日子了?

    命是自己的,为何要托赖他人而活?

    何况父亲待她已经很好,她又何必执着于真心。

    直到娘亲离世,我深深懊悔,我悔恨自己没能对娘亲更孝顺一些,没能给她多一些的陪伴和理解。

    也许娘亲就是个小女人,她虽表面上维持着出身名门的端庄与宽厚,实则她对父亲的爱慕之心,致使她眼里容不得沙子。

    当然她不是针对旁人,而是针对自己,这辈子没能得到心爱之人的真心,她当然哀莫大于心死,郁郁寡欢直至终了。

    我真的很后悔,这份悔恨之心使我对父亲生出了怨念,更在父亲迎娶苏娴雅过门之后发芽壮大,从此再不能去除。

    歆儿想必是担心凉风漏进我衣裳领口,便上前一步来替我拢了拢衣襟,关切道,“娘娘,咱们回去吧。”

    回去?

    回哪儿啊?永乐宫吗?

    我难掩自嘲地笑道,“除了永乐宫,本宫还能回哪儿去?”

    歆儿一头雾水地看着我,顿了顿道,“娘娘贵为皇后,六宫嫔妃都要臣服于娘娘膝下,娘娘自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她难得说一回豪言壮语,可我听来只觉得讽刺,若我真如她所说那般威风八面,不知会树敌几何,恐怕今日我已身陷囹圄,且无人救赎。

    毕竟这么些年过去,我连个知心的朋友都没有,而我的亲人已与我阻绝于宫墙之外,至于我的夫君…

    或许他正是关我进牢笼或者打我入冷宫的那人。

    我心头忽起一阵悲哀之感,我这皇后当得憋屈,却也只能继续憋屈地当下去。

    “娘娘…娘娘…”歆儿连声唤道。

    我回过神来,叹了口气,“听闻近日玉妃身有不适,连床都下不得,你便随本宫去看看她吧。”

    歆儿又是一顿,随即应了声是。

    久未踏足钟粹宫,我竟不知玉妃精心培育了一屋子的花儿朵儿,连其寝殿内室都满是芳香。我各处打量,却不见一朵兰花。

    钟粹宫里的太监已高呼过“皇后娘娘驾到”,我见到玉妃时,她却连床都没下,只是由侍女搀着,作势要下来。

    我自然免了她的礼,在其床边落座,眼瞅着她脸色苍白,姿容清淡,略显憔悴,我不禁关怀道,“玉妃,你这是怎么了?”

    玉妃虚弱道,“回娘娘话,臣妾只是偶感风寒,无大碍的。”

    我道,“怎的这么不注意?是不是下人没伺候好?太医开的药按时吃了没有?”

    玉妃道,“劳皇后娘娘挂心,臣妾已遵照医嘱服过药了,说来也是臣妾自己身子弱,受了点风便染了寒,好在太医说病势未入肺腑,将养几日也就没事了。”

    我道,“那便好…”

    原本我想问,皇上来看过没有,但我怕她多心,便犹豫着没有开口。

    玉妃倚在垫高的软枕上,若有所思地盯着我,我自觉也没啥好说的了,表示过关心已足矣,毕竟她想见之人不是我。

    我正要起身离去,她却微微倾身道,“娘娘能否帮帮臣妾?”

    我忙道,“有什么事你只管说,别胡乱动把被子落下了,若是又再受寒,你这病几时能好?”又对一旁的沉鱼道,“还不快给玉妃盖严实了。”

    沉鱼忙应了声是,替玉妃拉上了被子。

    说来我也是夸大其词了,玉妃这寝殿里暖如和春,便是只穿一件薄衣也冷不着。况且我瞧着玉妃身上穿的那件单衣,像是以羊绒织就,烟紫色,肩绣海棠,尤为精致,想来也极是保暖。

    我自然晓得她不会因被子松动而着凉,可有时装模作样乃是人情交际中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

    玉妃低低地向我道,“娘娘,臣妾这病虽不打紧,原也不该奢求皇上特来探望,以免病情过给皇上,可臣妾唯恐哪处惹恼了皇上,怕是说错了什么话却不自知,以至于皇上对臣妾不闻不问,连臣妾病中绣制的荷包都不愿多看一眼…”

    她说着说着便呜咽起来,沉鱼在旁递上帕子,又补充道,“闵公公说他递上荷包时,皇上正埋首政务,听闻是玉妃娘娘送来之物,却连头也不抬,只嗯了一声,便由着闵公公把那荷包搁在一边,直到入夜晚歇才让闵公公把荷包收起来。”

    原来是这么个事…

    我道,“这也没什么,许是皇上忙于政务,旁的都无暇顾及罢了。”

    沉鱼又代为答道,“可皇上从不曾这般忽视过娘娘。”

    我瞅着玉妃道,“你且放宽心,皇上总不会无缘无故就冷落了你,等皇上忙完这几日念起你来,自然会来看你。”

    玉妃欲言又止地望着我,而后像是难以启齿道,“倒也…未必是无缘无故…”

    我讶然,“哦?妹妹此话怎说?”

    玉妃又低下了头,还是沉鱼道,“回皇后娘娘话,前几日娘娘还没病着之时,偶然在皇上面前提及了皇后娘娘…”

    她忽然稍显慌张道,“但请皇后娘娘放心,娘娘绝没有说皇后娘娘半点不是,娘娘只是说皇后娘娘有孕在身,需得安心养胎,不论有何事,都不该让皇后娘娘烦忧。”

    我又诧异地瞧着玉妃,她几时如此关照我了,她这话可是出自真心?

    沉鱼眸光闪烁,踌躇道,“岂料皇上即刻变了脸,再没多说什么便怫然而去。”

    我干咳一声,于心不忍地望着玉妃那张病中虚弱苍白的脸,她委实不该掺和我与皇上之间的这趟浑水。

    但她也算是一片好意,尽管我不解其真意,但她既是受我牵连,我便帮她一把又何妨。尽管连我自己也不确定,这忙我能否帮得上。

    只是美人当前,谁又能做到严词拒绝。

    我对玉妃道,“本宫新近食欲不振,若是有皇上相伴,或许能进得多些,想来为龙胎考虑,皇上不会推拒本宫之请。”微微偏头对歆儿道,“还不到恪勤殿去请皇上,本宫会在永乐宫等候皇上与本宫一同用膳。”

    歆儿犹豫道,“娘娘…还是先让奴婢护送娘娘回永乐宫吧。”

    我皱了皱眉,“本宫手能抬足能行,何需你护送,休要啰嗦,领命便是。”

    歆儿扁了扁嘴,略带幽怨地望我一眼,低头应了声是,便躬身退下。

    我再对玉妃道,“本宫定会为你挽回圣心。”

    玉妃极感激道,“谢皇后娘娘,有皇后娘娘这份承诺,臣妾大可放心了。”

    她泪眼盈盈,我的心为之揪成一团,我甚至想倾身过去搂住她,侧脸与其头颅相贴,轻拍她薄弱的脊背温言安慰。

    奈何礼教森严,此举断断不可为。

    再者承诺二字,委实令我心头一堵,我只怕自己担不起。我本是顺口一说,豪言壮语不过图一时之快,可她当真了,我也只能认了。

    我心中默默叹息,稍显低落道,“那妹妹好生歇着,本宫得回宫准备准备了。待妹妹将养好身子,圣心必定又会回到妹妹这儿。”

    玉妃更为感激道,“承皇后娘娘吉言,谢皇后娘娘恩典。”

    我起身道,“你就不必下床了,静候本宫佳音便是。”

    玉妃面上拢着藏不住的笑意,“恭送皇后娘娘。”

    我从她寝殿里出来,顿觉一股寒意侵入肌理,忍不住地颤了一颤,这里外温差太大,饶是我这强健的身子骨也受不住。

    我出行不喜一堆人跟着,歆儿被我打发走了,我就只能独自回宫,可玉妃宫里香气太重,我独行半路,衣上沾染的香气仍散不尽。

    途中遥遥望见沈承翊,我忙向他挥手,“沈侍卫,沈侍卫…”

    眼看他就要率领一列兵卫钻入另一条御道,我急切地追赶几步,更卖力地喊,“沈承翊!”

    他似乎还是没有听到,我只好作罢,弯身捂住胸口喘着粗气。

    可就在此时,沈承翊蓦然停下脚步,若有所感地朝我看来,见我情形不妥便立刻赶来,数十米之距他好似几个跨步便赶到了我身前。

    他躬身一礼,“参见皇后娘娘,”再直起身子,“皇后娘娘这是…”

    我艰难道,“没什么,就是头有点晕…”

    说着我便不省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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