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颇在他三十岁过后,  别人当天约他的局,通常婉言谢绝。

    但是,  所有原则对美女是例外。

    刘璐璐深夜发微信约他早上出来喝咖啡,  张颇回两个字:等你。

    店,是张颇选的,他说这一家店的装修,  咖啡豆的烘培,  咖啡师的手法都不是他人能比的,当然,  价格也要贵。

    早上八点,刘璐璐准点到的。

    刘璐璐找张颇,依旧是真心实意地想来白嫖经验——身为食物链最底端的编剧,张颇在工作里碰到的王八蛋,肯定比这辈子来过的大姨妈要多。

    她拐弯把尹力的事说了一遍,说是自己朋友身上发生的事。

    张颇给出的答案很绝望。

    大把编剧的剧本,都在影视公司的待定项目中成为废纸。某炙手可热的编剧不也说了,  他成名之前,免费给某大编剧写了两年的剧本,  署名权都没有。

    张颇停说:“这事,  只能吃哑巴亏。创作分两层。编剧属于一度的基础创作,  导演和演员是第二度的创作。导演本人不吸毒不打气不□□不犯法不作,持续稳定拍片子,就不会受任何方面的影响。你嘴里说的抄袭,哈哈,普通大众看不懂这些的,而资方……什么叫资方?就是只看钱。如果为这事上法庭,也不值当。如果对方愿意给点钱,  就让你朋友要点补偿吧。”

    刘璐璐对这个答案不满意,说不能署名吗,不能让对方道歉吗?

    张颇四两拨千斤:“就看你朋友多有手段了。”

    刘璐璐沉默了。

    张颇收回打量她的目光。

    刘璐璐勾搭上一个超级富二代的事情,在小圈子默默传开。

    但是,眼前的小姑娘没有吊到凯子的喜悦,相反,整个人很丧,非常丧,全身散发着丧和悲伤。

    为了避开沈砚,她跑回昊天公司过夜。孙爽早上带着资方回办公室,刘璐璐正酣睡在他娇贵的小羊皮沙发,身上盖着不知道从哪里扯下来的窗帘。她的眼皮上有昨夜没卸干净的眼影粉末,还穿着昨夜的大露背礼服裙,露出大片的胸和后背。

    张颇在心中盘算,小姑娘那么鬼精,泡到沈太子是她自己散出的假消息?

    刘璐璐的手搁在桌子上,五指纤长,指甲剪得尖而干净。但,张颇绝对不会冒然摸姑娘的小手,落于俗套。

    他只是笑着说:“问完问题了?别噘嘴,我送你回家——今天车限号,我没开车。陪你坐地铁。”

    两人从咖啡店走出来时,外面是大太阳的日子,洋洋洒洒的日光,伴随着劲风和蓝天。

    风,把张颇的格纹衬衫吹成一个圆鼓鼓的空囊,仿佛是要飞起来一只鸟。

    刘璐璐提议骑共享单车。

    张颇瞄了眼她短到不行的礼服,她说:“里面穿着骑行裤,不会走光。”

    刘璐璐跳到自行车,边站起来蹬边跟张颇说:“张老师,你以前谈恋爱,也经常和女孩子骑车吧?”

    张颇说:“求求别叫我张老师,总感觉在骂我衣冠禽兽。你可以把我当大学同学,叫我张颇就可以。”

    她大笑,试图放掉双手,靠腹部的核心力量和平衡感来蹬自行车:“我以前读大学,特别喜欢莎士比亚,特别受不了契诃夫。因为太晦涩了,但演话剧嘛,契诃夫又是必排剧目,就整天在看。唉,尤其是《海鸥》,完全读不懂,什么玩意儿啊。”

    张颇说:“年轻人都读不懂契诃夫,十九世纪的俄国乡村题材嘛。”

    “哈哈哈哈你太客气,我们系老师直接说我没文化,契诃夫的剧,动作冲突少,精神冲突大,所以更应该要演员一遍遍理解。不过,男同学都喜欢演男主角特里果林,特里果林虽然是投机分子,但够帅,够有才华,够渣,够招女人喜欢。”

    张颇却不认同:“特里果林的魅力不在于这些表面上的东西。他的魅力在于是一个真正的创作者。创作能力是世界上最为宝贵的能力,我们曾经受过的教育,写剧本就等于造飞机,造城市,造世间所有真正能撕裂到别人灵魂的神。可惜现在的电视剧和电影,就像工业罐头……”

    刘璐璐首次定定心心地看他一眼。

    张颇说这些话,并不是什么泡妞话术,或者想给她留下深刻印象。他确实在说心里话。

    身为一个衣食无忧的中年人,张颇的身上居然还残留可贵的愤怒和赤子之心。

    她就笑着说:“你这腔调好像玛莎,那句台词怎么说——我痛苦。没有人、没有人知道我有多么痛苦啊!”

    刘璐璐嘴里的玛莎,是契诃夫《海鸥》里的人物。

    张颇秒速get到,他促狭地接下去:“我还觉得你像妮娜。一心奔名利,没有爱情,要什么爱情,身上只有欲望。攀上特里果林就演戏,离开乡下来到大城市,忍受三等车厢、没文化商人献殷勤,都没有关系,只要让你上台,只要让你演戏。”

    刘璐璐很难不忍住目光里的惊喜,自从脱离话剧圈,她很难碰到一个能跟自己讨论艺术的人了。

    张颇不是那种,在网上摘抄几句博尔赫斯的诗句的白痴,他正儿八经地读过书。

    张颇也感受到了刘璐璐目光中的赞赏。

    他后知后觉,这个霸道穷鬼居然很吃文艺风格。

    好不容易抓到她喜好,张颇趁热打铁:“但我能猜出几分,你为什么不喜欢妮娜。《海鸥》里的原台词怎么写她的——一片湖边,从幼小就住着一个很象你的小女孩子;她象海鸥那样爱这一片湖水,也象海鸥那样的幸福和自由。但是,偶然来了一个人,看见了她,因为没有事情可做,就把她,像只海鸥一样,给毁灭了。是不是觉得,很像个不详的箴言?”

    ——猛然刹车。

    刘璐璐捏住自行车的车闸,尖锐的车胎拖地声,她纤细脖子上挂着的观音,因为惯性扬出去。

    张颇吓了一跳,大风,刮在她微热的脸颊。

    他问:“出什么事了?”

    刘璐璐呆呆地说:“我突然觉得,契诃夫有一种高明。”

    伟大剧作家对人生的洞察,带着恐怖的高明。

    刘璐璐突然想到,当初想和沈砚交往,她内心确实模模糊糊地产生一种,他可以帮助自己的想法。因为,沈砚是太子爷,他有能力改变别人的命运。

    然而,在沈砚眼里,她算什么呢?

    刘璐璐想,她和尹力,在沈砚眼里恐怕没什么本质区别。他们都是他瞄准的海鸥。

    沈砚就很像契诃夫戏剧里走出的人物。

    他来到娱乐圈,就像一个人偶然来到湖水边游玩,他看到了一只海鸥,因为也没有事情可做,就举起枪,朝着海鸥打了一枪。

    沈砚投尹力的电影,就像沈砚表白说喜欢她——那都是叶公好龙的喜欢,一旦触及到真正利益,他立刻就变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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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刘璐璐住的胡同门口,沈砚再次举起手机,看了眼时间。

    清晨五点多,他就等在这里。

    “醒来后开门,我在你家门口。”他给刘璐璐发微信。

    但刘璐璐不在家,也不接电话。

    敲门的时间长了,四合院的其他住户悄悄地撩开窗帘,从窗户里看。胡同的治安好,老北京人也热情,其中一个大爷就冲过来问他是谁。

    沈砚一拉帽檐,无声地要离开。

    对方锐眼识人:“哟,找刘璐璐的?总有不同的男人来找这丫头。她说自己是演员,也不知道见天儿都具体干嘛。”

    沈砚充耳不闻地走出去。

    等了大概四个小时,他实在渴,就去便利店买水。

    正好,刘璐璐和张颇从远处的小道骑过来。

    张颇身为中年人,很久没骑车,再加上讨论的都是艺术,一路骑过来很是兴趣盎然。

    “你住胡同?”他玩味地问,“有意思。”

    共享单车不能骑进胡同,会被邻居进行五德四美的教育,刘璐璐轻快地跳下车。

    这时手机响了,才发现几通未接来电是沈砚的。

    张颇看着刘璐璐弯腰锁车,云朵礼服裙摆很大,腰又紧紧扎着,后背到臀部是一条优美的线。他突然舍不得让她离开。

    “我给你买杯水。”

    不远处有小卖部,张颇和戴着墨镜和鸭舌帽的沈砚擦肩而过。而等张颇挑了两瓶水出来,门口的女孩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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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璐璐被沈砚按头塞进车里。

    她并没有意识到,身为宇宙的亲女儿,自己刚刚躲开一个堪称史诗级的修罗场画面。

    刚坐直身体,她就听到沈砚沉声说:“开。”

    沈砚是对前面的司机说话,同时,松开抓她的手,他目光扫过她的晚礼服裙和下面的瑜伽裤,顺手就把外套脱下来,甩在她大腿上盖住。

    她皱了皱眉,但没抗拒。

    两人的目光对视,沈砚下颌绷紧,他说:“为什么不加回我微信?”

    刘璐璐的回答十分具备灵性:“我用意念加了。”

    话音一转,她伸手要拉车门——当然没拉开。

    沈砚直勾勾地看着她:“从此刻开始,就由我的意念说了算。”

    轿车平稳地往前开,七拐八绕,但没有走远。

    他们还处于市中心的老建筑区,明显不再是群租的大杂院。墙面修缮得完整,行人也稀疏很多。最终,车停到一个古香古色的大宅门前,从门口望进去,里面栽种一根粗大的紫藤树。

    后车一片安静,沈砚和刘璐璐谁都不理谁。

    车停稳后,沈砚先下去。

    司机从后视镜瞄了眼刘璐璐,也硬着头皮下车。

    刘璐璐一动不动,眼观鼻鼻观心坐着。

    十分钟后,车门再次被打开。

    外面阳光灿烂,沈砚的手臂搭在车门。

    他俯身看着她,大风从他身后吹过来,眉目很深,只有声音证明是真的怒了:“璐老师你就不会跟我下车吗?”

    犯罪电影中,人质下车必然会受到折磨。刘璐璐决定,有话就在车上说,说完后,就地解散。

    沈砚深吸一口气,他先绕到前座,把空调再调得低点,再重新坐回后座。

    “昨天晚上和你说话的考夫曼,科讯娱乐的ceo,”顿了一下,他用评价天气的语气说,“是我爸。”

    刘璐璐凝视着车后座的瓷烟灰缸。

    如同迷你飞碟大小的烟灰缸,勾勒出舰船远航的景象,线条繁琐,线条流畅精美,四边被一层华丽金灿的金色勾勒,两边的中央留了两道较宽的渠口,是爱马仕的烟灰缸。

    这奢侈牌经过各大抖音和小红书网红和影视剧的科普,似乎像冬天的烤地瓜和炒栗子,满大街都是。

    小红书上说,很多人为了买爱马仕的包具,进行“一比一的配货”。

    所谓“配货”,就是有钱人买五万块钱的包,还必须在店里买其他同价值五万块钱的其他东西,才有资格买包。而爱马仕的瓷器,通常是配货的最佳选择。

    刘璐璐在孙爽办公室里,见过类似烟灰缸,孙爽平时舍不得用,他说为了防滑,烟灰缸的底部是麂皮制成,脏了后不能水洗,唯一处理方式就是再买新的。

    他还说,爱马仕会在瓷器底部标有h。h越多,代表制作工艺越复杂,价格也更贵。

    刘璐璐抓起眼前的烟灰缸,翻到底部,果然看到三个h。

    她再抬头看着沈砚,他依旧全身的黑色,但扣子处用极其细密的深蓝混金线缝着,低调的奢华,裤脚和袖子处从来没有褶子,领子到肩膀处也不会有耸包。

    沈砚任她打量,他挑眉:“想用烟灰缸打我么?”

    刘璐璐连忙把烟灰缸放到原位:“不打你——咱俩分手吧。”

    “跟我提什么都行,除了分手。”沈砚抓着她的手腕,把沉甸甸又冰冷细腻的烟灰缸重新塞回她手里,“上一次,你不是问我用什么身份面对你?我现在回答你,我是以男朋友身份谈这些的。”

    刘璐璐一字一顿地说:“我找男友,不怎么看重家世和外表,甚至不在乎品德。”

    沈砚眯起眼睛:“不好意思,这些品质我都有。”

    刘璐璐不搭理他,继续说下去:“我找男朋友,有四个要求。第一个要求,他必须百分百支持我的演员工作。第二个要求,他要会做家务。第三件事,他必须百分百拥护我的决策——我逐梦演艺圈,男朋友不能让我回家洗手羹汤做家庭主妇,不能说风凉话。我的男朋友可以不帅,可以秃,可以矮,可以没钱,甚至可以是街边的一条老狗,都没关系,我自己看着顺眼就行——但,绝对不能背叛我!”

    掷地有声的话里,射出无数诛心的小暗箭,让沈砚气结。

    “再说一次,我认识尹力的时候,确实不知道你俩曾有那一层关系。何况就算我知道了,也不会告诉你。”

    “什……为,为什么?”

    沈砚干脆说:“我想事先说明的话,你死都不会靠近我。”

    ……他还挺明智的。

    沉默片刻,刘璐璐皱皱鼻子:“你和他,是在看我话剧时勾搭上的?为什么投他电影。”

    沈砚试图找出一个合理的理由:“尹力吗?当年,我看完你话剧后不想走。他就叫住我,说想跟我聊一会,他当时带来自己画的分镜……”

    刘璐璐不耐烦地说:“你俩勾搭上就勾搭上,不要把气氛形容得那么浪漫。”

    两人单独相处,沈砚身上的霸道太子爷气焰,确实会星星点点地被刘璐璐打压下去。他只能承认:“那你还问?我当时听他说电影梦,又听说他把全部家产都卖了拍电影,觉得有点感动,随手投点钱。”

    刘璐璐又说尹力电影的开头,用的是她的原创小剧本。沈砚相信这事吗?

    沈砚沉默了会,他说:“嗯。”

    “你是尹力投资人,你向着他,我理解。然而那天在电影院的门口,你让我电话录音,是为什么?”

    沈砚解释:“我当时半信半疑,不确定你是不是真的跟尹力本人打电话,就想让你公放。让我也听一下他声音。”

    他的单刀直入,曾经让刘璐璐有安全感。当初答应和他交往,她是真的觉得,两人在某方面很投缘。

    然而,跨越阶级的恋爱存在很多问题

    刘璐璐的五指攥紧了烟灰缸:“尹力张口资方闭口资方的,说票房的大笔钱都被你拿走,我让他在编剧栏补加我名字,他也不同意,说要把他自己赔给我——而你呢,阴险、多疑、狡诈!明明知道,尹力的剧本用了我的创意,却一边赚钱一边和稀泥。你送我裙子干嘛,觉得买条裙子就能捂住我嘴吗!你身为我男朋友,这时候,不应该站在我这里吗?”

    “璐璐,你想拿当演员来证明自己。但同样的,我也有想证明自己的事情。现在的电影市场多低迷,我手握着一部这么大票房的电影,假如是你身处我的位置,做事就不会多想想吗?”沈砚试图解释。

    “朋友,我这里建议,你和我分手后去找一个善解人意的女朋友。”她漠然说,“我现在一看到你的脸,就只能想到自己被偷的剧本。天啊,你当初追我的时候还要假装追孙曦,真是老阴阳人了。无所谓,我今天也不跟你聊有的没的,你听不懂——但分手,听懂吗,break  up,我要和你分手。你不符合我男朋友标准,我要分手。”

    她嘴里反复提的这两个词,感觉跟刀扎似的。

    沈砚的眼眶隐隐作疼,抬起手,不知道是气得想锤东西还是想要摇晃冥顽不灵的她。

    “璐璐,你要署名权和道歉,我明白,但你得给我点时间处理,好吗?”顿了下,沈砚突然疑心,“为什么提分手?难道,你要跟尹力复合?”

    刘璐璐压着怒气:“我,不会找你要钱,但我会去找尹力要十万块!”

    沈砚妒火中烧又烦躁,又被气笑了:“十万?脑子进水么刘璐璐,就为了区区十万跟我分手?你就不会对我放长线钓大鱼。”

    刘璐璐陌生地看着他。

    她从六岁就一个人住校,凭着一个勇字走到今天,从来知道想要什么,又能为目标付出什么,每一天都在认认真真的生活。沈砚又凭什么来说她?

    但无所谓了。刘璐璐心想,她就决定要当契诃夫《海鸥》剧本里的妮娜。

    妮娜,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小镇少女,无论是与特里波列夫青涩的爱,还是与特里果林的远走高飞。即使被爱人抛弃,职业生涯被否定,也没有被磨灭她的决心。她不是特里果林嘴里说的那只“有一个人闲来无事就将它杀死了”的海鸥,更不是被特里波列夫做成标本的海鸥。她怎么能被一点点的挫折和伤害,而埋没呢?

    “我找尹力要钱,不光是要自己的报酬,还得要个说法!身为一个艺术创作者,尹力连尊重原创这点都不到!还有,你根本没资格说我脑子进水。你谁啊?你不过是一个因为想羞辱亲爸在娱乐圈打酱油的太子爷,赚多少钱都不能改变内心的虚弱。因为你在浪费生命做不喜欢做的工作,寻求一个永远不可能认同你人的认可!我脑子再进水也不如你心里的缺爱伤口多!”

    这句话,显然一针见血地戳中了沈砚内心的什么东西,或者说,谁都没这么教育过沈砚。他此刻静静地看着她,脸色寒得可怕。

    随后,沈砚一字一顿地说:“滚出我的车。”

    刘璐璐不需要他说第二遍,手握到车把时,又被叫住了——

    “分手后,就永远别再联系我。”沈砚漠然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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