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林的清晨比山下来得热闹,清脆的鸟鸣早早遍布了山林,敛入金光的晨露还未干透,林里的人已经晨练完一轮了。
昨日的事并没有在林里引起太大的波动,沈稚经常偷溜出去狩猎,隔三差五地会在山中闹出些事情,众人已经见怪不怪了。
在沈院前厅,沈稚此刻正沉痛地对着萧胜秋忏悔:“娘,我错了!”
萧胜秋无视她的神情,轻声细语地:“随意下山,禁足半个月,好长长你的记性。”
“娘,我定不会再犯此次错误!”沈稚试图商量,“要不十天?”
“一个月。”
“……半个月,就半个月!娘,我真错了!”
萧胜秋是书香门第出身,家中落难才来到了山河林,她不似沈应一般经常沉脸,面上每每都是挂着温柔和熹的笑意。
但沈稚最怕的就是她娘,他爹只会黑着脸凶几句,而她娘是专揪她的要害,一揪一个准。
沈稚生性好动,在家里坐不住,这次禁上半个月的足,她的腿能锈上一半。
萧胜秋走出前厅:“带回来的那孩子还在偏院躺着,你张伯伯来了,随我一同去看看。”
沈稚虽然内心悲切,但还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了萧胜秋身后。
进了偏院,沈稚看到她爹已经在屋里了。
萧胜秋走进里屋,见那孩子还在昏睡,上前问旁边诊脉的张春一道:“如何?”
张春一面色凝重:“不太好。这孩子内里太差,体虚脉弱,是从娘胎里带出的毛病,这段时间也不知道吃了什么,营养都没跟上。按稚丫头说的,前几日发的高热还没好全,现下又添了新伤,坏了踝骨,如若调养不好,怕是会给左脚留下后患。”
沈稚第一次能从一个人身上听到这么多毛病,暗自乍舌。
毕竟是个孩子,萧胜秋心中不忍:“家中众亲去哪儿了,竟将一个孩子这般不管不顾。”
沈应安抚她的情绪道:“夫人莫急,向迎已经去下山寻人了。”
沈稚抬头:“陆叔下山了吗?可是我去了好几趟山下野郊的那院子,像是个荒院,连着几日都见不着人。”
萧胜秋回过神来:“你还偷溜下山了好几次?”
“……”意识到无意间自己把自己卖了,沈稚马上低头换上一副悔恨不已的模样,“娘,我错了……”
萧胜秋难得严肃起来:“陵阳出了事,天下都不太平,汀州城内的官僚,城外的匪贼,多少双眼睛盯着山河林。若再自己下山去,你一个月都不用出门了!”
“……知道了。”
“好了好了,萧娘你别动气。”张春一见气氛不对,劝道,“要不是稚丫头把人带回来了,不然都不知道这孩子还有没有个活法呢。”
沈应两头不好劝,张春一发了话,他便趁势低咳一声,转开自家夫人的注意力。
“大春你看看这孩子该怎么治,怎么过了一晚还没醒?”
张春一:“我先把他的腿固定起来,他身体太虚弱,过于猛烈的药也不能直接用,等调理得好些后我再重新配药。”
萧胜秋嘱托他:“他人还小,骨头没有长全,尽量不要留下其他的后患。”
“这是自然。”
……
张春一连着来了偏院好几日,不知道是身体虚弱还是精神受惊的缘故,季羕一直没醒。
陆向迎也下山了好几趟,与先前沈稚一样,几次都没有在山下的院子里见到有人。甚至在季羕离开后,院落里连生活的痕迹都消失的彻底,各处角落皆是可见的蛛网,像个荒院。
萧胜秋想他一个孩子,如若不是家里遭了什么难,万没有让他一个人落到这种境地的道理。最近其他山头的匪徒猖獗,也不能让他独自一人回去,何况还是拖着这副身子。
于是萧胜秋与沈应商量,把这孩子暂时先留在山河林,什么事都等人好一些了再说。
季羕这般昏睡不醒,萧胜秋多少有些着急。她去了几趟偏院看人,都瞧见他昏睡着也不安稳。他像是被什么难缠的梦魇住了,出了满额的冷汗。
萧胜秋不放心他一人,奈何她又不能时刻照料着,思来想去,忧虑许久,于是她把目光放到了禁足在家闲的发慌的沈稚身上。
两日后。
偏院房屋顶上的青瓦被日光晒得熠熠生辉,边上垂落的殷红衣袍也被照得鲜亮。
沈稚直直地挺在屋顶,身体压着青瓦,双手拖着后脑勺,百无聊赖地数着空中时不时经过的飞鸟。
她从上午躺到下午,整个背部都要躺得麻木了,屋内的人仍旧没个动静。
“真会睡。”沈稚嘟囔,起身伸了个懒腰,暗想,要不然直接把他弄醒算了。
她的想法刚一冒头,思绪就被身后的声响打断了。
“阿姐!”
是沈游的声音,沈稚站在屋顶上转身。
偏院墙外站着刚下学的沈游,还有旁边勾肩搭背的李正和张柳,此时他们的脸上皆是一副来看热闹的表情。
沈稚看了眼天色,已经到这个时辰了。
“阿稚,你怎么到这儿禁足来了?”张柳仰着脑袋,嬉皮笑脸地朝她招手。
李正知道她的脾气,没有那么明目张胆地开口笑她,他低下头装模作样地捂嘴低咳几声,掩住了嘴角偷跑的笑意。
沈稚跳到屋脊上,蹲下身子并用手托住下巴,懒洋洋地扫他们一眼。
“张神医,你爹看了前几日你抓的药。”
张柳的笑容戛然而止。
沈稚倒是幽幽地笑了:“你爹说教子无方,要回去多训练训练你呢。”
张柳白了一张脸,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指着她:“你,你供我!”张柳作势捂住胸口,“兄弟有难,阿稚你居然见死不救。”
沈稚默默地看他自顾自地演戏,眼神沉静地仿佛是在看耍猴。
“算了。”张柳撇撇嘴,“那人现在在这个院子?”
沈稚点头。
“那你怎么在这儿?”李正问她。
一旁的沈游与他们解释道:“我娘给阿姐安排的差事。”
沈稚叹口气:“等过完这几日……”
屋内传出几声微响,沈稚一顿。
李正:“怎么了?”
“等等……”沈稚沉眉细听,下面突然“咚”的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
在张柳几人疑惑的目光中,沈稚神色微变,站起来纵身跃回了院子里,屋顶瞬间没了她的影子。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张柳转头拍上沈游的肩膀,“走走走,进去看看!”
而另一边的沈稚跑进屋内,却惊讶地看到原本应该躺在床上的人此时正跌坐在地上。
季羕没披外套,只穿着白色的中衣,头发披散,整个人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
他的眼睛没有焦距,不知道自己在看哪里,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更不知道自己做了多久的梦。
在梦里陵阳的那场火反反复复的出现,不停地炙烤鞭笞着他的身体,把他的理智寸寸烧尽。
压抑了许久的悲恸在梦里宣泄殆尽,此时醒来却找不到发泄口。季羕头痛欲裂,但却不知做何表情,只能感受到滚烫的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流。
听到门口的声音,他缓慢地转过脸,眼睛逐渐有了焦距。
“你……”沈稚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季羕转过来的脸容颜苍白,但眼眶却通红,面上布满了泪痕。
他脚受伤时也没见他哭成这样,莫不是真摔出什么毛病了?沈稚的震惊转瞬即逝,她快速走过去蹲在他身前。
“你没事吧?”沈稚在他眼前挥挥手,发现他的眼睛盯着自己一动不动,像是滞住了一样。
下一刻,季羕眨眨眼,泛红的眼眶又红了几分,眼泪不停地在眼角冒出。
沈稚见他不回答,有些手忙脚乱,在身上摸索了半天也摸不出个可以擦眼泪的帕子来,于是手快过脑子,抓住他衣裳的衣摆就往他脸上抹。
“你哭什么?”沈稚把他的脸抹得通红,“你是不是哪里疼?你说说,我等会去叫人。”
听到哪里疼这几个字眼,季羕堪堪回过神来,嘶哑着嗓子道:“……头。”
“头疼?”
沈稚略微皱眉,他这副面无表情只顾流泪的模样哪像是个头疼的!
“你不早说。”
沈稚刚要起身出去找人,却见季羕突然拽住了自己的头发,他眼泪掉得更凶了!
“停,你做什么!”沈稚忙扯开他的手。
季羕挣扎得厉害,沈稚直接用力把他的两只手都攥紧,生怕他又抽哪门子的疯。季羕被她抓住了手,脑袋疼得快要炸开,他一晃神,身子歪斜撑不住力气,半个身子就这么栽在了沈稚身上。
脑袋猝不及防地被他一撞,沈稚额头有一瞬的眩晕,还没缓过神,耳边就突兀地传来几声沉抑的哽咽。
沈稚瞬间就清醒了,身体僵住。
肩膀上的湿意晕散开来,她一动不敢动。
而掩住了眼睛的季羕发狠似地咬住自己的下唇,破了皮也毫无知觉。
沈稚全身肌肉紧绷,过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努力放松自己的声音,她压低自己的声音和缓地问他。
“你知道你现在在哪儿吗?”
季羕沉默许久,正当沈稚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微弱的声音传来。
“……火……有火……”
“?”
火?哪来的火?沈稚疑惑地在周围巡视了一圈,难不成他家是遭了火灾?刚冒出这个念头,沈稚又快速驳回了自己的想法,他家院子只是脏乱而已,她去的时候并没有看到哪里有被火烧焦的痕迹。
沈稚被他突然倾泻的情绪弄得一头雾水。还想再问他几句,却发现肩窝处的脑袋没了动静,只留下沉重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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