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渐落,脆鸣将息。
武场旁的议事堂众人齐聚,以沈雍为首,皆是一派沉肃之相。
沈应在山下寻人半日,探到了太守府故意放出的消息。他心里生出了不好的预感,当下就回了山河林。
沈雍听完情况,暴脾气难得没有爆发,但面色黑了大半。
“先说说昨晚有没有异常发现?”沈雍厚实的拳头抵在额头,粗犷的眉毛狠狠皱在一起。
知道他意指的是昨晚去探查汀州来人的结果,沈应眼神发暗。
“是朝廷的人。”
沈雍:“如何判定?”
“昨晚我在汪宁海的府邸里,”沈应停了瞬,盯住了沈雍的眼睛,“看见了秦连风。”
“谁?”陆向迎略惊,“大哥,你确定没看错?”
议事堂瞬间起了此起彼伏的问话。
旧事又像烟云一样泛起,朦胧却可追溯。
当年无上皇在世,大兆的守国边界分为了四处——武真带领震安军镇于东关,武安护在南平,北疆的威阳则统领北骁营,与之西昌王坚守广袤的西地。
武风固国,保了大兆的长久不衰。
然而无上皇精明半世,在晚年却昏了脑子,从听信奸臣谗言,给东关的武真大将安上逆贼的罪名诛其九族后,国运的衰败便有了可乘之机。
国运被嚯嚯得只剩星点火花时,老天开了眼,无上皇薨逝,先皇季沅继位,及时力挽狂澜地将局面扭转了回来。
直到与先皇季沅同为手足的季晷夺位,山河再次动荡。
而秦连风,正是护守南平的武安将军之子。
八年前的秦怀明死于沙场,秦连风接父之责,骁勇更甚,乃至传出了一代佳话。
佳话传得容易,破灭的也很轻而易举。
陵阳被夺的那年,秦连风打了胜仗回朝受封,谁知在途中却骤然逆反,拥护消失多年的季晷一路杀上了陵阳。
美名盛传的秦连风披着忠心的面皮,骨子里不知何时长出了不为人知的獠牙,掩在皮肉之下,缠筋喝血,待尖锐饱满后终是破皮而出。
狼子野心一般可见。
陆向迎在一旁长叹:“秦将军在世的时候向来看不惯季晷的为人,那小子倒好,直接与之同流合污了。”
沈雍对于往年好友的膝下出了这么个逆子并不多提,战场上没有感情用事一说,即分敌友,就应当摈除一切优柔寡断的感情。
沈应接着道:“不过他来汀州不是为了我们,昨晚太守府有动静,他派人在追踪着什么人。”
陆向迎听出了话外音:“大哥,你的意思是……”
“秦连风的手下在追踪的时候,稚儿应该是碰上后意外被卷进去了。”
其他人听懂他的意思后,上前道:“就是说,不管是秦连风还是汪宁海,沈丫头的身份都没有在他们面前暴露?”
“没错。”沈应点头,“不过他们追踪的是谁我们不知道,我担心稚儿会遭牵连。”
“那还等什么!”董大河在一侧高喊,“大哥,我们得赶紧把稚丫头给弄出来!”
“对,大哥,事不宜迟!”
“安静点。”沈雍手一挥,众人瞬间安静了下来。
沈雍道:“消息能那么轻而易举地探查出来,就说明他是有意为之。抓了人不藏着掖着,还一个劲地往外抛,为了什么?”
陆向迎迅速反应过来:“他要抓的是另有其人!”
“不错。”沈雍握着拳头,骨节咔咔作响,“他设了陷阱,是为了引蛇出洞。”
沈应目光与沈雍撞上:“我们可以将计就计。”
董大河情绪激动:“大哥你快说,怎么个将法?”
“秦连风不会做没把握的事。”沈应心思缜密,设想出许多会发生的事情,“他在螳螂捕蝉,那我们就来做个黄雀,借蛇之势,趁乱为之。”
“大河,带上几个兄弟,我们明早就下山蹲着。”
“没问题。”董大河果断应了,但在其他方面却还有些犹豫,“不过大哥,晚了的话稚丫头她会不会有危险?”
“秦连风把消息放出来,就意味着他需要这个诱饵,活饵引蛇,应该暂时不会危及生命。”按现在的设想看,沈稚受伤怕是在所难免。
会伤到什么程度,秦连风会用什么手段来引蛇,都让他把握不准。
想到最坏的可能性,沈应的脸色微微发青。
“不管怎么样,人都要给我带回来。”沈雍直接洞穿了沈应的想法,以往的大半辈子里,他这个白发人送的黑发人数不胜数,过往的经历让他内心铸就了坚实的铜墙铁壁,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能迅速镇定下来。
狼群之首,不能在跟随者面前露怯,这是原则,沈雍冷静道:“做好一切对应预料之外的计策,要有万全打算。”
沈应很快收拾好自己稍微外泄的情绪,恢复了波澜不惊的神色:“你们先下去准备着,明天一早就动身。”再道,“嘴巴都闭紧,不要在林里引起不必要的慌张。”
众人高声附应,一一退了。
屋内仅留了沈应父子与陆向迎三人。
沈雍这才细问了情况:“胜秋知道这事吗?”
“不知道。”沈应捏了捏眉心,“怕她会着急乱想,还没跟她说。”
“胜秋是稚儿的娘,没必要瞒着,晚些时候我来跟她说。”沈雍道,“事情还未成定局,孩子们就不要说了。”
沈应:“我也是这个打算。”
沈雍:“除了要不暴露身份地把人救出来,还要关注一下秦连风想引出的人到底是谁。”
“沈叔,您是怀疑这之间会有别的牵扯?”陆向迎有些不解。
“如今秦连风算是季晷的左膀右臂,小事用不着他动手。他现在出现在离陵阳隔了千里的汀州,肯定是带了季晷的指示,季晷坐上皇位已有几年,能让他亲自派秦连风追踪的人,定有不寻常之处。”
沈应也想到了这一层面:“他会用这种手段,与那人就不是‘友’的关系。”
沈雍:“如果能获取一些消息,对我们有备无患,但切记,不能强求。”
陆向迎点头:“懂了。”
沈雍又道:“等会让春一过来一趟,跟他说明情况,也做好准备。”
陆向迎一顿:“啊,他啊……他今天可能抽不出身。”
“怎么?”
“他估计还在沈宅后院那儿。”
沈雍:“……”
沈应在一旁解释:“云淅那孩子落了水,咳得厉害,回来大春就去看了。”
“臭小子,养了那么久身体都没个好!”沈雍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早跟你们说了,就该听我的,让他跟着我训练训练,几年下来,那还不是早就活蹦乱跳的了,就你们一个个的拦着!”
他噌地站起来:“等过了这遭,必须把他拎到武场来。养了那么久光长脑子不长肉,不行,我去看看,今晚不让他吃完两碗饭他就别睡了!”沈雍的脾气一上来,快速往外面走去。
沈应不放心,与陆向迎交代完后续事宜,匆匆跟上沈雍,真让沈雍去折腾的话,指不定会弄出什么事。
剩下的陆向迎也不闲着,马上去安排人。
第二日天还没亮,沈应就带着人出发了。
送行的萧胜秋一晚上都没睡,脸上血色不均,心被吊着一刻都放不下来。
沈雍在边上宽慰她:“稚儿是沈家的人,从小聪慧,遇事果决,你应该相信她。”
“我知道了。”萧胜秋逼迫自己往好的方面想,闭上眼睛努力平复自己的心绪,沈稚虽然平时不着调,但骨子里还是坚韧的,萧胜秋只能这样祈祷着。
不管是谁,都会平安回来的。
……
正如萧胜秋所说,沈稚平时是个不着调的,这次因为她不着调的嘴,身体受了不少皮肉之苦。
在充斥着湿气与血腥味的牢狱里,沈稚半靠在牢房的墙上,眼睛紧闭。
她身上几乎每处都沾满了血,有些凝固呈的暗红色,有些还透着鲜红。青紫的淤痕成块的分布在脸上,与几条结痂的鞭痕叠盖在一起显得略微狰狞。
大伤口做了简单的处理,秦连风没准备让她们就这么死去,审讯完后还让人给她们潦草地止了血,疼痛在身体里横冲直撞反复折磨,疼得让人几欲呕吐,但胃里没有东西,什么都吐不出来。
施柳宁已经是昏死状态了,她身上的伤比沈稚的还重,各处都有包扎的痕迹。
牢房外守着两个狱卒,其中一个往身后看了眼,两个姑娘都伤得奄奄一息,有些于心不忍,偷偷念叨:“这下手可真狠。”
另外一个狱卒警示性地瞪他:“少说这些有的没的,让大人听到了,你比她们的下场还惨!”
那人打了个冷颤:“是我被审的话,早就把该说的都说了,哪能遭这个罪。”
“也嘴硬不了多久,再来次审讯,迟早会招。”
“也是,什么都不如自己的命重要。”
在他们的碎碎念中,沈稚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干涸的唇瓣微张,发出了虚弱的声音。
“大哥……”
“什么声音?”凶恶的狱卒一回头,见她醒了,立马恢复了严肃的表情低喝,“喊什么喊,安静点!”
沈稚艰难地动了动指尖:“大哥,能不能讨口水喝。”
“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还敢讨水喝!”
另一个狱卒戳他一下,悄声:“大人交代过,人不能死,万一出了点什么事,我们的脑袋也保不了!”
刚才还在低喝的狱卒一顿,想了想又对沈稚道:“等着。”
他离开了一会儿,回来后手上多了碗清水。
他从牢门的缝隙里把碗放进去,因为落地的时候用力过猛,水都泼了一半。
“要喝赶紧喝。”
沈稚倾身将碗端了起来,手抑制不住地发抖,水还没凑到嘴边,手一颤,碗下一秒滑落在地上,清脆的一声响,瓷碗直接四分五裂了。
水洇湿在地面,很快与快干涸的血迹混在一起。
沈稚还未张口,狱卒再次摆出凶恶的嘴脸。
“水是你自己洒的,别想再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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