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游身后站着的何宥没戴面具,长着一张清秀的脸,与他说话的声调还挺契合。沈稚看着他那身玄服,潜意识地认出了他,但没确认。
何宥见到她有些讶然,没想到如此凑巧,沈稚竟是那日出现在窄巷里的姑娘。他在牢狱里与沈稚撞上,那时她的脸还糊着大半的灰与血渍,何宥没认出她。
见识了沈应果决的身手与手段后,沈稚的脾性与武力如何而来,何宥瞬间了然,她之前说的出生屠户,不过是说辞。
如今何宥欠上山河林一份人情,沈稚同时误打误撞地帮了他们,即便沈应与前暗卫长不是旧识,他对此心里也存了份感激。
何宥瞧着沈稚越发顺眼,她年纪不大,心思却难得缜密,在身受重伤的前提下还能一把火将牢狱烧了,实属胆大了。
他笑道:“小姑娘别来无恙。”
沈稚皮笑肉不笑:“托了您的大福,身体实在抱恙。”
何宥噎了一瞬,然后笑出了声,他诚恳表示歉意道:“是我说错话了,我代柳宁向你赔不是。”
沈稚受了他的话,她没想抓着这事不放,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对方比她年长,称得上是长辈。再者,她爹同意放人进山河林,就表明了对方起码不是敌人,沈稚不知道何宥是以什么身份让沈雍也同意他带人入林的,是客人也说不准。
她在这头察言观色,那头沈游的反射弧终于回弹,才发现他是在外头撞见的沈稚。
沈游狐疑:“姐,你可以随意走动了吗?”
“当然。”沈稚一本正经,“我带云淅出来晒晒太阳。”
沈游:“……”骗谁呢。
季羕嘴角微弯,他顺着沈稚的胡言乱语道:“阿稚身残志坚,说是就算爬也要爬出来带我晒太阳。”
“毕竟不能让她真爬出来。”
沈游:“?”
沈稚:“……”
一旁的何宥慢慢将视线落在季羕身上,季羕惹人注目的脸方一入眼,何宥的嘴角陡然僵住,笑意瞬间消失。
惊愕席卷而来。
世人都道,先帝季沅文韬武略,面貌与才华俱佳。何宥跟着卫真成人后,因年岁与先帝相仿,便时常伴其身侧,暗中护佑。长年累月相处下来,两人明面上是主仆关系,但季沅性子和善,也不拿他当仆从。即使如今季沅身死,何宥也无法忘记自己主子的脸。
那日若不是多数暗卫都被派出去调查其他事情,也不至于让季晷如此轻易得逞。卫真与他拼死赶回来,在滔天的大火下,季沅的尸骨烧得让人辨认不得,他们再去寻季沅一向疼惜的小殿下,也不曾寻到半分踪影。
何宥一直以为小殿下同皇城那把大火一同湮灭了。
但眼前的这张脸……何宥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看到了几分季沅的影子。
季羕察觉到何宥僵硬且直接的目光,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何宥握紧拳头,猛地上前一步:“你——”
季羕没料到他会突然上前,眼睛微眯,他忍住心中的不适,后退与何宥保持了半步的距离。
何宥发现自己的失态,强行按耐住心中掀起的波涛,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季羕还没回答,沈游先热情开了口:“他叫云淅。”
何宥低声重复:“云淅?”
姓云……难道是他多心了,长得像不过是凑巧吗?
何宥闭了闭眼,适时收住自己方才升腾的想法:“你长得与我的一个故人相像,抱歉,吓到你了?”
“没有。”季羕平静地回他,面上没有多少起伏。他小时候面貌较为像他母亲,在山河林这几年长开后,又有了季沅的七八分模子。
季羕眼神逐渐幽深,心里起了怀疑,但没打算现在去牵扯。
季羕面对不相熟的人,话是少之又少,他收回目光轻轻拍上沈稚的后背:“还要进去吗?”
“去。”在外面耽搁了一会儿,被他一提沈稚才想起自己本是打算做什么的。
何宥已然恢复了正常的神色,他看出了沈稚的打算,道:“柳宁现在应该是醒着的。”
这时候的施柳宁确实是醒了,但她不仅醒了,还脸色煞白地站在院中带伤练剑。
何宥站在院门口见状,马上黑了脸。
“我说了几遍,伤没好全不能持剑。”
施柳宁脸上满是懊悔:“我不能拖大家的后腿。”要不是因为她被抓,何宥也不用大费周章,耗时耗力。定是她平日里练习不够,才会让自己陷入那种境地。
沈稚在一旁看得叹为观止:“如此有魄力,我是不是也应该去武场待着。”
季羕:“你认真的?”
“当……”‘然’字尚在沈稚的舌尖没吐出去,季羕便凉凉地看她一眼,她舌头瞬间打转,迅速改口道,“当然不敢。”
施柳宁手中的剑被何宥夺去收剑入鞘,她的额头溢下几滴汗,一言不发。
“这剑我收着,伤没好不许再碰。”何宥严肃地说完,语气再一松,“与你一道出来的……”他顿住,这才发现自己还不知道沈稚的名字。
沈稚了然,说出了自己的姓名。
何宥向她点头示谢,对施柳宁道:“你当时过于表面的判断牵连到了沈姑娘,去跟人家说个不是。”
施柳宁安静了会儿,然后便朝沈稚的方向走去。
施柳宁脸色不佳,她对上沈稚的视线,携着平静的目光弯下腰。
“那日是我的错,抱歉。”
沈稚没预判到她道歉的动作如此严谨,这腰弯得触不及防,她下意识地后退,被季羕轻轻一带,停了下来。
“罢了,我现在也不怎么生气。”沈稚看着施柳宁的发顶,说不出其他话来。
“多谢。”施柳宁腰弯了片刻后直起。
她的表情冷静淡漠,与嘴里说出的话一对比十分有违和感。
何宥在一旁无奈替施柳宁解释道:“她性子就这样,虽然表情不太好,但说的话还是真心的。”
施柳宁的额上的汗水已经流到脸颊两畔,不知是累的还是疼的。
沈稚感叹:“你还是先进房歇着吧。”
施柳宁摇摇头,再次盯住她:“你功夫不错,有机会较量一下。”
沈稚:“?”伤没好就开始约架吗。
何宥笑笑:“不用当真。”
他催着施柳宁进屋,施柳宁听从命令,刚挪了两步,萧胜秋就来了。
“怎么都在院门口站着?”萧胜秋端着药壶刚从沈游院子那边过来,果不其然找到了乱跑的沈稚。
沈稚鼻子微微抽动,敏感地闻到了苦涩气,退到了季羕身前,借他的身形挡住自己。
萧胜秋瞥了眼被季羕掩着的沈稚:“一进屋就不见人影,让我好找。”
季羕转过身正面向着萧胜秋,将沈稚完全挡在了身后。
“萧姨。”
萧胜秋对他说不出重话,只佯装生了气:“云淅,你别惯着她。这样乱跑,伤什么时候能好全。”
季羕伸出手,想接过她端着的药壶,流畅地转移了话题:“我来。”
萧胜秋没答应:“唉——你身子本就不好还随她闹腾,咳了两三天现在嗓子还哑着……给你煎的药还在厨房温着,不要忘了喝。”
何宥听到萧胜秋的话眼皮一跳,方才怪异的想法又卷土重来,他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季羕,心中的顾虑更甚了。
季羕没察觉,他对着萧胜秋应了声好。
萧胜秋眼神穿过季羕,对沈稚道:“稚儿,再躲下去这一壶药都是你的。”
沈稚:“……”
之后沈稚与施柳宁都被赶进了屋里,药壶里的药多加了几味药材,涩得沈稚难以接受,灌了一碗下肚,她本来还算充沛的精力瞬间被夺去,整个人都蔫了下来。
好在后面连日都是好天气,伤口恢复的不错。阳光很是温和,沈稚的伤口渐渐结了厚痂,做一些大动作时没有之前那么拘谨,好了不少。
季羕有时会带着书来给她打发时间,但那些书籍十分学术,枯燥无比,沈稚往往在院中石凳上晒太阳时翻上两页,就将近昏昏欲睡了。
此时的季羕会坐在旁边认真的翻阅注释,而沈稚听着有规律的翻页声,趴在石桌上睡得比床上都还舒适。
身边是均匀的呼吸声,季羕注释完最后一句,合上了书本。他侧过脸看了眼沈稚熟睡的面庞,头发被压得乱糟糟的,糊了半张脸,季羕轻轻地替她捋上去了一些,随后看天色还早,便没叫醒她。
李正来的时候季羕已经翻开了第二本书。
院门是敞开的,李正径直走了进来。他进来才发现沈稚睡得正熟,怔了怔,然后压低声音问道:“不让她回房去睡?”
季羕把桌上的书本收拾好:“让她先睡一会儿。”
“成。”
李正在他对面坐下,粗壮的手臂环上胸:“我在武场听了几耳朵,知晓了来林里的那位,他以前是在陵阳待过的。”他想了想道,“你要不直接去问问?你在陵阳的家还存有亲人也说不准。”
“不了,我听他说话像是陵阳口音,只是一时起了点心思。”季羕右手搭在翻开的书本上,指尖有些用力。
他想探探何宥的身份,但直接去问太过惹眼,李正经常待在武场,最是适合,于是他在前两日李正来时与他提了何宥是否也是陵阳人为线,放了个浅浅的钩子。
李正想他是怀念家里了,也没怀疑,在武场听人谈及此事时便多替他多留意了一下。
季羕敛眉沉思,对方既是陵阳来的,且还对他的相貌很敏锐,十有八九是在陵阳见过他父皇的人。
季羕的眼睫被跳跃的暖光缀了星点斑驳的痕迹,阴影投下掩住他沉敛泛冷的眸子。
想到何宥初见自己的神情,季羕捻了捻手指,决定先静观其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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