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渐小,雨水将窗纸浸得潮湿,在墙上与窗框边留下了蜿蜒的痕迹,青砖规律地送下“嘀嗒”声,声声都磨着季羕紧绷的神经。
他闭上眼睛,再张开时已经把惊骇抽丝剥茧般压进了深处,只余下清明。
季羕呼吸趋于平缓,他挣了下手臂,道:“放开。”
背后的人以为伤到了他,匆匆地松手。
身上的禁锢消失,季羕侧身整理好被折腾得凌乱的衣裳,撑坐起来。
对方手里的火折子在动作中灭了,屋内重回漆黑,季羕看不清他的脸,但心里已经猜到了是谁。
床边这时响起脚步声,季羕看着那道模糊的身影走到桌案边,再次打开火折子,不一会儿桌上长烛被点燃,屋内晕染上明黄的亮光。
他转过身,在一室的昏黄里,露出了一张不算特别熟悉,却在意料之中的面容。
何宥。
印证了自己的猜想,季羕的目光没有太大的波动。
他收回目光,道:“我不知道你为何半夜闯进我的房间,不过你认错人了。”说完这句话的同时他需要确认,何宥是如何笃定的他的身份,他需要通过何宥的回答来得到答案。
意外的,何宥给答案的方式与季羕所想的相反,他突然单膝跪地,是自愿服从的姿态。季羕一怔,下意识地伸手,但被何宥的话声打断了。
“小殿下年幼摔倒,后背磕蹭到石壁导致落了小痕,属下断不会认错!”他于腰间抽出长剑,剑未出鞘,连同剑身一起,双手奉在季羕眼前,“殿下,您可还认得这剑?”
季羕还在蹙眉细想肩胛处的疤痕,片刻后就被何宥手中的剑吸引住了目光。
精雕的蛇头在烛光下折出冷冽的光。何宥这把剑的第一任主人是卫真,与其他暗卫蛇头不同的是,他这把剑的蛇头在浇铸时溶了黄金,待剑身成型,黄金炼为金丝,于铜铁之间时隐时现。
以蛇为柄,鲜少为见。但季羕见过这把剑,在季沅书房里的卫真身上,且不止一次。
季羕背部僵直:“你——”他停住,吸进一口冷气,又缓缓吐出,几乎切齿,“你是暗卫?”
何宥坚定道:“是!”
“你,在我身边待过。”季羕用的陈述的语气。
五六岁是季羕最为多病的阶段,那时季沅政务繁忙,连续十几天来不了后宫也是常事。彼时季羕年岁尚小,又缠绵病榻,季沅放心不下,便派何宥守过一阵子季羕。
季羕如今还记得这事,但毕竟时隔那么久,他已经记不清那人的面貌了。
何宥几乎一秒抬头,眼底是抑制不住的激动,瞳孔都微微地震颤。
“果然,”何宥差点破音出声,他喉头一滚,再道,“五六年前,卫大人带着其余暗卫赶回陵阳,待我们寻到殿前,烈火已经将其湮灭半数,无论如何也寻不到殿下的踪影。”
“殿下,你如何……”忆起往事,在心里长期占据一席之地的哀戚冒出头,扰了何宥的神思,“季晷倾巢而动,即便身为暗卫的我们,当时也尚不能全身而退,殿下是如何来到了离陵阳如此之远的汀州?”何宥说到一半,自愧难当,“还隐姓埋名那么多年。”
被何宥说的话牵引,季羕的思绪也微微涣散,不能回神。死去多年的老黄门久违的重回了脑海,他挖的那个土堆经过场场风雨的肆虐,早已找不到痕迹,那日被雨水打涨的冰冷身体,也已经被泥土蚕食,只剩一副不知掩埋在何处白骨。
那时的季羕还痛恶地想着若有一日重回陵阳,他将季晷抽筋扒皮都不为过,但失了身份的他与季晷是天壤之别,深陷困顿的是自己,且无法自救。
“殿下……”
何宥唤他,季羕猛地回神。思绪归拢,散成千丝万缕的想法又凝结成一股。
“上一任帝皇薨逝,暗卫便延续职责。”
季羕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来,何宥就知道了他在指什么。
“暗卫断不会辅佐季晷!”何宥神情瞬间严肃,“此次我们来汀州,就是因为秦连风对蛇符的追踪,蛇符就算毁了,也不能落入季晷手中。”
秦连风,熟悉的名字……片刻后,季羕再问,“蛇符在你身上?”
“是。”
季羕皱眉:“现在全部暗卫都在汀州?”
“不,只有部分。”
“其他人呢?”
“在……”何宥顿了顿,“在西地。”
季羕几乎是一瞬间就反应了过来:“西昌王?”
“他知道你们的存在?”
“是。”
怎么会……
何宥紧接道:“殿下,等柳宁的伤好一些,您就跟我们走吧!王爷近几年也一直在受季晷的压迫,如果知道你还活着,他定会很高兴!”
西昌王是季羕的皇伯,封王后便一直驻守在西地。手握重权的他,是季晷觊觎西地兵力这么久却迟迟没有动手的原因。
季晷不得人心,明里暗里派人到西地游说,无一例外都被西昌王赶出了地界。季晷憋了一肚子的怨火,西地动不了,那就将蛇符先抢夺过来。
于是何宥稍一露马脚,就被秦连风盯上。何宥受西昌王的庇护,为了不把嫌疑惹到王爷头上,他必须要引走秦连风,将风险躲避过去,这才辗转来到了汀州。
如今意外寻回了季羕,何宥失了前路的心死灰复燃,就算来了十个秦连风,他也要将人安全带出去。
季羕有些出神,他刚与沈稚提到想回陵阳不久,结果身份今夜就被暴露,实在是猝不及防。
何宥察觉到他微小的情绪变化,有眼力见的没有继续往下说,殿下在这里生活那么多年,突然要回到以前,自是不好接受。
雨声转小变得淅沥,何宥这才意识到夜已过半,内心转而惊慌,他激动过了头,竟没发现自己拉着身子本就不好的小殿下说了半宿。
季羕脸上难掩疲色,但又没有睡意,何宥让他睡下,他手肘撑着床,想再坐起来,何宥却先一步吹灭了蜡烛。
“殿下,今夜按耐不住闯了进来是我有罪。你身体一向不好,先睡一觉,其他事我们可以明日再说。”
季羕眼睛没适应黑暗,找不到何宥的身影,他另一只握住被子的手抓紧又松开,最后没有强求,重新躺回了床上。
“你先回去吧。”季羕在黑暗中道。
何宥应声,迈着浅步退到门边,最后望了床上侧过身的人一眼,带着残存的担忧安静地退下了。
季羕无法入眠,后面还是就着夜色坐了起来,他散着头发背靠在床头,低垂着脑袋在想事,直到白昼替换了黑沉的夜,他才有了些许睡意,枕着床头浅浅地睡了会儿。
一两个时辰后季羕睁开眼,眼眶下面现出两道青黑,没什么精神地听着院中细碎的声音。
脖子靠久了一阵阵的疼,季羕掀开被子穿好衣裳,头发没整理,带着脸上的倦怠打开了窗,瞧见了吵闹的源头。
院中的水还未干,山中的空气都沉浸在冰凉的水汽中,带着湿漉漉的清爽。
沈稚与何宥背对着他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两人坐在小板凳上,沈稚手里拿着何宥特殊的那柄金丝蛇头长剑兴趣十足地来回观摩。
不管是手上的触感还是观感上的工艺,都能看出是上乘。
何宥也不介意给她观赏,他一早便来偏院候着,恰好遇见了慢悠悠晃过来的沈稚,沈稚好武,从一开始在巷中被堵,她就注意到了何宥腰间剑柄的特别之处。
沈稚拿着剑来了劲,站起来想试试手感,结果起猛了扯到腰肢,她面上表情一扭,伤口麻痒带来的战栗席卷了全身。
她手贴在伤口处缓过一阵,眼角余光一现,察觉到了后面的季羕。
沈稚回首,霎时顿住。季羕现在的模样算不上好,她看他凌乱的发丝看得唇瓣微张。
“你昨天做什么去了?”怎么睡一觉睡得脸色更差了。
而旁边的何宥则略为尴尬地咳嗽了几声。
沈稚上前,对他上下左右反复检查:“昨晚雨势大,后半夜还打雷,太吵没睡好吗?”
“嗯,有点。”季羕浅浅看了眼何宥,再将目光落在沈稚手上拎着的剑上,哑着嗓子道,“别碰,还回去。”
“不碍事,剑没开鞘,伤不到人。”何宥差点把‘殿下’两字吐了出来,好在及时止住,“睡得怎么样?”
“还行。”
沈稚看看何宥又看看季羕。
何宥心中早已有说辞,笑着给她解惑:“我这个年纪对你们来说也能称是大哥,在汀州难得遇上同乡,聊得比较投缘。”
“前两天还不怎么投缘呢。”
何宥被噎住。
季羕自然地扯开话题:“下雨湿气重,你别到处乱跑,不利于伤口愈合。”
“我刚来你就要赶我走?”
季羕别过脸:“罢了,你先待着吧。”
何宥内心欣慰,季羕即便流落汀州那么多年,好在顺顺利利长大了,还有了以前一直没有的朋友。
何宥看向沈稚的目光都更加温和了。
季羕要洗漱,沈稚百无聊赖地靠在窗边,抽出半截剑锋。
季羕的声音幽幽传来:“阿稚,把剑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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