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稚把抽出半截的长剑送回刀鞘,惋惜的还给了何宥。
她重新坐回凳上,抻开蜷起的两条长腿,何宥也随着坐下,试着与她闲聊。
“沈稚姑娘与……”何宥顿了顿,及时改口,“咳,与云淅的关系很好呢。”
沈稚伸了个懒腰:“嗯,挺好的。”
何宥很想问问她季羕在汀州的这几年是怎么过的,又不能问得过于直接。
“说来也怪,我一开始见到他便觉得像我旧友,那时我内心五味杂陈,像是见到故人了,心里甚是欣慰。”何宥拿捏着恰到好处的情感,“想来是与我有缘,他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她心中一紧:“您认识他?”
何宥摇了摇头。
沈稚想了会儿,状似漫不经心道:“他啊……”
云淅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来着?
“我在山下捡到的。”
何宥一愣:“捡?”
“第一次见他,他躲在柜子里瑟瑟发抖,整个人都在发热,要被煮熟了一样。”沈稚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不甚好的回忆,语气间浸满了伤感。
何宥再一咯噔:“煮熟?”
沈稚叹道:“我撞见他时,也就只剩一口气了。”
何宥瞬间揪心:“……一口气?”怎会如此,要是他们来的早些,也不至于让年幼的季羕落到这个境地。
沈稚的眼睛划过何宥,将他脸上浮现的微小变化都纳入了眼底,那一瞬间她的心口像是被滞住了一样。
“唉,小小年纪,经历竟如此坎坷。”何宥内心懊悔,浅吸一口气让自己平稳如初。
沈稚歪过脑袋:“他还从山崖下摔下去了。”
何宥再次被她的话重锤,小殿下怎会过得如此艰辛,好在现在也为时不晚,若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了事,他真是无法面对死去的卫真与季沅。
沈稚没再继续往下说,何宥的故人,会与云淅有什么联系吗,是不是他还有亲人活下来了,他不止自己一个人?
两人没有再交谈,各自陷入了自己的情绪里。
季羕走出来就看到了低气压的两个人,沈稚听到脚步声回神,托腮回首。
何宥也注意到了来人,站起来目光闪烁。
何宥的眼神实在古怪,季羕不放心地看了眼沈稚,问她:“你们聊什么了?”
沈稚道:“没什么,就是想到你以前可真是……”她认真找了个措辞,情绪恢复,半眯眼睛笑出了声,“可爱。”
又迷路又做梦落泪的,当真可爱。
季羕欲言又止,张了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胸腔不听使唤地‘咚咚’跳了两下,他只能强硬地移开自己的视线。
沈稚见状,笑得更欢了。
何宥兀自沉浸在懊悔中,这时沈应带着人进来了。
沈应带着林之一走进偏院,看到沈稚时愣了愣,随后脸色微沉,刚要开口,沈稚便知道他爹要开始训话了,马上走到季羕身边,手臂勒上他的,强硬地拉着季羕奔进了屋里。
季羕被拉得踉跄,差点原地摔跤,何宥余光看得心惊胆战,生怕他就地摔了。
“老大?”林之一见到何宥正激动着,接着就发现他的目光一直在前方两人身上游走。
季羕顺利回了屋,何宥的心才放下。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沈应道:“巡山的人在山中看到了他,我便带他上来了。”
何宥向沈应道了句谢,后问林之一:“山下情况怎么样?”
“我找来就是准备说这事的。”林之一神情较为轻松,就意味着情况并不严重,“我与老黄分开在城外避风险,没有被秦连风发现。说来也奇怪,前几天秦连风还一直派人搜地毯一般地找,现下突然安静了,没再看到他们的人。”
沈应问:“太守府派出的人呢?”
林之一摇头道:“也消停了。”
何宥沉思半晌,道:“先静观其变提高警惕,没有命令不要动手,继续隐匿起来。”
院中的氛围不算严肃,沈稚手肘撑在桌案上,借着半敞的窗户能看到外面的人,但听不清内容。
“最近林里可真热闹。”
季羕站在她身后,也微微探头看了一眼:“想听的话为什么还要进屋?”
沈稚径直坐下,耸耸肩:“再多待一会儿我爹就要生气了。”
话毕,沈应的目光就投了过来,沈稚瞬间压下脑袋避免对上视线。
沈应透过窗户只看到沈稚乌黑的颅顶,无奈地摇了摇头,他隔着距离向季羕投了个眼神,示意他看着点别让沈稚过于闹腾,然后就带着何宥与林之一走了。
何宥走前回头看了眼季羕,季羕朝他点点头,他这才宽下心地离开了院子。
院里空了下来,季羕垂头看沈稚还趴着,眼中浮现出一点笑意:“人已经走了。”
沈稚这才抬起脑袋。
季羕将另一扇窗户也打开,让光充分透进来。
他在沈稚旁边坐下,沈稚拖腮看他,虽然能见面,但往往都是隔了好几日,沈游也回到自己的院子了,也不知道他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在做什么。
鼻间绕着若有若无的药香,分辨不出来是他身上的还是房间里的,沈稚轻轻嗅了嗅,觉得比碗里的药味好闻多了。
她的眼神直白且无顾忌,季羕准备磨墨的手迟迟落不下去,片刻后他放下手中的墨条。
“还要看多久?”回来之后她是越来越肆无忌惮了。
沈稚随口道:“看很久。”
她说这话时面上没什么表情,瞧不出她的情绪起伏。
两人相顾无言,各藏心事。过了好一会儿,沈稚才率先打破沉寂,她拿起一旁笔架上的其中一支毛笔。
“云淅,我给你画幅画吧。”
季羕默契地不提其他事,顺着她的话走:“画什么?”他还没见过沈稚提笔画画的样子。
替她压好宣纸,季羕作出翘首以待的表情附和她。
沈稚蘸了墨,画前深深地看他一眼,季羕对上她那笑得上挑弯起的眉眼,眼皮一跳。
接着如他所料,宣纸在沈稚一深一浅的勾勒下,一副轮廓缓缓呈现在纸上。
季羕望着那三分熟悉七分陌生的画像,几年前沈稚给他刻的小人的模样又浮现在脑海中。
“我在你眼中长这样?”
“当然是比这好看。”沈稚再添上几笔,“怎么样?”
季羕指腹抚过那未干的笔触:“像是你画出来的。”
“画得不好吗?”
“挺好的。”
沈稚的视线落在他的侧脸上,在他抬头时又缓缓收回。
季羕道:“阿稚,再画一幅。”
“嗯?”
“这幅不算。”季羕重新给她压好纸:“画得像我一点。”
“……”
沈稚画了一上午也没画出一张像模像样的画来,倒是季羕的模样在心里烙得更加深刻了。
-
城中天气回温,清风山还是清爽的状态。
武场上一阵打斗结束,沈稚直接甩了长木仓,走到边上给自己灌了口水。
另一边的施柳宁喘着气追过来。
“再来!”
“不要。”沈稚皱眉,直接拒绝了她。
施柳宁的伤比她的重,好的更慢,沈稚现在已经恢复的七七八八了,而施柳宁还不能太剧烈运动,陪她练了一场已经足够了,哪能继续折腾下去。
施柳宁咬牙,正欲自行继续,此时一旁的林之一走了过来。
“柳宁,今日够了。”
施柳宁这才不情不愿地停下。
沈稚抹去额上的汗:“林大哥。”
林之一近来给何宥汇报消息,时常会出现在林里,沈稚在武场见了他好几回,他有时候还会指导一下沈稚的动作,一来二去,沈稚与他也熟了不少。
沈稚就着树荫席地而坐,施柳宁坐不住,最后还是走到角落继续练剑去了。
林之一一身黑沉沉的,他有了片刻的休息,也跟着坐下来。
沈稚来了兴趣:“林大哥,继续说说之前的?”
林之一身为暗卫,一直跟着何宥奔波。有次他偶然与沈稚聊到广袤的西地,大兆的战史,见她闻此整个人的气势都变了,有空闲时便会与她多聊上一聊。
通过林之一的口述,沈稚对西地了解了半分,北疆的壮阔仿佛也有了形,肆意落在在脑海中,让她身上的每一根筋骨都暗自跟着叫嚣。
聊到大兆四大守封之地,沈稚道:“三地将领战功赫赫都说了,那东关呢?还没听林大哥你提起过。”
提起东关,林之一默了半晌,后长吁一口气:“东关的武真大将,可谓是骁勇。”
“既然骁勇,又为何叹气?”
“先帝晚年间,一道反叛为由的圣旨降下,武真将军便成了罪臣。”
沈稚惊讶:“为国征战几十年,半辈子心血都放在里头了,真会说反就反了么?”
“你个丫头,年纪不大想的倒是多。”林之一有许多年没聊过这些旧事了,不由有些感慨。
当年多少人为了武真一事上谏,想要力挽狂澜终是没有成功,反而加速了先帝的疑心。
他叹道:“随着东关边域尘沙消亡的何止是武真将军,他那骁勇的铁骑震安军,也湮灭在其中了,可惜可惜。”
树荫随着日头的移动而变化,沈稚的后背触到阳光,像是被灼烫到一般,她眉宇狠狠皱起,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武真将军带的,是什么骑?”
现今的史册记载,多数将武真写成了罪人。当时武真出事的时候,为他求情的人群里,卫真也在其中,虽皇命不可违,君心也不可擅自揣测,但受卫真的影响,暗卫们的心里,都没有将这个罪名扣在一名老将头上。
难得有年轻人对这个旧史感兴趣,沈稚愿意问,林之一也高兴与她聊聊。
“当年北疆威阳的北骁营善战,东关武真的震安军也自然不在话下。”
沈稚脑子迟钝了许久,眼里的焦距凝在粗糙的地面上,她问:“武真将军的本名……叫什么?”
“不曾听过么?唉,想来也是,都过去十几年了。”林之一想到什么,道,“算是有缘,武真将军的与你同姓,名为——”
“沈雍。”沈稚打断他,“武真将军,叫沈雍,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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