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夕阁遥遥一瞥,灼灼日光下,黢黑的脸、沉闷的朝服、凌乱的胡须,老气横秋。

    而现在,坐于皇上右下首的镇北将军侧颜俊美,身上的暗色朝服与林晚宜五日前见过的一样,老气全无,英姿勃发。

    估摸着当时过强的日光照得人眼眶发黑,连带着看人也黑了一层。

    林晚宜艰难了吞了口唾沫,捏紧了拳头,恨恨地咬唇。

    因着前面以貌取人说他丑的事情,她良心不安了几天,悄悄检讨过自己,也打定主意以后再不犯这样的错。

    可这才过了几日,沈意远竟然完全变了副样子,又来勾她犯错。

    她移开眼,深吸了口气,暗道:“好险。”

    美色误人,她差一点就要犯错,幸好她前几个月心神不宁时读了几本经书,刚才默念了几句清心诀,及时止住。

    看娘笑得灿烂,她撇撇嘴,嘟囔着抱怨:“娘明明早知道了……”

    也不早些提醒她。

    “你也知道你爹的眼光,欣赏一人时,黑的也能说成白的,娘也没亲眼瞧过,不好误导你。”

    林晚宜才不信:“爹才不敢在娘面前胡言。”

    俗话说三岁看到老,沈意远八岁前算在周夫人眼跟前儿长大的,算是知根知底,再有他人也争气,不靠祖宗庇荫,也能睥睨疆场。

    周夫人这几天越想越觉得他好,觉得他和灿灿般配。又听右相说他回望京那日的邋遢模样,全是因为赶路时来不及打理,其实俊朗着呢,更加安心了,且等着宫宴这日。

    了解自家女儿喜欢漂亮东西的性子,故意瞒着,想着宫宴时让她眼前一亮。

    现在看来,效果不差。

    这话当然不能挑明了说,周夫人打马虎眼:“寿安侯家的二小姐准备了琴曲,灿灿听听。”

    沈意远尚未娶妻,此宴是为他接风洗尘,也是给众位贵女铺了条嫁去将军府的路。

    他掌一方兵权,年岁合适,后院单纯,最重要是得皇上器重,实乃选夫婿之上上人选。

    各府小姐争相献艺,或拨瑶琴吹洞箫,或曼舞吟唱。

    百花争艳,宫中的舞姬乐师倒是闲了下来。

    可惜那位镇北将军一身正气地坐着,不论是哪家的小姐上来表演,他都满脸的严肃,一视同仁。

    那架势,不知道还以为是三军在阵前比武。

    寿安侯家的二小姐瑶琴弹得极好,余音绕梁,皇上都拍掌叫好,沈意远还是无动于衷。

    林晚宜看一眼对面坐着的二哥哥,他平日最爱看这些,今天却尤为安静下来,实在是有些奇怪。

    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沈意远,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原来二哥哥是在学沈意远,一改往日懒散的坐姿,腰板挺得笔直,目不斜视。

    见多了他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模样,突然正经起来,一时还有些不习惯,再加上他下巴上的胡渣,林晚宜没忍住笑。

    林晏昼拿她没辙,只能板着脸瞪她一眼。

    不料,林晚宜笑得止不住,为了防止笑声溢散殿前失仪,憋得肩膀都抖了。

    寿安侯府二小姐抱着瑶琴退下时,皇上看席下王侯大臣,淡淡道:“临之平北戎有功,如今北戎安宁,沈老太君年岁渐老,朕有意将临之留在望京,免得她老人家牵挂。”

    平南将军与镇北将军,一南一北,朝廷大半兵力在他父子二人手上。

    如今北戎安稳,帝王多疑,有所忌惮也是无可厚非。

    可皇上与镇北将军为甥舅,谁都没想到这一日来得这样快。接风宴上,当着百官家眷面提及此事,金口玉言,半分情面不留。

    刚还有说有笑的大殿内霎时静了下来,片刻后才有人回过神:“皇上英明,北戎不比望京繁华,镇北将军辛苦了这么多年,是该卸下担子好好享受了。”

    有人开了头,众大臣才从惊愕中找回自己的声音,附和道:“皇上英明,镇北将军有福。”

    皇上扫一眼大殿中众人神色:“享福还太早,临之是栋梁之才,有他是社稷之福,就此歇下岂不埋没人才,朕还盼着他回来为朕分忧。”

    百官心思各异。

    留在望京,必得交出兵权,皇上此言,怕只是为了安抚镇北将军和北戎将士。

    将军离战场入朝堂,如游龙出江海困浅摊,纵有泼天的本领,也再难施展。

    形势微妙,本该在寿安侯二小姐后面登场的户部尚书之女借口嗓子不舒服,低垂着头,怯怯地藏于尚书夫人身后。

    有一就有二,后面的贵女纷纷效仿,敢上前献艺之人仅存十之一二。

    宫里的乐师舞姬见过各种场面,拨弦轻舞,及时填补了空缺。

    觥筹交错,丝竹清音,心境已然不同,谈笑间多了几分打量与算计。

    林晚宜是好面子的人,最能察觉周围人的态度转变,忍不住朝沈意远处看一眼。

    只见他神色淡然,不受风云变幻侵扰,宠辱不惊,时不时举杯,回应旁人敬酒。

    宽厚的脊背依旧挺拔,可落到林晚宜眼中,却瞧出落寞的滋味。

    乐师舞姬都是老一套,不如刚刚的贵女们有新意,林晚宜待得闷:“娘,酒气熏人,我出去透透气。”

    “小心些,不要走远。”

    场面上有周夫人交际应付着,林晚宜出去片刻也无妨。

    “嗯,吹吹风就回。”

    趁着歌舞热闹之际,她悄声离席。

    宫中走动,身边的丫鬟仆从不能跟进来,都留在了宫门外。林晚宜婉言拒绝了宫女陪伴,独自去了不远处的四角亭处。

    傍晚时分,微风裹挟着亭边湖泊的水汽,带着些许水汽,清凉拂面。

    林晚宜面水而坐,玉臂伏在栏杆上,看水中游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刚刚的沈意远,叫她回忆起了上辈子的情形。

    那时候的她就是这样,隐隐能感觉到那些贵夫人对她不如面上那般亲热,但骄傲不容许她受挫,只能笑得更明朗,掩饰心中失落。

    同病相怜,感同身受,不外如此。

    鱼尾轻摇,泛起涟漪阵阵。

    林晚宜看了一会儿,觉得好受多了,没耽误太久,回了庆和殿。

    刚一入殿,敏锐地发现殿中氛围又有了变化,邀沈意远举杯共饮的大臣脸上的笑意深了许多,更多了几分真心。

    刚刚还托辞说嗓子不舒服的户部尚书之女,不知这一小会儿的工夫得了什么灵药,已经好全了,正在宴中吟唱。

    悦耳似黄莺。

    林晚宜不解,落座后,小声询问周夫人:“娘,发生什么事情了?”

    周夫人瞥一眼四周,轻哼一声:“皇上有意封临之为镇北王。”

    镇北王,异姓王。

    本朝历经数代帝王,还未有过异姓王爷。

    沈意远二十出头的年纪,若真成了百年来头一位异姓王,无上荣光,无可比拟。

    周夫人斜看大殿中央的尚书府小姐:“皇上刚透了点口风,八字还没有一撇,一个个又热络起来,把临之当成了香饽饽,这会儿嗓子不疼了,腿脚胳膊也全好了。”

    周夫人的意思,事情还没有定论。

    林晚宜嘴角抽搐了两下,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前世她和沈意远交集不深,所以这两次见面,他相貌如何,她的印象都不深刻,但镇北王的名头响亮,她是听过的。

    所以不是什么八字没有一撇的事,皇上是存心想封沈意远为异姓王。宴席上先抑后扬,不过是为了震一震这一群老狐狸,方便日后顺利封王。

    刚刚受情绪影响,竟然忽略了这一茬。

    人家前途光明,哪用得着她同情,白白浪费了许多感情。之前的多愁善感有些像笑话,幸好她藏得深没人知道。

    这么想着,她的眼神不自觉又往沈意远那边飘。

    好巧不巧,他正与一位大人饮完酒,放下酒樽时,正巧与她视线相撞。

    其实大殿内这么多人,今日这宴席就是为他摆的,这么多人看他,她多看两眼也没什么。

    可他不需要同情是真,落寞与强颜欢笑都是她的臆想。

    视线相触,莫名的羞耻感在心底蔓延。

    面颊微热,她不知怎么想的,旋即拧着眉皱着张脸瞪他。

    瞪完后偏头佯装和周夫人说话,再不多看他一眼。

    战场上练出来的警觉,细微的动作都瞒不过沈意远的眼睛。

    不久前还偷瞄他,存了恻隐之心的小姑娘,出去一趟的功夫就变了脸,娇若芙蓉的脸蛋皱成包子样。

    莫名被瞪了一眼,沈意远低眸时勾笑。

    皇上注意到他,问:“临之是觉得这歌声动人?”

    他在亲近的人面前放松些,或多或少总是能见到笑模样的,像宴席这样外人齐聚的场面,他从不将情绪外放,这抹笑实属难得。

    皇上看来,场面上唯一不同的是户部尚书的女儿,难免多想。

    “臣是粗人,不通音律。”酒樽中尚余残酒,醇香四溢。

    皇上看大殿中央的尚书之女,林籁泉韵,笑道:“不懂可慢慢学。”

    “对牛弹琴,实属浪费。”皇上会错了意,沈意远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望向殿门处,“不知什么时候惹了只小猫,刚从殿门前跑过,冲臣亮了爪。”

    美人千样,殿中群芳聚集,他油盐不进也就算了,偏去关心只猫。

    他说得不错,对牛弹琴,当真是白费力气。

    皇上懒得管他:“你若喜欢,让宫人捉了给你带回去。”

    “宫中的猫娇贵,臣粗糙惯了,养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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