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意远已经搁下笔,为右相和林晏昼讲了一遍文中意。

    右相擅文,但对排兵布阵不甚理解,林晏昼兵法看得多,但这篇文字晦涩,他也有些云里雾里。

    沈意远凭着记忆大致摆出了那盘残局,借着棋盘,为他们推演了一遍。

    右相与林晏昼,一个爱棋,一个喜欢钻研兵法,听明白后开始对弈。

    周夫人身边的丫鬟过来叫人的时候,他二人正在紧要关头,应了一声便重新投入到棋局中去了,压根没多想叫他出去是为何故。

    丫鬟领着沈意远一路往后院去,走到池边的四角亭外停下了脚步。

    “请王爷在此稍坐片刻,夫人有东西交予王爷。”

    说完压根不给沈意远问话的机会,一溜烟跑了。

    亭中桌上,瓜果茶点一应俱全。亭外荷叶环绕,隐有清香。

    沈意远的视线被池边凌乱的荷梗吸引了去。右相府中许是来过顽皮的孩童,折光了临岸的荷叶做帽,毁了碧荷接天的美感。

    周围静悄悄的,连个走动的下人都没有。

    跑走的小丫鬟有些古怪,前言不搭后语的,先前在书房的时候说的是周夫人有话想同他讲,这会儿又变成了周夫人有东西要交给他。

    沈意远略一思索,撩袍坐下。

    既来之则安之,这一面早晚是要见的。

    许是在书房中说话多了,口里有些发干,他自斟了杯茶润喉。

    一杯温茶下肚,口中干燥并未缓解。

    山中气候宜人,望京城中开得正盛的荷花,在这边,只有零星几个尖尖角隐在碧叶之后。此时微风习习,荷叶轻摇,遮不住小荷遮羞模样,露出一抹淡粉。

    沈意远望此景浅浅叹气,又续了一盏茶。

    终是做不到云淡风轻。

    -

    林晚宜按照周夫人说的,带着秦桑绿枝往自己院子去。

    可她一路走一路瞧,除了府里来往的下人,愣是没找到沈意远的人影,不免怀疑自己是不是会错意了。

    捧着画轴的她有些郁闷,边走边用余光瞄着四周。

    后面跟着的秦桑和绿枝看出她的不对劲:“姑娘这是在找什么呢?人多找得快,我们帮着一起找吧。”

    虽然事情还未定下来,秦桑绿枝并不清楚沈老太君的来意,但林晚宜觉得以娘的态度来看,这事大抵就这么成了。秦桑她们贴身跟着她,不出明日,总归要知道的。

    周围没人,不需要压低声音:“在找镇北王。”

    “镇北王!”绿枝惊讶,秦桑也满脸震惊,“姑娘寻他做什么?”

    镇北王虽来做客,但也不会随意出现在后院。

    “晚上就同你们说,你们沿路帮我注意着。”

    多贵重珍奇的宝物姨母都送过,这幅画算不得什么,娘当真只单纯让她回去拿画?

    她才不信。

    且她也存了见他一面的心思,行宫那次晕了不算,庆和殿遥遥瞥了几眼怎么作数。

    都要成她夫君的人了,总不能话都没说过吧。

    说找就找,把怀中的画轴给秦桑抱着:“分开找,不管见没见到人,一盏茶后此处见。”

    在行宫里她想找人都直接找了,何况是自家府邸,更无所顾忌。

    秦桑和绿枝了解她的性子,没多问。

    没走几步,绿枝急急回头:“姑娘,我们没见过镇北王啊。”

    “你傻啊,见到生面孔,不就是了嘛!”秦桑不知道周夫人的安排,叉腰催她赶紧,“快点,耽误了时辰夫人该派人来寻了。”

    远郊的地方不比望京城中地贵人多,是以园子建得很大,角角落落的地方林晚宜并不常去,秦桑绿枝挑了两处较偏的地方去寻,是小跑着去的,一会儿的功夫就不见了人影,留林晚宜在平日里常走的路上寻。

    林晚宜沿着荷塘,走到了昨夜林晏昼落水的地方。

    带上来的淤泥和水草已经被府中下人打理干净,只是池边被他压坏的荷叶一时半会儿不好补救,光秃秃一片。

    昨夜没注意池子里,这么一大片,估计挣扎的动静不小,想到哥哥昨夜狼狈的样子,她还是忍不住发笑。

    笑时头轻扬,看见不远处的四角亭。

    荷叶高低错落,遮住了亭中景象。

    不知怎地想起了行宫中的凉亭,忙退了两步,离池边有了些距离。

    那东西,也有会水的,万一从水中窜出来……

    身上发寒,她手臂抱于胸前,不敢再想。

    这一打岔,想见见沈意远的心也淡了些,往前走了两步,打算先去约定的地方等秦桑和绿枝了。

    就这两步,荷叶挡不住亭中松柏般挺拔的身影。

    既然都找到人了,自然不着急回去,脚步轻盈地四角亭处去。

    快到亭前,她放慢了脚步,扶了扶发髻又稍稍整理了衣裳,下意识摆出如上辈子一般淡雅贤淑的模样往亭中去。

    入亭处有青石板垒成的石阶,她提着裙摆拾阶而上。

    青石板平整,裙摆也提在手中,可不知怎地,脚下绊到了个什么东西似的不稳,身子控制不住地往前倒。

    一瞬的功夫,林晚宜甚至来不及惊叫,眼见着青石地面越来越近,她赶忙松了攥住裙摆的手,手掌张开护在头两侧,预备等摔地的时候撑地。

    掌心没有被想象中的粗粝砂石磨得火辣,反而触到一硬中带柔的地方,不过她顾不上好奇,因为下一刻,她就因为摔倒的冲力一头和过近的距离,一头撞上了那处。

    她的鼻子小而翘,这一撞,直接撞得鼻头泛酸,眼里也浮了层泪花。

    手肘处被人托住,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无事了。”

    她还没回过神,眼睫微动,水光潋滟的眸子颤颤地看沈意远一眼,眼下和鼻尖都红红的,委屈极了。

    这状况,跟早前行宫内差不了多少,女儿家身娇体软,沈意远不敢有动作,无奈地重复了一遍:“好了,无事了。”

    思绪逐渐收拢,林晚宜略迟钝地想:上回晕倒前,好像也听到这句话了。

    尾指微蜷,不小心勾住他的衣襟,原来那硬中带柔的地方,是他的……

    林晚宜忙缩了手,从他的胸膛处逃了出来。

    可后面就是石阶,她慌慌张张地退,免不了又要摔跤。

    “小心。”沈意远拉她一把,待她站稳后即刻松开手,往后退了好几步。

    从行宫,到这亭中,糗样全被他看了去。这下脸丢大了,林晚宜懊恼地闭了眼。眼眶里被激出来泪本只有薄薄一层,因她阖眼全挤在一处,顺着纤长的睫缓缓滑落,停在脸颊上。

    美人落泪,我见犹怜。

    沈意远十几年都在军营里,见的都是流血不流泪的汉子,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干巴巴地说了一句:“莫、莫哭。”

    “我没哭!”羞到一定程度就成了恼,她猛地睁开眼,小脸皱成一团,气鼓鼓地说,“你不许看!”

    眼尾还红着,说话声音也是娇娇软软的,一点气势也没有。

    闻言,沈意远背过身。

    两人都不说话,亭中静了下来,只留风吹荷叶摇的声音。

    林晚宜拿帕子擦净了脸,收拾好情绪,撑起眼帘看眼前人。

    旁的不说,北戎的风沙洗去了他这个年纪常有的浮躁,只余沉稳与老练。

    这两次看来,他好像……挺可靠的。

    “你爱慕我多年,非我不娶?”眼泪是疼出来的,这会儿鼻音已经没了。

    没想到她看着柔柔弱弱,说话这么直白,庆幸这话不是面对面问出来的,缓缓吐出一字:“是。”

    “既如此,你能保证以后后宅里就我一个,永远不纳妾养外室吗?”

    从小娇养着长大的就这样,自己的东西别人碰不得,别人用过的东西也不稀罕要。

    亲事全凭爹娘做主不假,她问这个,也是替爹娘问,娘也不会让她嫁给一个多情之人。

    沈意远言简意赅:“能。”

    不仅可靠还听话,更好了。

    池中鱼儿跃出水面,溅起的水珠经日光折射,照亮了林晚宜水润的眸子,她声音轻快:“好了,你转过来吧。”

    都没和他说过话,还能痴恋自己这么多年,肯定是看中了自己倾国倾城的美貌。

    他毫不犹豫地承诺了妾室的事情,那她也大方一点,给他瞧个够吧。

    林晚宜已经坐在石凳上了,沈意远转身时,她托腮看他。

    日光洒在他的侧脸,柔和的透光勾勒出俊朗的轮廓。

    可靠、听话,还英俊,上上人选。

    林晚宜越看越满意,沈意远却在她的目光里越来越僵硬。

    幸好不远处传来秦桑绿枝的声音,原来一盏茶早就过去了,她们寻了过来。

    林晚宜起身,留给他一个灿烂的笑:“下回再看吧。”

    -

    踏出相府大门,沈意远长舒了口气。

    行宫里那翠蛇惹出的麻烦,至此算是有了交代。

    他轻松的模样落到沈老太君眼中,以为是因为和灿灿的亲事成了大半,得偿所愿才有此状。

    沈老太君也高兴,趁他搀她上马车时,低声在他耳边打趣道:“今夜总算可以安寝了。”

    乍一听,以为说的是前夜被搅了睡眠的事,沈意远心中愧疚:“要祖母操心劳神,孙儿有愧。”

    “说的是你这个木头。”沈老太君一巴掌拍上他的手背,清脆一声响,麦色的肌肤上没留下一点痕迹,“不是你心心念念、夜不能寐的吗,如今两家人通了心意,不同愁灿灿被别人抢了去,你这颗心也能落到肚子里去,可以好好睡个安生觉了。”

    因为沈老太君行动没那么方便,嬷嬷先她一步上了马车,伸出手护着她老人家入马车,这会儿听到沈老太君的话,脸上也绽了笑:“恭喜王爷如愿以偿。”

    今儿个一整日,沈意远算是切身体会到何为一谎百遮。

    为护她名节,他得遮。虽编了许多瞎话,但往后她要的他都给,应该不算耽误了她。

    使力托着沈老太君,待嬷嬷同沈老太君都坐稳后,放下车帘:“是啊,如愿以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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