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看。”

    她的身子斜着,廊檐上的灯光倾洒在她眉梢,不知是恼还是惧,眼尾处裹着的泪轻颤,眼波粼粼。

    说话时,攒了许久的泪,湿润的眼睫再包不住,似饱满莹润的珍珠,顺着洇红的眼尾划入鬓间。

    再见她这泪涟涟的模样,沈意远还如之前一般,不知如何应对。

    暗叹一声,阖上了眼。

    “不看。”

    主子都不看了,一边的护卫更不敢看,直接背过身去避嫌。

    林晚宜这才借沈意远的手臂直起了身子,发髻上的钗环碰撞,清泠悦耳。

    秦桑绿枝忙过来扶她,帮她整理蹭乱的衣摆和沾泪的额角。

    “姑娘……”

    绿枝开口,林晚宜扶着慌乱中撞松的发髻轻轻摇头,示意她无事。然后仔细观察着脚下,快步向前,直接过了拐角,站到明亮的檐灯下。

    “王爷,这边请。”

    声音听似镇定,好像刚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在北戎多年,沈意远能第一时间察觉到周遭环境的变化。五感相通,如今眼睛阖上,耳力更加灵敏。

    从慌乱避开的脚步,到话头处几不可察的滞涩,都瞒不过他的耳朵。

    睁眼时看见拐角处灯影下漏出的一抹浅粉,喉处轻滚,唇边隐有淡笑。

    还如小时候一般好面子。

    再说就该恼了,他识趣地没有出声,抬脚跟上。

    林晚宜在前头走着,心里堵得厉害。

    明明是准备挽回些形象的,席上处处都好,只差几步就能将人送走了。偏偏碰上了二哥哥从山里捡回来的野猫,府里这么大,哪里不好睡,偏睡在昏暗的廊下……

    她懊恼得很,不自觉就走快了些,道别时也说不出什么软话,规规矩矩地将人送走了。

    沈意远走后,她打不起精神,没去找周夫人说话直接回了自己的小院。

    坐在铜镜前,任秦桑绿枝帮她拆解发饰,玉葱般的指尖不住地绕着几缕青丝,峨嵋轻蹙,闷闷地不说话。

    看她情绪低落,秦桑挑了个高兴的话题转移她的注意力:“说起来,这些年皇上好像只给皇子公主们赐过婚,姑娘是头一个呢。镇北王本事,白日里宣旨动静那般大,风光无两,今夜不知多少人彻夜难眠呢。”

    镇北王英俊,战场上的事迹早勾走了许多官家小姐的芳心,再有他如此受皇上重视,想与之结亲的人家不在少数。

    这边家家户户住得近,谁家有个动静,稍一打听就能知道。

    镇北王这个香饽饽落到了相府,或为权势,或为郎君,少不得有人心里泛酸睡不着觉。

    到底是从小跟在身边的贴身丫鬟,把林晚宜的那点小心思摸得清清楚楚的。

    林晚宜松开被她绕得卷曲的头发,拿起案上的梳篦,一下下通着发尾。

    烛火摇晃,铜镜映出她流转的眸光,樱唇微抿:“说得好像他多好似的。”

    见她眉间稍霁,也愿意陪着她们说玩笑话,绿枝松了口气,将秦桑递来的粉晶持芝步摇收到妆奁里,虚拢着手捧起林晚宜耳边散下的发丝,嬉笑着说:“王爷是好,咱们姑娘更好。要我说这些睡不着的人里啊——”拉长了调子,吊足了胃口,“多的是倾慕姑娘的郎君。”

    林晚宜很是受用,用梳篦轻拍了下绿枝的手背,嗔她一眼:“就爱逗我。”

    “哎哟。”绿枝夸张地捂住手,“我说的可都是大实话,姑娘还打我,我可心寒了啊。”

    林晚宜被她逗笑,弯弯的笑眼里噙着烛火的光辉,点点若星子。

    “明日要找二哥哥算账,逮了猫儿回来不好好养,还睡在墙根的话,跟在外头有什么区别?”

    虽在说廊下的事,但是语气轻松,明显不恼了。

    “二公子成日在外头,许是顾不上。要不养到咱们院子里吧,小猫毛茸茸的,既惹人怜又能给姑娘解解闷。”

    “那哪行,外头的猫性子野,姑娘又踩了它,万一记仇挠伤了姑娘就不好了,若姑娘真喜欢,可以等回了望京,挑只乖巧的从小养着。”秦桑将林晚宜发上的钗环都拆了,边拨开林晚宜另一侧耳边的发,边驳了绿枝的想法。

    不等绿枝答话,秦桑“嘶”的一声,拧起了眉:“姑娘。”

    林晚宜还当她在说猫儿的事情:“今儿踩着它了,明日记得吩咐膳房,往后每餐多给它添条鱼。”

    “不是。”秦桑曲指点了点她空荡荡的耳垂,“耳环丢了。”

    “啊,我看看。”绿枝凑过去,“什么时候丢的啊,戴的时候没记得固牢吗?”

    林晚宜捏捏耳垂,不在意地说:“丢了就算了,无事。”

    男女无名无分私下往来虽为人不齿,但本朝女子地位比前朝高了不少。

    不提那些个顽固不化的迂腐人家,开明人家,耳环这种没有写明了姓名的小物件儿,即使被存了坏心的人捡去找上门来,矢口否了即可,算不得什么大事。

    绿枝从妆奁里拿了刚取下的耳环捏在指尖,粉透紫的琉璃珠坠轻晃,清澈透亮。

    她不是怕耳环丢了有人滋事,她是舍不得啊:“皇后娘娘赐的那一箱子琉璃里头,拢共就这么一小块粉紫色的,堪堪能做一对儿小巧的耳坠子,才戴了一次就丢了,多可惜啊。”

    秦桑也是这个意思:“应该是回廊里撞掉了,一会儿我提着灯笼去寻。”

    那时又慌又乱,哪里顾得上耳上,林晚宜歪头摸着耳垂,理不出头绪:“约莫晃到池水里去了,耳环轻巧,池中又是活水,应该没了。”

    绿枝苦着张脸,割肉似的舍不得:“多漂亮的耳坠子,不行,我得去找找。”

    知道她不走一趟是不会安心的,林晚宜放她去了,只叮嘱她:“别往池水里看,走一圈就回来,我等着你回来沐浴。”

    绿枝绕着相府走了一圈,回来后鼻尖上都沁了汗。

    看她裙角上沾了灰,应该是在草木间扒拉着寻的,林晚宜将那成单的琉璃坠子放到她手中:“回望京寻个师傅,将这耳坠子改成吊坠,到时就是你的了。”

    绿枝跟着林晚宜久了,也喜欢这样精致漂亮的东西,盯着掌心的耳坠简直移不开眼。心里想着太贵重了要推辞,嘴上却诚实得紧:“多谢姑娘。”

    “哼。”秦桑叉着腰。

    绿枝赶紧将这坠子收好放入怀中:“这次是我,下次就轮到你了,记得夜里睡觉时要念叨一句让姑娘再丢一次耳环。”

    林晚宜几乎是养在珠翠中长大的,一向大方,指着妆奁:“秦桑,你也去挑件喜欢的。”

    “我和绿枝开玩笑呢。”秦桑看绿枝一脸紧张的样子笑得不行,捂着肚子说,“水备好了,姑娘沐浴吧。”

    浴桶中,水波轻漾,热气氤氲,林晚宜置身其中,有些犯困。

    只是刚一阖眼,在沈意远面前摔跤的狼狈样子,一遍遍在脑中里闪过。

    再回想他走时的模样,眼里分明带着笑。

    猛地拍打水面,“啪”的一声,热水溅了满脸,顿时困意全消。

    “力道重了吗姑娘?”

    “不行。”林晚宜好像没听见绿枝的话,自顾自地说,“我要再见他一次!”

    绿枝有些懵:“谁啊?”

    “镇北王。”

    -

    沈意远归府,先去了沈老太君那边。

    “这边的膳食吃得习惯吗?”

    这边的厨子是新找的,自然比不上平南将军府中几十年的老厨子了解老太君的口味。

    沈老太君招手让他坐近一点:“心里头高兴,吃什么都香。”

    求她过来还不够,又不声不响去求了皇上赐婚。小伙子初识情滋味,心火正烧得旺着呢。

    看来这就是注定的,天定的姻缘。前头几年她和皇上劝得口水都干了,不如灿灿一面。

    挤眼看他:“和灿灿同桌吃饭了?”

    这话题是逃不开了,沈意远无奈长叹:“祖母。”

    “啧。”沈老太君和嬷嬷相视一笑,“还大将军呢,脸皮这样薄,是要问你席间有没有注意灿灿喜欢吃什么菜,好提前准备着。”

    沈意远的拇指指腹缓缓摩挲着食指关节处。

    回廊里,她站直时泪还未止,凝于颊边的泪,山风一卷,没于他指缝间。

    分明是微凉的触感,这会儿却隐隐发烫。

    他端起茶盏,食指贴在杯壁上,想借茶碗的热盖过去,却不想滴泪的那处灼热感觉愈加明显。

    略不自然地咳了一声,垂眸避开沈老太君的眼:“右相和周夫人都在。”

    “也对,还是临之想得周全,右相估计舍不得灿灿,注意些是对的,不好做的太过。”

    沈老太君觉早,等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有些撑不住了,眼下又打了个哈欠。

    沈意远起身去搀老太君:“早些安歇吧,明早再来陪祖母用膳。”

    “行,你也别熬得太晚了。”

    他躬身时,沈老太君看他暗色的衣襟折痕处隐隐闪着碎光,抬手摸了上去,果然摸到一小而圆的硬物。

    “咦,这是什么?”

    小小的圆珠子,显然并不属于他,指缝灼热处隐隐有些痒,沈意远头疼不已,为免老太君多问,他含糊地答:“皇上随手赐了颗珠子。”

    “哄人开心的小玩意儿,皇上给你作甚,浪费了。”沈老太君没有起疑,“我进去了,你回吧。”

    出了沈老太君的院子,沈意远取了衣襟处的物件儿。

    明月皎皎,掌心上剔透的粉紫坠子泛着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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