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
林晚宜是打算要问清楚他撒谎的缘由的,只不过先前在将军府和王府时没将话说开,今日见面又只顾着撒气,还没来得及问。
他倒是自觉,不等她问就要交代了。
可交代得太透彻,连此等惊世骇俗的私隐都说出来了,林晚宜心中波涛起,脑子转不过来,先懵了一阵才伸手去捂他的嘴。
“你别说,不想说或是说了不开心,就不要说,我不知道也没关系的。”
短短一瞬,林晚宜想了很多。
他说二叔觉得,也说他自小便知实情,那……是不是代表二叔以为的是错的。
若二叔真的错,他自幼便承受这莫须有的猜疑受此等冷落,实在可怜;若二叔是对的,那他这些年是如何熬过来的,离开南栗孤身闯北戎,是不是为这呢?
好奇是人之天性,但此刻天大的秘密摆在眼前,林晚宜却一点不想知道,只想阻止沈意远,不让他继续说下去,不让他为了解释揭开自己的伤疤。
沈意远大掌覆在她掌上,轻按住,柔柔地吻了吻她的掌心,随后拉她手放至身前。
月光下仅有的一盏烛灯,在暗色中添一抹朦胧晕色,映得他凝视着林晚宜的黑棕眸子似幽潭般深沉:“灿灿,我想说与你听。”
他不是圣人,这件事实在算不得好事,提起后难免心情沉郁,但是他想告诉她,想让她知道全部的他。
林晚宜将被他牵着的手顺着他的指缝穿入,十指交缠,紧紧扣住后说:“想说便说吧,我会一直陪你。”
偏头倚在他胸膛处,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声,她紧绷的心也渐渐松弛。
沈意远一下下轻抚着她圆润柔顺的后脑处:“先从爹娘和武安侯的事说起吧,灿灿你莫急。”
林晚宜轻声语:“嗯,你慢慢说,我细细听。”
“事情要从很久前说起了,岳母同娘相识,灿灿你应该也听过襄平公主之名。”
林晚宜点头。
沈意远的娘也就是襄平公主去世得早,周夫人并不经常提起,只去岁沈意远从北戎归,皇后娘娘和周夫人见他思故人,那段时间提得多些,不过也没说起旁的,只说起她们未嫁时的趣事,至于远在南栗的平南将军和早逝的武安侯,她们都不曾说起过。
“其实娘原不是要嫁给爹的。”
“她与武安侯相识于元宵灯会,灯火阑珊,见之倾情,彼时爹远在南栗,甚至没与娘说过几句话。”
林晚宜脑中闪过无数的话本子,这样的故事,话本子里常写,甚至有许多种版本。
公主貌美,与侯爷两情相悦,却遭将军觊觎,将军棒打鸳鸯,利用军功强娶公主。
或是武安侯移情,公主心灰意冷之际偶遇将军,将军带公主走出阴霾,成亲生子,恩爱白头。
再就是公主与侯爷元宵一见倾心,实则对彼此了解不够深,性子不合,相看两厌,遇将军,定终身。
正当林晚宜想着那种可能性较大时,沈意远继续道:“祖父手下副将有一女,与爹青梅竹马,祖母向来没有门第之见,若不出意外,爹会娶她。”
林晚宜的指尖不自觉收紧,掐进他手背薄肉中。
话本子里的故事曲折离奇,其实现实哪有那么错综复杂,郎有情,妾有意,长辈不加以阻挠,简直是天赐良缘,理当顺利成亲的。
公主、侯爷、将军,个个都是身份尊贵之人,其中公主和侯爷门户相当,将军和副将之女所略差了些,但祖母开明,不会在意这些。
那究竟是为何,为何姻缘错开?
林晚宜心中有个影子,但她不敢去想。
“副将之女也在南栗,爹随祖父回京述职时带人回望京见祖母,是为了商定亲事,也想赶在启程去南栗前,在父母亲族齐聚时成亲。”
“十全十美之事难逢,宫宴时娘意外落水,除刚被宫人领出来的爹外,四周再无一人,连跟在爹身后的宫人也不见了踪迹,事有蹊跷不假,可眼见娘就要没入水中,爹还是选择将娘救了上来。”
“灿灿你说巧不巧,两个人湿漉漉上岸之际,皇上竟到了,身后还跟着一串人。”
“众目睽睽之下,什么婚约都不作数了,身上湿透滴水的衣裳似绳索,将爹娘牢牢捆在了一起。”
林晚宜听后心里生寒,皇室颜面之前,公主心意和臣子原定的亲事全可以不顾,更何况此事明显是有人刻意促成。
心中的身影逐渐清晰,更叫她不寒而栗。
“为什么?”千头万绪,她只问得出这个。
皇上是襄平公主亲兄长,她虽没亲眼见过皇上和襄平公主相处的模样,但想来皇上这些年来对沈意远如此明显的偏爱,应该是爱屋及乌,将对襄平公主的思念寄托在他身上了吧。
不过这是她从前的想法,现在她脑中冒出了个猜想。
梁王也是他舅舅,却不似皇上一般,待他只是寻常甥舅。
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他。
娘说过,他的眉眼像极了襄平公主。
所以皇上对他,会是愧疚和补偿吗?
她的指尖微微泛着凉,沈意远拽过身后缎被披在她身前,指腹摩挲着她的圆润的肩头,平静道:“彼时皇上初登基,因先太子有嫡子在,先太子一派朝臣有异动,朝廷局势不稳,祖父是不可多得的猛将,既有兵权又得人心。”
天家无情,天下面前,嫡亲妹妹的婚事也成了筹码,林晚宜只觉得可悲:“……那为什么,为什么不是二叔?”
皇上只襄平公主一位亲妹,但祖父有两子,同为祖父之子,二叔那时大抵是没有定亲的,若选了二叔,至少可以少拆散一对有情人。
“其实差不了多少,外人眼里都是皇上亲妹与将军府结亲了。”沈意远嗤笑一声,“二叔不擅武,从未随爹去过疆场,声望不如爹,没了个武安侯,想选个差不多甚至略出众一些的补偿罢了。”
拆了亲妹姻缘,又拆了另一桩姻缘补偿,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林晚宜恨得牙痒痒,从沈意远臂弯处出来,愤怒攥拳锤床:“太坏了,真的坏,怪不得你从不唤他舅舅,我以后也不唤了!”
皇上面前,多数时候还是恭敬的,只刚成亲那会儿,沈意远不愿开口唤舅舅,便哄着林晚宜唤了。
林晚宜现在想着都后悔,恨不得能再回到那时候,把自己的嘴缝上不许出声。
那可是亲妹妹啊,她实在无法接受。
“莫说气话。”拢起她散在手臂上的发丝,沈意远裹住她的拳头,用巧劲儿将她指上力气卸掉,指腹拂过掌心,停在她掐出的月牙上轻轻地揉,“上一辈的事情由上一辈去计较。”
林晚宜撇嘴:“就会说好听话,说不计较就真不计较啦,那你怎么不肯叫舅舅?”
一语中的,沈意远噎住,几息后叹声道:“灿灿。”
“叫我也没用,我就气,不敢当面气,我以后每天悄悄骂他。”
那毕竟是皇上,林晚宜还是有些理智的,本来因为皇后姨母伤心的事,她三五天才想起来骂一次,看来还不够,以后一定记住天天骂。
沈意远要说话,只动了动嘴,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林晚宜抢了话:“好了好了,别说教。知道那是不尊不敬,我只心里骂,没人知道的,你别管我了。”
“不是。”沈意远俯身将头抵在她肩窝处,“灿灿带我一道骂。”
怎么能不怨,那是他爹娘啊……
一向挺直如松柏的脊背垮下来,窝在林晚宜颈侧,像受伤后需舔舐伤口的兽。
“嗯,谁让他不做好事,我们一起狠狠骂他。”林晚宜看着心疼极了,将手臂紧紧环在他腰间,低头用脸颊去蹭他的脸:“我在,我会一直一直陪你。”
这么多年,他一个人在北戎,该多辛苦。
心一揪,眼里又泛酸了。
沈意远也抱住她,手上使力,将她嵌入怀中。
他力气大,林晚宜默默忍了一会儿,发现他还没有松手的迹象,蹙眉继续忍。
忍啊忍,实在是忍不住疼了,扒他的手臂:“轻些,别我还没做寡妇呢,你倒先成了鳏夫了。”
腰上力道陡然小了,她深吸口气,靠他在怀里:“对嘛,松些我也不会走,说了会一直陪你,就会一直在你身边。”
其实刚刚的故事没讲完,但那又何妨,她懂他为何欺瞒了。
行宫中他帮了她,抱她的时候难免被宫人瞧见。
纵有皇后姨母封口又如何,嘴巴一闭一张就能出声,再不济还有手能比划能写字,总不能时时刻刻派人盯着,瞒不了多久的。
那时她正相看人家,若传出去,即便她不在意,爹娘不在意,外人或多或少会在意的。
成亲是最好的选择。
而他爹娘的例子在前,他们被一场蓄意策划的意外绑在一起,大抵是不快乐的。
他说他不想重蹈覆辙,应该是不希望她如襄平公主一般,觉得这亲事是因为意外勉强成的而郁郁寡欢。
左右他会跟她好好过日子,撒个关于爱她的谎,无伤大雅。
知道这些就够了,他的伤心事,她不打算刨根问底。
沈意远爱极了她的直接和毫无保留的信任,鼻尖萦绕的馨香让他心醉,他道:“灿灿,我心悦你,三朝回门的傍晚,乌云沉沉将落雪,你挽我手臂说回家,冷风也暖心,那是心动伊始。”
三朝回门时,她还没喜欢他呢,说话做事都是随意为之,几个月了,她早忘记当时说了什么,而他竟连那日天气都记得这般清楚。
林晚宜耳根悄悄热了,指尖轻点他的胸膛,咕哝着说:“我这般好,谁见了都喜欢的,你要小心些,别叫人把我抢去了。”
“不给。”在她额心落吻,淡淡的却缱绻,“你这般好,我舍不得。”
静谧夏夜,林晚宜倚着沈意远的胸膛,透过轩窗小缝,与他同赏明月共听清风。
月亮西移,林晚宜动了动腿:“躺下吧,腿都坐僵了。”
“好。”
她躺下后,沈意远帮她捶了几下腿,她说好了才停。
他一直坐在床沿,待她躺好后,起身要走。
这么听话,说让睡小榻还真就不求情了,话都说了一箩筐了还差那一句吗,哪有他这么憨的?
林晚宜都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怎么样了,拉住他的手腕,嗔道:“还说舍不得,这会儿怎么舍得了。”松开手,将缎被往上拉,只露出一双潋滟的眸子,“那你走好了,走吧,走了我好找别人。”
“灿灿。”沈意远噙笑,“我是去吹灯。”
缎被下的脸腾地红了,林晚宜翻身背对他,哼哼着说:“哼,吹灯的工夫我也能找别人的。”
她睡在床榻中间处,沈意远躺下时,她正好挨在他肩侧。
刚听了那么大的事情,她心一时难静,暗暗纠结了一会儿,沈意远先开口问她:“灿灿有话说?”
“问吧,没什么不能说的。”
林晚宜抱住他的胳膊:“我就问一个,那个副将的女儿呢?”
襄平公主和武安侯都过世了,平南将军在南栗数年间未踏入望京城一步,只那位副将的女儿不知去向。
她何其无辜,未婚夫婿去了趟宫宴,回来一切都变了。
“去世了,回南栗的路上染了风寒,不久就走了。”
襄平公主、武安侯、副将之女,虽说世事无常,但林晚宜想,若不是皇上,他们不会这般年轻就丢了性命。
“二叔一直在望京,自然知道娘和武安侯的事情,爹娘一直针尖对麦芒,甚至有人猜测他们一直未曾圆房,是以娘有孕后,有些别的声音传出来。”
夫妇间的事情,外人谁能说清。
即便襄平公主和武安侯还有情意存,但一切已成定局,他们不会做此出格之事,若他们是肆意妄之人,也不可能英年早逝。
林晚宜算是明白了,顺昌伯全凭着猜测就给他亲哥戴了顶帽子,还将怨气移到小辈身上,简直可恶之至。
“他们真的太讨厌了,下回见二、不对,见到顺昌伯我定不给他好脸!”
沈意远拍她的背安抚她:“是啊,太讨厌了,不论是皇上还是顺昌伯。两对有情人,只爹一人落寞独活,所以灿灿,我不希望在你眼里我们成亲是因为形势所迫而不得不成亲。”
“莫气了好不好,日后对你不会有任何隐瞒,任何事都不会。”
“没在气了。”林晚宜长长叹气,“就是心里堵得慌,替爹娘堵、替武安侯和副将之女堵,更替你堵,怎么摊上这么个舅舅,还有二叔。”
“不碍事,以后离他们远远的,有我在,我会待你好,比过他们所有人。”
心动,沈意远勾手将人送入怀中:“灿灿。”
“夫君。”
“灿灿。
“夫君。”
……
他唤她,她不厌其烦地应。
夜深人呢喃,渐渐地,她在他怀里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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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林晚宜困得起不来,好在周夫人知道她的毛病,猜到她昨夜可能睡不好,派人来说过,让她早晨不用急着起身。
沈意远去和风苑与右相及林秉承他们用早膳,提起林晚宜择床一事,右相他们都了然于心,没多大反应。
只林晏昼一脸震惊:“家里睡惯的床也不行啊,看来临之你得带灿灿常回来住住,不然她该不认识家了。”
周夫人塞了块白糖糕到他嘴里:“就你话多,赶紧吃吧。”
用膳后,他们该上朝的上朝,该出去办事的出去办事,周夫人在和风苑小书房内边翻看账房送来的账本边等林晚宜起身。
林晚宜睡了个踏实觉,就是昨天哭多了眼睛有点肿,不过秦桑帮她用热帕子敷了后就一点都瞧不出来了。
因为昨夜小榻上多铺了床被褥,为防消息漏出去,只秦桑绿枝两个人进来伺候。
绿枝整理小榻,觉得不对,再一看床榻上的褶皱明显是两人躺过留下的,问:“姑娘这是和王爷和好啦。”
“哪儿那么容易,我可不是那么好……”话还没说完,猛地想起昨夜已经被沈意远哄得说了不生气了,懊恼拍桌,“可恶,竟然真被他哄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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