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午餐时间,泰勒先生亲自上楼告诉我,要是我再敢忘记上班时间,他就要扣我的工资了。
前一天因为忙着学修剪花枝学得太过投入而迟到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我自然是连连答应,一再保证今天绝对不会忘了去找他。
把泰勒先生送回楼下后,我回到家,靠在门板上,长吁一口气。
“平常总会有人来拜访吗?”自从泰勒先生敲门,就被我拜托保持安静,一动不动地坐在餐桌旁的梅根悄声问。
“不会,这次是我工作上的问题。”我不好意思地摆摆手。“但是以防万一,以后再有人敲门,最好还是麻烦你回避一下。”
“我会用精神感知去探测接近这个房间的人的,如果有人接近,我会提前做伪装。”
“那就好,最好别被人注意到这户多了个陌生女孩。”我望向冰箱上的日历,确认自己的行程。“我今天出门后可能要等到晚上十点以后才会回来,晚饭什么的不用等我了。”
“只做我自己的份就好了,对吗。”梅根点点头,以示她明白了。
为了表达诚意,还没到下午,我就去了泰勒先生家,帮他整理厨台,顺便把昨天学到的修剪技巧用在了他家的花上,得到了泰勒先生的一阵嫌弃。
“——花枝不是越少越好,你都快把我的花剪成树了。”
“——我用摸的都能摸出来左右不对称,你用眼睛就看不出来吗?”
“——小小年纪怎么就喜欢学这种有的没的?去干点小孩该干的事,别糟蹋我的花了。”
泰勒先生心疼地把我从阳台赶走,让我去做往常的家务。
“我已经不喜欢被说小了。”我觉得泰勒先生不是真的生气,便继续用玩笑的语气反驳他。“毕竟都二十岁的人了。”
“那工作的事你考没考虑好?再过一个月我就要去剑桥了,我还指望着路上你给我推轮椅呢。”泰勒先生话锋一转,把这个正经问题丢给了我。
——啊,终于要给出明确回答了。不过我也的确想好了。
我寄居于火星猎人的家,把屋子让给他的侄女梅根也是理所当然,而且这里与小队的人联系得越来越多了,离开这里或许会比较安全。更何况——
一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头疼。更何况,身为梅根男朋友的拉甘来得真的很勤,昨天,梅根对于我不由自主地发出的恳求,仅仅是不自在地说了句“我会的”作为回答,我想,我随便对她的恋爱状况指手画脚,肯定很令人不愉快。就算只为了不再卷入这种尴尬的境地,我也觉得我该与他们拉开距离。
“考虑好了,泰勒先生,我愿意去。这个暑假还请你们多多指教。”
尽管泰勒先生看不到,我还是尽可能诚恳地鞠下一躬。我已经好几年没有经历过“暑假”了,希望这次的假期能够成为值得我珍惜的回忆。
因为今天我来得早,工作结束得也比较早,泰勒先生和我商定了航班时间,以及杰弗瑞一家预期的工作内容。结束这一系列计划后,正好赶上我出门遛狗的时间,遛完狗回来,正好赶上替楼上的雇主照顾孩子的时间。
——星期三的时间相互契合得太完美了!
我第无数次地这么感慨着,把买给莱德的巧克力揣进外套口袋,走上楼与他准备出门的父亲简单告别。我和这个十岁的小家伙达成了共识,如果我给他带零食,他就跟我一起刷盘子。
严格来讲,一开始雇主雇佣我只要求我做饭、收拾厨房、监督莱德写作业和按时睡觉,以及防备来的几率很小的小偷或诈骗犯,没指望我能和他的儿子玩在一起。但多亏了莱德本人是个自来熟,在楼上工作的气氛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僵,他喜欢跟我炫耀自己在学校取得的成就和得到的表扬,而我至少在倾听这一方面还是小有经验的,只要保持微笑和兴致,看着他听他说就好了。
晚餐和收拾卫生过后,我把莱德按到他的书桌旁,和他说好在七点半之前写完数学作业我就多给他冲一杯巧克力,接下来的时间就任我自己分配了。
我回到客厅,把从自家带来的小说翻到夹着书签的那页继续看下去。多亏这五年来不需要上学,有大把大把像这样的时间可消耗,我把自己印象中比较出名的几个长篇系列小说的英文版都补了个遍,现在已经可以不查字典直接读完一本书了。
正当我因为波洛的冷幽默而忍不住发出无声的大笑时,莱德猛地推开了他的房间门,跑过来蹦上沙发,坐到了我旁边的位置上。
“作业完成了吗?”我合上书问他,感觉今天他的速度好快。
莱德摇摇头,把自己埋进靠枕之间,低声说:“又来了。”
“什么又来了?”我从沙发上站起来,打算去看看他是不是遇上不擅长的题型了。
“那个声音!”莱德一把揪住我的衣角,把我拦在客厅。“这几天我总是听到楼上好像有人在跑……不是凌晨就是天黑,爸爸说肯定是有流浪猫造了窝,可我觉得不像……会不会是超级罪犯在踩点?”
“超级罪犯是不需要踩点的,一般踩点的都是小偷……”我说到一半,觉得自己的话一点安慰效果也没有,便提议道:“如果你实在担心,我去楼上看一看好不好?”
“可你打算怎么上去?往楼顶去的那扇门老是锁着的。”
“我走窗……户。”我又是说到一半,才想起自己没看过顶楼的消防梯,如果它只连到这层楼,不通往楼顶,就很尴尬了。
——不过我之前有练过体术,爬个楼应该不成问题,就算摔下来,也有消防梯接着。
我心虚地笑着,从沙发旁的五斗柜里取出莱德爸爸准备的口哨递给他,说:“那,如果有什么危险就吹哨子,我会像超级英雄一样立刻赶回来的。”
莱德因为我幼稚的比喻撇了撇嘴,但他还是小心地把哨子挂到脖子上,然后带我走进他爸爸的卧室,打开窗户,让我翻到消防梯上。
——还好,虽然消防梯不直接通上去,但屋顶的装饰浮雕可以让我抓。
我深吸一口气,抻了抻臂腿,纵身一跃,抓住上方一块浮雕凸起的边缘,踩着墙壁向上用力,一只手攀上楼顶,继续蹬着浮雕,把自己推上了楼顶。我低头看看正从窗口探头出来的莱德,回给他一个“ok”的手势,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照向四周,试图找到有流浪猫生活的痕迹。
楼顶很昏暗,街边的路灯照不到这个高度,手电筒有限的光芒局限着我的视野,让我腿肚子有点打颤,如果真的是小偷踩点,对方在暗处,我在明处,我会不会被灭口?没有人会注意到楼顶这种地方发生了什么……
我停住了脚步,想起来,昨天拉甘也说过同样的话——“没有多少人会注意楼顶,走上面的路还挺安全的。”
——对了,说到这几天,凌晨和黑天,楼上有人在跑……不就是他吗!
意识到这个可能性,我又扫视了一遍楼顶,只找到几个模糊的脚印,便跳回到消防梯上。
莱德等在窗边,紧张地问:“是流浪猫吗?”
“应该是哦,没有小偷踩点的痕迹。平时也有可能是我在楼下做锻炼和琼恩叔叔收拾房间的声音传了上来。”我钻进屋子,安慰莱德。“我刚刚想起我忘记关卧室窗户了,我下楼去关一下,好吗?”
“嗯……快点回来。”莱德不情愿地同意了。
我立即动身,冲出房门,决定去问问梅根,拉甘是不是过来了。如果莱德听到的噪音真的是他发出来的,我觉得我有必要提醒他一下注意自己的脚步。
但当我掏出钥匙打开门后,屋里的漆黑一片让我愣了一下。梅根之前有跟我确认过晚餐的事,我还以为她会在家呢。
——姑且去消防梯那边看一眼吧。
我这么想着,走进了卧室。窗帘没有拉,在屋里没开灯的情况下,我能很清晰地看到外面。果然,拉甘在那里,他靠着栏杆盘腿坐在消防梯上,仰着头看向正上方。
——如果他现在从楼顶走掉的话,还留在楼上卧室里的莱德会看到他的。
我脑海里冒出这样的担忧,动身走到窗边,打开窗户。似乎在神游的拉甘听到声音,刷地蹦了起来。
“希——”
我连忙竖起食指示意他安静,招手让他进屋来,之后关好窗,才开口说道:“你在房顶上跑来跑去的事被楼上那家的小孩注意到了。”
“刚刚听到你们在窗口说的话了,我的错,以后会注意的。”拉甘举起双手,作出一副投降的样子。“梅根不在吗?”
他这么快承认错误,我就不好说什么了,只好顺着他问的话答下去:“我也不清楚,我本以为她会在的……等我上楼会把孩子带到客厅的,如果你要走的话,稍微等一会儿再动身。”
“就不能多留一阵么。”拉甘咕哝着走向厨房。“冰箱里的东西我能吃吗?”
“随便拿,就像在自己家一样。”作为日常买菜的人,我觉得我有资格这么说。但我又觉得就算我不这么说,他也已经把这儿当自己家一样了。
我不能离开楼上太久,就这么把拉甘一个人扔在屋里,回到了莱德身边。巧的是,今天莱德的爸爸工作结束得比较快,大概九点多的时候他就回了家,我得以早一点下班。
我抱着“但愿拉甘会自己收拾厨余”的侥幸心理推开房门,今晚第二次在自家门口愣住。
——你干嘛拿我的遥控器砸我的电视!
我是这么想的,也确实这么喊出来了。站在茶几前的拉甘一激灵回过头,同样爆发出一声咆哮:“海神的胡子啊!你要吓死我吗!”
“梅林最肥的三角短裤啊!你要是把东西摔坏了叫我怎么赔!”
我“嘭”地一声关上门,无厘头地抛出从小说里看来的俚语,三两步跨到他面前,刚要发火,就听到电视里传出了一个更令我火大的声音。
——是致远族大使。
“闭嘴吧你。”
我条件反射地抄起地上的遥控器关掉了电视,房间陷入了一片寂静。
“……还行,看样子没坏。”我耸耸肩,决定主动打破沉默。“所以说你是在生致远族的气?”
“他们的,没错,他们这帮家伙老是到处晃来晃去,我想忘都忘不掉他们都做了些什么……”拉甘皱起眉头瞅着电视屏幕抱怨道。“还有漂移女的。”
漂移女突然被提到,让我莫名其妙。
“你们最近起冲突了?”我记得拉甘提过,漂移女不怎么待见他。
“不,其实应该算是积怨,只是……在这个地方,看到他们,就……”
拉甘举起一只手抬到耳畔,半张着嘴顿了半晌,泄气般倒在沙发上,扶额叹了口气。他支支吾吾的样子看得我越来越烦躁,我干脆坐到茶几上,盯着他视线低垂的眼睛,暂时按捺下自己想要吼叫的冲动,一字一顿地说:“你慢慢想,如果有什么想说的,我在听。”
过了好一会儿,拉甘才抬起头,问:“说什么都行?”
“都行。”
“抱怨也行?”
“可以。”
“发泄也行?”
“没问题。”
“讲脏话也行?”
“尽量别讲我能听懂的。”
“说谁的不好都行?”
“……行。”
说实话我现越来越好奇了,感觉就像初中时不小心偷听到同班女生八卦一样,表面稳如镜潭,实则已经心里痒得像有只小猫在乱抓。
拉甘深吸一口气,用着认真的口吻,吐出了一串我听得一头雾水的话:“都怪康纳那个鲨鱼碎和漂移女那个粘盲鳗脑袋。”
“……什么东西?”
“别在意,不是啥好词。”拉甘把这些貌似是“我听不懂的脏话”含糊了过去。“我明明远算不上小队的最新成员了,可你知道康纳管我叫什么吗?——‘菜鸟’!要不是他那副好像不愿意和梅根分开的语气,我怎么会那么生他的气?”
“康纳……一向很少在意言语细节。”我想起五年前与康纳相处的片段,不太确定地说。毕竟过了这么久,康纳肯定也有变化。
“我敢说他就是看我不爽,他和梅根玩角色扮演正开心呢——”
——角色扮演?我想起地-火卫星发射那天在发布会现身的火星猎人和超人,猜测拉甘正在抱怨的是那次护卫任务中发生的事……好像也正是在那次任务里,他被致远族抓走了来着。
“——后来我回顾我错过的任务报告时,发现漂移女违抗了夜翼的命令,她本来有机会进行水下支援,可她不愧是伪装成年轻人的大人,选择了在火箭周边护卫到底,把我丢给了黑蝠鲼军队。”
“漂移女……一向喜欢火星。”在这方面我自认为有一定的发言权。
“那也不是她任由队友被敌人俘虏的理由!虽然这么想有点恶毒,但我当时想过……如果我死在致远族手里,就可以全心地——我当时还不知道漂移女的事——全心憎恨对我不管不顾的你了。正是因为想到这一点,我才会在你住的地方格外想生她的气。”
拉甘说到这儿,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被抓走的小队成员能够全部安然回来是件多么万幸的事。
“致远族到底对被抓走的孩子做了什么实验?”我不经思考就问出了口。这个问题我一直没有得到相关的答案,而且“憎恨”这个词太沉重了,就算是乌龙事件,我也不喜欢听到自己被憎恨。
“据小队和联盟的分析和总结,他们的目的是激发和研究地球人的特异能力,就像脉冲的高速,加菲尔德的变形那样的……他们给我们各种各样的外界刺激,但我已经没什么具体印象了,很多事情都是从别人的讲述和任务简报里拼凑出来的。我只记得,当电流经过我的大脑时,我基本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像是沉浸在了噩梦里。所有我讨厌的记忆、所有我害怕会发生的事情,一股脑地被塞到脑袋里面,有那么一段时间,我觉得不如直接当场死掉算了。”
“别那么想……”这样的念头让我心里一颤,我想安慰他,却不知用何种语言才能真正让他听进去。
令我意外的是,拉甘将身子向我倾斜过来,神神秘秘地说:“希恩,知道吗?那个梦里也有你。”
“我?”被告知出现在噩梦里,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荣幸。
“不是你想的那样。”拉甘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表达得不够清晰,又补充道:“我看到你第一次拜访亚特兰蒂斯时耐心地对我讲述陆地世界的经历,然后又看到我刚刚入队时漂移女无视我打招呼的经历。这段记忆闪回很短,在接受心理疏导时,我甚至没跟黑金丝雀提。但在这短短几天,我好像想通了——漂移女对我多冷淡,多不耐烦都困扰不到我了,我早就习惯了。反正,那个来到过亚特兰蒂斯,在我脑海中留下回忆的漂移少女,真正的希恩,你——其实并没有变,不是吗?那些实验留给我的噩梦中,至少这一段不再是我的梦魇了。”
“我……真的很抱歉,没能遵守约定等你到陆地上来,害你有了那么不好的回忆。”我没从拉甘的话中听出责怪我的意思,但我还是忍不住去想,如果漂移女没有代替我,我一定会努力回应拉甘对陆地的期待吧。
“抱歉?不,干嘛要道歉?”拉甘双手在我肩上一拍,激得我立马挺直了后背。“又不是你想让漂移女干掉你的,要我说,我很高兴小队里那个人不是你,我只是——”
拉甘深呼吸一下,松手放开我的肩膀,露出了今晚的第一个笑脸。我隐隐约约地感觉自己看到了当年那个总是开朗地笑着面对我,讲述着自己想要去往陆地这个梦想的少年的影子。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希恩,能再次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我仿佛回到了五年前,有那么一瞬间,我简直想即刻奔到火星猎人面前,告诉他——你是对的。
我的人生不该终结于被漂移女杀死的那一天,不该只是那样而已。
就算是这个远离人群,逃避了前行道路上的劫难,犹豫不决又懦弱自私的我,也可以在某一天让某个人展露一丝笑容。无关超人力量,无关漂移少女和张辛的身份,只因为我活在这个世界上,只因为我是我自己啊。
“……我绝对要揍那个大使。”我吸了吸鼻子,用故作凶恶的语气掩盖自己的动容。“如果他来芝加哥演讲,我要往他身上丢鸡蛋。”
“这样的话不出一分钟漂移女就会注意到你了!”
拉甘又跟着笑了起来,我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竟开始认真地觉得,与漂移女遭遇这件事显得不那么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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