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聆抱着书卷回到斋舍,  还没把书放下,就听到一声。

    “你要回晏温山?”

    晏聆头也不抬,一一把书放在桌子上,  随便选了一本翻开,  随口敷衍道:“你听到了还问?”

    奚绝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正在翻一本小闲书,  口中叼着根木签,身上一股冰糖山楂的味道,他似笑非笑道:“你回哪儿去和我可没关系,但姓盛的好像不这么想。”

    晏聆疑惑看他:“什么?”

    奚绝见他还懵懵懂懂的,嗤笑一声,  继续看书:“管他呢,  反正我随时都能去晏温山。”

    盛焦就不一定了。

    晏聆见他神神秘秘一副欠揍的样子,没好气道:“你怎么又来我这儿待着?我下午要回家了,  不能给你带糕点。”

    奚绝还在叼着竹签,心不在焉道:“这有什么难的,你先去给我带了糕点再回家不就成了?”

    晏聆翻了个白眼,在书架上挑了几卷书放在储物戒中,  拿起厚厚鹤氅裹在肩上,  道:“我现在就想回家,  你自己玩儿吧。”

    奚绝尖牙一咬竹签尖,  一道金纹一闪而逝倏地将竹签钉在门框上——细看下那门框上密密麻麻好多小孔。

    晏聆熟练地把竹签拔下来扔给奚绝:“天衍灵力枯竭,中州世家都急疯了,你还浪费天衍做这种无聊的事?”

    “枯竭就枯竭呗。”奚绝从椅子上坐起来,  伸了个懒腰,跟着晏聆往外走,  慢条斯理道,  “没出现天衍之前,  难道十三州就没有修士了?”

    晏聆正在看外面雪什么时候停,看奚绝的动作眉头一皱:“你干嘛去?”

    奚绝无辜道:“你不是要回家吗,我送你啊。”

    “才不要。”晏聆道,“都说了让你不要无故消耗天衍,万一天衍灵力真的没了……”

    奚绝疑惑道:“什么?”

    晏聆自己也懵了下。

    如奚绝所说,天衍灵脉枯竭但十三州还有灵脉能助修士修炼,不至于所有人都一朝变成普通人,但晏聆却下意识觉得……

    若是有朝一日天衍灵力消耗殆尽,似乎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晏聆闷不做声地将兜帽带上,快步走进大雪中。

    奚绝溜达着跟上去:“真的不让我送?”

    “不要。”

    奚绝道:“好吧,那我勉为其难走一走好了。”

    晏聆脚步一顿:“你要跟我回晏家?”

    “是啊,你的荣幸,免礼谢恩吧。”

    晏聆又要翻白眼了。

    奚绝这四五年来经常去晏家蹭吃蹭喝,也见怪不怪了,况且等过了年后晏家四人就要回晏温山,往后聚少离多,晏聆也没再拒绝,默认他跟上。

    两人走出晏聆的斋舍,迎面就瞧见盛焦撑着伞缓步走来。

    晏聆对待盛焦的态度和奚绝完全不同,踩着雪吱呀吱呀地迎上去:“盛焦,今天我娘说会做松鼠鳜鱼,你想去吃吗?”

    盛焦走到他面前,无视被雪落了满头的奚绝,将伞遮在晏聆脑袋上,淡淡笑着道:“好。”

    晏聆登时高兴起来。

    奚绝在一旁阴阳怪气道:“盛焦,刚才你不是已经回了住处吗,怎么又出现在这儿了,好巧哦。”

    盛焦淡淡瞥他一眼:“不巧,不如你巧。”

    奚绝:“……”

    这坏东西果然在故意制造偶遇!

    晏聆看不出来两人的火药味,薅着两人冒着雪回了晏家。

    晏月早就知道今天师兄会回来,早早坐在大门口的屋檐下眼巴巴守着,等了大半天才隐约瞧见茫茫大雪中,长街尽头出现个若隐若现的身影。

    晏月顿时蹦起来,一路踩着雪小跑

    过去,大声道:“师兄——!”

    雪路太滑,半大孩子摔了一跤,但像是没事人一样再次扑腾着爬起来,满身是雪地冲过去。

    晏聆忍着笑快走几步,一把将晏月接住:“跑慢点,摔着了吧?”

    晏月抱住了晏聆蹭了下才委屈地说:“摔着了,疼。”

    晏聆哈哈大笑:“怪谁呢。”

    “怪我。”

    和晏聆亲昵了下,晏月将视线看到后面,果不其然又见到两个天天来蹭吃蹭喝的,不着痕迹撇撇嘴,但还是乖乖牵着晏聆的手将两人迎回了家。

    朝夫人很喜欢盛焦和奚绝,见两人过来也欢喜得很,又多加了两道菜热热闹闹摆了一大桌子。

    “这雪下得太大了。”朝夫人笑着道,“盛焦和阿绝今晚就在这儿住下吧,明日等雪小点再走。”

    盛焦制造偶遇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哪有不答应的,含笑说好。

    奚绝把一大盆的松鼠鳜鱼扒拉到自己身边,似笑非笑道:“盛焦不是要着急回去吗,我可以用相纹送你回家啊,不必谢我。”

    盛焦不和他一般见识,淡淡道:“不劳烦奚少爷了。”

    奚绝撇嘴。

    朝夫人都习惯两人明里暗里地吵嘴,轻声笑个不停。

    晏聆本来还嫌奚绝吵,想让他自己回去,见状只好闭了嘴,认认真真地扒饭。

    入夜后,雪仍旧在下。

    晏聆已经一个多月没回家,刚吃完饭就被晏月拽到房间中,眼睛亮晶晶看着师兄,让晏聆给他讲学宫的事。

    晏聆常年在药圃待着,成日里和乐正鸩一起鼓捣草药医术,身上那股淡淡药香几乎都要腌入味了,他懒洋洋地躺在晏月床上,绘影绘声地和晏月讲述自己到底如何英勇,如何在诸行斋大受憧憬,就连榜首第一奚绝也要乖乖臣服于他,更何况其他人。

    晏月抱着怀里的黑猫窝在床上,很给面子地追捧师兄:“师兄厉害!师兄英勇!”

    晏聆乐得不能行。

    把晏月哄得差不多,看他满脸睡意,晏聆轻手轻脚给他掖了下被角,正要离开,晏月突然伸手抓住晏聆的手指。

    “师兄?”

    晏聆又坐回来:“怎么了?”

    晏月眼眸微亮地看着他,满是期待:“明年咱们就能回家了是吗?”

    晏聆笑起来,伸手拍了拍晏月蓬松的头发,笑吟吟道:“是啊,过完年就回晏温山。”

    晏月一喜,这才肯乖乖睡觉。

    晏聆哄完晏月睡着,打着哈欠回到自己的住处。

    奚绝和盛焦住在别院,离这儿并不远,晏聆的待客之道就是让他俩随便住,只要不打起来拆了他的家就懒得管。

    舒舒服服地钻到被子中,晏聆惬意地翻了个身,看着几乎和晏温山一模一样的卧房内室,拥着被子呢喃道:“回家啊。”

    白日里他满脑子都被回家的喜悦充斥着,此时静下心来一想,突然又有些不舍了。

    毕竟在中州四五年,和无数人有了牵绊,也并非一时半会就能割舍的。

    诸行斋的同窗、药宗……

    还有各种好玩好吃的。

    “啊……”晏聆将被子拉到脑袋,眉头皱起来,胡乱蹬了蹬腿。

    又不想走了。

    要是能有个两全之策,让他既能在晏温山玩又能眨眼到中州就好了。

    但可惜他并不是奚绝有相纹「何处行」,只能含泪作罢。

    晏聆东想西想,终于撑不住困意,在内室熟悉的气息包裹中缓缓陷入沉睡。

    夜晚万籁俱寂,只有雪落声轻轻响着。

    奚绝在偏院呼呼大睡,晏家他来过无数回了,甚至比在自己家还自

    在,睡得毫无防备,就连平时在学宫都会有的护身禁制都没打开。

    寂静无声中,有个小小身影悄无声息撩开床幔,外面的烛火在雪光照映下微微照亮来人的脸。

    晏聆只着一身单衣,面无表情站在奚绝床边,眸瞳闪现丝丝缕缕的金纹,居高临下看着酣睡中的少年。

    奚绝一无所知。

    晏聆站在那足足半刻钟,眼睛几乎一眨都不眨,甚至都缓缓流出两行泪来,仍旧没有动静。

    终于,他缓缓伸出冻得惨白的手,朝着奚绝背对着他的后颈伸过去。

    冰凉的手带着冬夜的寒意,还没完全触碰到奚绝就不自在的缩了缩脑袋,往被子里埋得更紧了。

    晏聆手指停在半空,满是水雾的眼眸涣散无神,直勾勾盯着奚绝的后颈。

    ——那是相纹所在的地方。

    好一会,晏聆轻轻启唇,吐出细至微闻的几个字。

    “……稚果未实。”

    还不到时候。

    说完后,晏聆面无表情转身就走。

    出了内室,晏聆赤着的双足踩在雪地上,一步步走回自己的住处,只是行到半路,却遇到肩上披着大氅满脸诧异看着他的盛焦。

    “晏聆?”

    晏聆只穿着薄薄一层衣袍,披散着长发行走在雪地中,宛如梦游似的,在被叫出名字后,他眼瞳一僵,眼底的金纹瞬间如潮水似的消散。

    刹那间,沉入泥沼的神智缓缓清醒。

    晏聆满脸迷茫:“盛焦?”

    盛焦快步而来,见他小脸都冻得青白一片,立刻将自己身上的鹤氅裹在晏聆身上,来不及多质问直接拽着他往住处走。

    晏聆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被半搂半抱着送回到温暖内室,被热气一熏浑身一激灵,迷茫地仰头看着盛焦,声音沙哑道:“我……怎么了?”

    盛焦将他抱着塞到温暖的被子里,感受着晏聆冰凉的爪子逐渐恢复温度,不着痕迹松了一口气,道:“应该是梦游。”

    挨冻半天,乍一这么温暖,晏聆的脸颊都浮现不正常的红晕,他晕晕乎乎地道:“我很乖的,从不会梦游。”

    盛焦眉头紧皱,默不作声地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只是片刻功夫,晏聆便从刚才的冰冷变成浑身滚烫。

    盛焦见晏聆呼吸都有些艰难,眼神涣散迷茫,沉着脸道:“我去叫朝夫人来。”

    “不、不了。”晏聆用尽全力一把抓住他的手,摇了摇头,“我知道怎么治,这么晚别喊我娘了。”

    盛焦:“可……”

    晏聆长发散乱铺在床上,满身孱弱病恹恹却还是不许盛焦去叫朝夫人。

    他熟练地从手指上的储物戒拿出来一个小瓷瓶,抖着爪子要倒灵丹——但因他烧得太厉害,抖了半天愣是没倒出来一颗。

    还是盛焦看不下去,皱着眉接过来给他倒了几粒灵丹。

    晏聆烧得晕晕乎乎的,也懒得用手接,抱着盛焦的手腕凑上前将他掌心的几颗灵丹一一舔着吃了。

    盛焦掌心感受晏聆呼吸喷洒的热气,他眉头皱得更厉害。

    “这灵丹有用?”

    “有用得很。”晏聆病怏怏躺回枕头上,还努力给自己扯了扯被子拉到下巴那,含糊道,“我睡一觉就好啦,你快回去吧。”

    他烧成这样,盛焦怎么可能回去,默不作声地将床幔扯下来,坐在床沿打算彻夜守着。

    晏聆隐约听到盛焦的呼吸声,睁开满是水雾的眼睛看了他一眼。

    “你怎么还不走呀?”

    盛焦道:“别说话,睡觉,我在这儿守着。”

    “就干坐着守啊?”晏聆没忍住笑了,“盛焦,你怎么这么好?”

    盛焦伸手又碰了碰晏聆的额头,感觉脑袋还是滚烫的,也没管晏聆的甜言蜜语,只在那兀自担忧。

    晏聆伸手一拽他,道:“来,一起睡。”

    盛焦还在皱眉。

    晏聆掀开被子,发着烧呢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抬手把像是贞洁烈女的盛焦给拽到了被窝中。

    盛焦身上带着冬夜的微凉,晏聆烧得头晕,察觉到一股凉意便本能贴过去,伸手抱住盛焦的腰身,将脸在他心口蹭了蹭,呢喃道:“好凉啊。”

    盛焦不太习惯和人贴这么近,僵了僵但还是没推开他,任由晏聆把整个人窝在他怀里,睡了个天昏地暗。

    事实证明,晏聆的医术还是极其精湛,吃了灵丹一觉醒来后,神清气爽彻底痊愈。

    但他仍旧没弄明白自己晚上到底出去干什么了,思来想去半天只能作罢。

    过了年后,天衍学宫诸行斋众人彻底出师,晏聆也要跟着晏寒鹊朝夫人一起回晏温山。

    临行前一晚,除了有事要忙的奚绝,诸行斋其他人都跑来晏家和晏聆告别,还送了一堆礼物。

    晏聆感动得眼泪汪汪,当即就和晏寒鹊说自己不想回晏温山了,差点被晏寒鹊揍一顿。

    但就算再不舍,晏聆还是想回家。

    在中州的最后一夜,晏聆一晚上没睡着,第二天肿着眼皮爬起来,随着晏寒鹊朝夫人一起前去行舫阁。

    中州不像北境,要想飞行舫必须要从特定的行舫阁才能上空,否则刚飞入天空八成就被结界拦下来。

    晏聆恹恹地跟着爹娘往前走。

    晏月抱着他的手臂,小声说:“师兄舍不得中州吗?”

    “嗯。”晏聆也没说谎,看了看热热闹闹的中州长街,叹了一口气道,“往后就没有这么热闹的街逛啦。”

    晏月忙说:“师兄现在才十五岁已是金丹修为呢,天赋异禀人间龙凤,等你修为更精进,结婴了,唔,元婴上面是什么来着?哦哦对还虚境,肯定就能随意出来玩啦。”

    晏聆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傻阿月,元婴上头是化神境,你这都没记住。”

    晏月也跟着傻笑。

    “我胸无大志。”晏聆摸着晏月的小脑袋,看着不远处行舫阁马上就到,笑了笑道,“不想要什么化神、还虚,只要有家可归就已足够,不奢求太多。”

    晏月疑惑道:“师兄这话说的,好像咱们巷口安享晚年的老爷爷哦。”

    晏聆:“……”

    晏聆一点伤感都没了,瞪他:“那我不回晏温山,就在中州城定居算了。”

    晏月一听赶忙抱紧晏聆的手臂,要哭不哭道:“我错了,师兄回家,回家师兄!”

    晏聆哼了一声,气咻咻地往前跑。

    晏月赶紧去追,哄了半天才把师兄哄好。

    晏寒鹊和朝夫人前去行舫阁取行舫上空的玉令,晏聆百无聊赖站在门口,边看着周围熟悉的一切边等着。

    恰在这时,不远处的长街隐约有个熟悉的身影快步而来,瞬间就到了晏聆面前。

    晏聆还在耐心地等,乍一瞧见出现面前的人愣了一下,诧异道:“盛焦?”

    盛焦几乎是用灵力飞奔而来的,一向稳重的他此时却连长发都乱得飞起来,他无声喘息一口气,稳住呼吸,抬手理了下额前散乱的发,轻声道:“我来送你。”

    晏聆消颓半天的心情瞬间放晴,眼睛微亮地看着他,但嘴中还在别扭道:“昨天不是和诸行斋的人一起饯别了吗,怎么还要特意过来呀?”

    盛焦没说话,只是垂眸看着他笑。

    “不用送了。”晏聆干咳一声,“我爹娘去弄行舫了,等会我就进去回家啦,玉度不是说每年诸行斋要聚一次吗,我们明年见。”

    盛焦心中翻涌着这个“明年见”,启唇似乎想说什么,但却也知道无论他怎么挽留,晏聆终归身不由己,晏寒鹊朝夫人不会将他一人留在中州,只能强行咽下去,换了饯别的话。

    “好,明年见。切记珍重。”

    晏聆点点头。

    盛焦说完正要走,背对着晏聆犹豫片刻,突然又转身,从一百零八颗天衍珠上摘下来一颗珠子,玉白指腹捏着递给晏聆。

    晏聆诧异看他:“啊?”

    “送你。”盛焦道。

    晏聆:“可……”

    那是「堪天道」的天衍珠,每一颗都和盛焦神识相连,当年在诸行斋第一次历练时盛焦为了救晏聆直接毁了一颗,导致那颗现在还灰扑扑的只是颗寻常珠子。

    晏聆一直很愧疚,没想到盛焦此时竟然又送他一颗。

    他说什么都不肯再收。

    盛焦却不容他拒绝,快步上前握住晏聆的手强行摊开修长的手指,将那颗还带着温度的珠子塞到晏聆掌心。

    做完这些后,盛焦往后退了几步,朝他温和一笑。

    “再会。”

    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

    晏聆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盛焦一袭白衣转瞬消失在长街尽头。

    手指上似乎还残留着盛焦的温度,晏聆怔然地摊开五指,视线落在掌心那带着雷纹的珠子,突然一愣。

    嘶嘶雷纹萦绕旋转,天衍珠在掌心的纹路上微微一滚,露出侧面的一个龙飞凤舞的字。

    ——「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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