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郎温和的气息尽数拂入他耳中,  混杂着她身上那股幽幽的兰香。

    谢灼俯下眼睛,盯了她良久,  她大概也觉得不好意思,  收回了扯他袖口的手。

    “今晚不太合适,我得回去处理政务。”谢灼道。

    危吟眉有些不解问:“后日便是除夕夜,政务还这样忙?”

    “是很忙。”谢灼冷淡地打断。

    危吟眉听他生硬的语气,  也不再多问,只另起一个话题问:“摄政王与我的协定,  是从今夜开始算还是从明日开始?若从今夜开始,  接下来的四日,殿下要来椒房殿次。”

    谢灼道:“明夜我会来。”

    危吟眉点头:“好,  我会早点备好一切。”

    谢灼拿起披风:“不用特意等我,你我像例行公事一般就行。”

    谢灼扔下这一句话后,  便径自离开了椒房殿。

    待他离开后,危吟眉走到窗户边,将那份一人一份的协定铺展开,  借着皎洁的月光,  望向上面自己亲手写下的话语。

    “只待皇后有孕,  顺利生产,便一别两宽,  再无牵扯。”

    就在她的肚子里,那里即将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那是她与谢灼的孩子。

    她心里浮起奇异的感觉,同时又溢满了惭愧,愧疚她与孩子的父亲无法像寻常人家的父母一样给予他应有的爱意。

    这个孩子是为了政治而生,从出生起就要卷进权利斗争的旋涡里。

    危吟眉今夜最初听到谢灼的话,确实抑制不住的失落,心中倍感悲凉。可旋即她想,  她该期待什么呢?期待和谢灼因为一个孩子就重修旧好,期待与他藕断丝连?

    破镜有缝隙难以重圆,他决绝而冷情,对她毫无留恋,那危吟眉心里通透,也不会再作纠缠,将对从前这个少年所有的感情都深深地埋在心底。

    她与他只不过是例行公事,各取所需,他将这个孩子当作傀儡,她则借着这个孩子逃离裴家,日后成为太后。

    可危吟眉还是太重感情,她天性多愁善感,极其敏感,坐到榻边,鼻尖微红,抚摸着自己小腹,对着那个尚未存在的生命轻声道了一句——

    “对不起。”

    烛光摇曳,女郎长发如墨,如画中人一般美丽。

    一夜安睡,翌日晨钟缓缓敲响,宫人唤危吟眉早晨梳妆,去建章宫给太后请安。

    太后早膳时,危吟眉跪坐在一侧服侍着她,轻声道:“母后,您此前说的事,儿臣已经想清楚了。”

    裴太后用玉箸给自己夹了一块芙蓉糕,道:“哦?眉眉你答应了?”

    危吟眉脸颊带着柔和笑意:“是。儿臣想了一夜,没必要与自己过不去,因为一时的羞涩难堪就迈不出去那一步。”

    裴太后搁下玉箸,话语带着欣慰:“你能想清楚真是太好了。”

    她让一旁的嬷嬷去将内殿取东西来,嬷嬷挑开帘子入内,不久抱着一个紫檀木匣子出来。

    匣子打开,里面摆放着一对上好的玉镯,圆润清透,色泽纯正,阳光照射下没有一丝纤尘。

    “这是先皇后留给哀家的宝物,哀家如今将它送给你。”

    太后亲手给危吟眉佩戴上,表示对危吟眉的器重。

    “我们眉眉腹中的孩儿,会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孩儿,从小天之骄子长大,日后坐拥着万里江山,不管是裴家,亦或是摄政王,都会臣服在他和你的脚下。”

    危吟眉低下头,抚摸着手腕上的玉镯,笑道:“多谢母后。”

    裴太后手搁在案几上,问:“你既然想通了,告诉母后,你想要哪个郎君来侍奉你?”

    女郎沉吟了片刻,脸颊绯红,一副女儿家羞涩的情态。

    “七郎可以吗?”

    裴太后有些诧异:“裴七郎?你怎么想选他,不选你的六表哥?”

    危吟眉连忙摇头:“表哥年轻有为,品性高洁,儒雅端方,是君子之风。他尚未娶妻,母后如何能叫表哥来与我做这样的事?”

    “且昨日的相处中,我也瞧出来表哥对我并无别的心思。”

    裴太后手撑着额头,摇摇头笑道:“其实这桩事,你表哥定是愿意的。眉眉生得这般貌美,哪个郎君会不喜欢?我听说当年你在裴家未曾出嫁前,便总是引得家里的几个表兄为你大打出手,搅得阖府上下不得安生。”

    危吟眉一听太后的语气,连忙否认道:“母后,并非如此。”

    太后说到底是少帝的生母,比起和危吟眉那点稀薄的血缘关系,她与儿子才更亲近,哪怕借种一事,是裴太后主动搭桥牵线,但危吟眉知晓,太后心里也极其介怀。

    裴太后见她欲解释,拍她手道:“瞧你,哀家给你开个玩笑,你就吓成这样。”

    她及时地话锋一转:“不过眉眉你倒是对七这个排行情有独钟。摄政王也是皇子里行七,如今你指明要的也是裴家七郎。”

    危吟眉故作腼腆状浅笑。

    裴太后道:“晚些时候哀家会派人知会裴七郎一声。他性情淳厚,想必于闺房一事上也会对你多有体贴。”

    然而裴太后说这话时,殊不知危吟眉暗中的谋划——

    她和谢灼要生子以假乱真,需要一个裴家的郎君打掩护,才能完全骗过裴太后。

    裴七郎性格淳朴,相比于其他的几位郎君心机不深,正是危吟眉挑中的对象。

    危吟眉自然不会与裴七郎同房,她是打算每次他来椒房殿,都会给他饮下一杯茶。

    危吟眉询问裴太后:“我听嬷嬷说,姨母这里有催情的药,有利于闺房中事,但此药太猛,人服下便什么都记不起来。”

    “是有,”裴太后道,“那药也没什么稀奇的,因为是猛药,人清醒后脑子里昏昏涨涨,什么都忘了。你想要?”

    危吟眉点了点头。她给裴七郎下药,面上对他说茶水中说催情之药,实则是下昏药。最后效果也是一样,待其醒来后,便告知他二人已经圆房

    裴太后抚摸着她的头发,轻笑道:“你若是想用那药,到时候哀家给你便是,以后你便每日午后来建章宫见七郎。七郎年二十有二,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

    危吟眉心中诧异,每日,裴七郎都可以吗?

    她想起谢灼,好像十日七次,他都嫌多。

    裴太后说完拍了拍手。一侧的帘子后,有一个年轻的姑姑走了进来。

    “这位是柏娘子,母后特地为你选的教习姑姑。”

    教习姑姑教的自然是闺房中事,危吟眉才出嫁时,家中也有人教过,但那也是四五年前的事了。

    既然是太后送的,危吟眉也不好拒绝,起身道:“多谢母后。”

    送走了危吟眉,裴太后望着她的背影,对身边的人喃喃道:“哀家该留着她吗——”

    姑姑问:“太娘娘何出此言?”

    裴太后唇角弧度僵硬。

    假以时日,少帝病逝,危吟眉成了新寡的寡妇,朝堂之上多少虎狼伺伏,她如此祸水之色,怕是能招来不少男人对她的觊觎吧?她可不能容忍这样败坏皇室尊严的女子。

    等危吟眉生下龙嗣,或许就该着手处置她了。

    裴太后深深叹息了一声:“去将裴七郎唤来吧,哀家有话与他说。”

    危吟眉回到寝宫之后,一整个午后都在翻阅医书,时不时询问柏娘子备孕的事宜。

    待到傍晚,她屏退了所有的宫人,唯独招来了一宦官。

    “你去摄政王的寝宫,替我向他问一句话。”

    承喜道:“娘娘想传何话?”

    “去问他今夜来不来?”

    承喜睁大眼睛,危吟眉手抵着唇,示意他不要走漏风声,压低声音道:“你偷偷地去见他,若是他说来,到时候给他留个后门,你去接应他。”

    承喜定在原地有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面色发白发青,难以置信道:“娘娘,您说的是摄政王?”

    危吟眉咬着下唇,也知他心里听了这话想必是惊涛骇浪,“你快去吧。”

    承喜得了她的命令,快步往外走,出去时没注意脚下,险些叫门槛被绊倒,足以见其仓皇。

    一炷香后,承喜冒着风雪回来,手贴在危吟眉耳边,低声道:“娘娘,摄政王说今夜他会来。”

    危吟眉点头道了一句“好”,低声让他去烧点水来。

    烧水做什么?承喜又不明白了,皇后才沐浴完,还需要用那么多热水吗?旋即想到什么,承喜如同遭了雷击一般,忙不迭跑出去办。

    危吟眉则走到梳妆镜前坐下,取了瓷瓶里的花露擦拭面颊。

    镜子中女郎长发垂腰,明丽妩媚。

    她沐浴完,褪去了繁重的宫裙,身上仅披着一件单薄的外衫,里面浅粉色的小衣隐隐约约透出来,衣袍用薰兰香薰过,香气盈满了衣襟。

    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也不知谢灼何时前来,心蓦地加快几分。

    窗外大雪无声地落下,更漏声窸窸窣窣。

    危吟眉等得昏昏欲睡,到二更天,暖炉都熄了下去,她都未曾等到人来。

    “娘娘,已经快到子夜了,您还要等吗?”承喜挑了帘子探头问道。

    危吟眉起身去剪蜡烛,低声道:“再等等吧。”

    “可是雪下得极其大,摄政王说他戌时刻会来,眼下都过了一个时辰了,会不会不来了……”

    承喜声音微弱了下去。危吟眉抬起头,看小宦官满身淋满雪,滴滴答答的水珠落在脚下汇聚成小小的水流,整个人冻得满脸通红,正是出去给谢灼看门才冻成这样的。

    危吟眉忽然开口道:“别等殿下了。”

    承喜回头不解道:“娘娘?”

    危吟眉温柔道:“你去歇息吧,换件干净衣裳别冻着。”

    承喜连忙道谢,片刻后又问:“那摄政王殿下呢……”

    “殿下不想来那便不来吧。”危吟眉垂下眼皮,转身轻轻吹灭了蜡烛。

    她袅娜的背影正对着承喜,小宦官叹息了一声,望向外头,不知大雪何时才能停下。

    摄政王食言未能赴约,娘娘心里怕是要万分失落。

    危吟眉上榻后,脸颊枕着手背。

    黑暗如潮水般压下来。

    殿内烧了暖炉,暖烘烘的,热气逼得人额头上渗出了细细的汗。暖炉已经熄灭,她知晓谢灼一向畏寒,特地令宫人提前点了暖炉,然而他不来椒房殿,也不派一个宫人来知会一声。

    他若心中不愿,那她也不会强人所难。

    危吟眉将外衫褪下,只穿一件小衣,钻入被褥之中。

    更夜,大雪纷纷扬扬。谢灼从灯火辉煌的未央宫走出,抬起手按了按眉心。

    少帝于政务上实在懦弱无能,南方流匪一事迟迟不能解决,放任到现在演变成了起义暴乱,谢灼从今早到现在便一直在未央宫处理此事。

    “殿下,我们去哪里?”

    谢灼抬起脚,才欲向回自己的寝宫,脑海中又浮现起自己和危吟眉的协定。

    昨夜算没有行房,那今夜他必须去她那里一次。

    五日次,确实太多了。

    谢灼疲于应付,却也不得不去应付:“去椒房殿。”

    皇宫之下修有密道,谢灼此前神不知鬼不觉进入椒房殿,便是借助那些幽幽深深的密道。

    他挑开帘子进入椒房殿内寝时,殿内黑漆漆的,唯有暖炉里燃烧的火苗散发出细弱的光亮。

    谢灼解下身上的披风放在桌上,一边打量着床上人的身影。

    朦朦胧胧的光亮,透过轻柔的薄纱,勾勒出帘幔后女子曼妙的一段。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发出了些许动静,床榻上人身子随着动静动了下,显然是已经醒了。

    谢灼无动于衷,床上人也一动不动,二人就这么僵持着,谁也未先打破这份沉默。

    万籁俱寂中,危吟眉瞧见有男子颀长的影子投落到帐子之上,她纤细的指尖攥紧了枕头,心口蓦然发紧。

    “笃笃笃”,立在床边的男子指尖又敲了几下床柱。危吟眉也不能再装睡了,只能手撑着床,慢慢坐起身来。

    “殿下。”

    一双美玉般修长的手拨开了帐子,郎君的面容探进来,从黑暗中一点点变得清晰,月色清霜加身,他俊美出尘,幽幽静静,俯下目光,恰巧与抬起头的危吟眉对视上。

    暗夜里,响起他低沉如清磁的音色:“睡了?娘娘不是说好等孤回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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