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十一）
出了问询室的门，左小菲摘下耳机，“江顾问，你觉得孟溪南在袒护谁？”
江落羲沉默片刻，摇摇头，“除非人是她杀的，否则她应该没有理由再袒护凶手。”
左小菲觉得跟自己老大和眼前这位说话都太费脑子，刚难道不是她说人家掩盖真相的？
江落羲好像看出了她的疑惑，轻笑一下，“如果说她之前是为了不暴露自己寄恐吓信的事，那么现在她可能真的遗漏了某个发生过，却被她忽略了的细节。”
左小菲还在思考，江落羲话音一转，“林启晗在哪儿？”
“啊？他”
江落羲一笑，“我只是看看。”
左小菲心里犹豫，但还是一步一蹭地挪动了脚步。
所以，很快意料之中的事情发生了。走到林启晗所在的问询室门口，江落羲没再征求左警官的任何意见，直接推门而入
窝在椅子里无精打采的林启晗正与一名警员隔桌对坐。
他一抬头，泛着斑斑胡茬的嘴角一下勾了起来，被刘海遮住半边眼角的眼眸透出一抹胜利的精光，他挺直身体靠上椅背，端起水杯润了下干燥的嘴唇，“江老师，你有没有体会过，‘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苦？”
对于这种大型表白现场，左小菲立刻感到明显不适，她掏出手机转身就要出门。江落羲突然伸手一拉，把她塞回了椅子里。
旁边的警员显然是萧辰羽一早安排的，犹豫地看着左小菲，俩人挤眉弄眼半天，最后警员起身打开了摄像机。
林启晗双手交握在桌上，身体向前抵着桌沿，灼灼的目光落在江落羲脸上，“让我猜猜，江老师是不是为我而来。”
左小菲实在听不下去了，一拍桌子：“林启晗，严肃一点！”
“左警官是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年轻的杀人犯？”江落羲淡淡一笑，终于挑起眼皮瞟了眼林启晗，“但我见多了。只不过他们不会用这么温柔的手法，一般都是血淋淋的单刀直入，不死，也先要了半条命再说。”
她慢悠悠站起来，一下关了摄像机，走向林启晗，俯在他耳边，音量极低，林启晗却听得十分清晰，“因为，我也曾是他们其中一员。”
林启晗猛然一惊，就要起身，“开什么玩笑！”
“笑”字未落，人已经被江落羲一把按回去，牢牢禁锢在座椅里。
林启晗双手撑住扶手死命挣起，江落羲再一用力，他连头带身全部被压在了桌面上。
“江顾问！”左小菲和另一名警员同时站了起来。
但江落羲的手分毫未松，慵懒中透着狠厉的目光仿佛嵌在了林启晗脸上。
林启晗强壮的身体在她手下只有扭动的份儿，充满震惊的眼神几乎撕裂眼角，死死盯着往日眼中柔美娇俏的丽人。
江落羲看着被压得变了形的俊脸，微微一笑，“喜欢一个人，要从认识她开始。”
她松了林启晗，“啪”地开了摄像机，坐回左小菲身边，“审问也是一样。现在让我们重新认识一下，林董家的公子林启晗。”
林启晗眼圈泛红，揉着后颈，咬牙看江落羲。
“前天下午，你特意穿了那件颜色特别的衬衫去见我，刘其语按照与你的约定，自杀时穿了一模一样的衣服，”说到这，江落羲挑眉看他，“这是既定事实。”
林启晗沉着脸没吭声。
“不确定的地方在于，”江落羲面带笑容，却声音冰冷，“如果刘其语自杀的先决条件与你有关，那么你将涉嫌教唆自杀，很可能以故意杀人罪论处。”
经过苗荔前一天的教导和足以让这位公子哥怀疑人生的开场，林启晗明显从那个莽撞少年中苏醒了过来。他视线扫向一边，低声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自杀。”
江落羲嘴角轻挑，“那是谁拿走了他的遗书？”
林启晗神情微凛，“什么遗书？”
“刘其语的衣服口袋里有张遗书的碎片，但遗书不见了。拿走它的人只有一种可能，就是遗书内容对他不利，或者说他与刘其语的死有关。而这个人，如果不是别人，就只能是提前等在那里前来观摩坠楼的你。”江落羲一笑，“他的死，到底和你有没有关？”
林启晗看着江落羲的眼睛仿佛要滴出血来，他靠向椅背，双手紧紧扣住桌面，两臂绷得笔直，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顾念。”
左小菲和另一名警员迅速对视一眼，江落羲眼睛一亮，“当时几点？”
“不知道。我只记得他刚坠楼，顾念就来了，你说的什么遗书，可能就是那个时候拿走的。”
江落羲定定看着他，“你和他的约定也与顾念有关，对不对？”
林启晗的手臂突然弯了一下，又被他迅速绷直，“没有。我只知道他喜欢顾念，很喜欢，就像”他看着江落羲的眼睛，把后半截话又生吞了回去，“他说他哥得了癌症，我答应他死后给他哥钱，那天已经转了20万给刘其声。”
江落羲看了左小菲的笔录一眼，眉头微蹙，“恐吓信怎么回事？”
林启晗一惊之后突然低下头，沉默良久，抬起头来，“我不知道什么恐吓信。”说完，他胳膊一松，“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不要再问我任何问题，其他我什么都不知道。”
江落羲看着林启晗，突然变了语气，“你知不知道，保守秘密往往会让人变得痛苦不堪？有人说过，‘秘密的危害不在于我们必须隐藏它，而在于必须接受并思考它。’启晗，我希望你至少能想明白，到底为什么保守它。”
这次林启晗一下站了起来，复杂的神情中带着强烈的不安，“江老师！你刚才是骗我的对不对？”
江落羲已经走到门口，并没回头，淡淡答道：“想探究别人，先认清自己。”
———
回到刑侦支队，萧辰羽办公室居然空无一人。
丁帆赶紧跑了过来，“萧队被邵局叫去了，”他瞥了眼萧辰羽办公室那个小型的吧台，“咖啡，应该是给你煮的，他不喝那个。”
江落羲微微一笑，循着咖啡的香味走了过去。她给自己倒了一小杯，加了准备好的牛奶，小酌一口，走过办公桌时脚下一顿，伸手翻开两张扣放的纸，嘴角慢慢勾了起来，画得真好，不，长得真好，好看
“阿姨？您找萧队？”
丁帆这一嗓子，江落羲手一抖，咖啡一下洒了出来，再看画上的某人，脸全黑了
“萧队不在，要不您”估计丁帆一下想起来江落羲在里面，话到半截停住了。
“没关系，这是给你们带的午餐，我到办公室等他。”
董艾青一脚踏进办公室，首次见面的两个人同时愣在了当场。
江落羲眼中的董艾青，虽然有了些许岁月的痕迹，但依然没影响她的美，她身着墨绿色修身连衣裙，梳着垂肩卷发，只上了淡淡的妆，端庄优雅之中竟有几分这个年纪少有的俏丽。
董艾青入眼的却是刚刚脱去萧辰羽外套挂在衣架上转回身来的江落羲，一张粉黛全无的素净的小脸波澜不惊，纯净的黑眸正平静地看着门口，手里不知拿了什么背在身后。
董艾青的第一感觉就是，这女孩儿太瘦了。她往里走了两步，“这位是？”
江落羲脚下却没动，“您好，江落羲。”
一听这话，丁帆赶紧跟了进来，“阿姨，这是我们江顾问。”
“江顾问？”董艾青慢慢走向江落羲，在她面前两步站定，声音不大不小，“看来衣服还算合身。”
什么衣服？丁帆瞟了一眼旁边架子上的外套，哦对啊？这也算合身？
这时，只见刚刚还面色沉静的江落羲，脸色一下变了。
董艾青微微一笑，刚要再度开口。
“董女士！”声音一响，董艾青立马感受到了儿子不那么友好的情绪，一回头，就换上了让人难以拒绝的笑容，“乖，叫妈妈。”
丁帆：“”
萧辰羽先看了眼对面的江落羲，再转向董艾青，“您这么频繁的慰问，容易影响我们工作。心意他们都收到了，请回吧。”
董艾青刚刚的贵妇范儿和矜持劲儿，一秒消散，“哎！你这孩子！”她手一抬“他们的收到了，你的还在这儿呢。”
接下来，一组琳琅满目的菜品在萧辰羽的茶几上一字排开
萧辰羽下意识看了眼江落羲，江落羲似乎并没注意到他的眼神，仍然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摆放餐盒的董艾青和那一盒盒还在腾着热气的佳肴。
“这都是妈妈亲手给你做的”董艾青一抬头正对上江落羲的目光。
江落羲神情一僵，董艾青却笑了，“江顾问一起吧。”
江落羲挤出一丝笑，“谢谢阿姨，我约了人，就不打扰了。”随后看了眼萧辰羽，转身走向门口。
“等等。”
萧辰羽走到她身后，抽走她手里那两张皱巴巴的纸，立刻瞥了眼桌上的咖啡杯，面无表情地把纸锁进了抽屉，又从架子上随手摘下外套，“我送你。”
5分钟后，人来人往的大楼门口。
江落羲对着萧辰羽淡淡一笑，“萧队，林启晗的口供在笔录里，我们有事再联系。”
萧辰羽看着门前停着的黑色轿车，“真的约了人？”
江落羲仰起脸看他，“对。”
沉默片刻，萧辰羽打开手里的外套披在江落羲身上，然后旁若无人地帮她穿好，扣好扣子，把袖子挽得恰到好处，“不管约了谁，降温了，多穿点。”
董艾青站在窗口，看到穿着自己儿子外套的江落羲上了门口的轿车，忽然发现在自己寡言冷脸的儿子身上竟然隐藏着一种叫做“温柔体贴”的特质，而跨越近三十年的光阴，能够唤醒这种特质的就是眼前这个瘦瘦弱弱的女孩。
就在此刻，董艾青首次意识到，这个女孩绝对不同于她身边的那些名门千金，单从长相看，虽然她打扮素淡，但包括她知道的林舒和凌沫在内，与她相比都黯然失色。然而，那双比常人都更幽深的眼眸和一种积年的病色，却在董艾青心中隐隐升起一丝难言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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