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十二)

    车子驶离警局大门,后视镜中的萧辰羽渐渐远去,江落羲顺着座椅靠了下去,看着风中摇摇摆摆的梧桐一路后退,她歪头把鼻尖在袖子蹭了两下,确实冷了。

    男人从后视镜收回视线,瞥了她一眼,“你喜欢他。”

    江落羲心中微动,却没吭声。

    男人低沉的声音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连我的衣服你都不穿。”

    江落羲的视线重新回到后视镜上,难以否认的是,站在人来人往的大门口,迎着警局男男女女的目光,当萧辰羽帮她一颗一颗扣起扣子的时候,她没有拒绝他,她不是怕让他难堪,而是,根本不想拒绝他。当她看着萧辰羽微微俯低的身体,沉静的眉眼,旁若无人的专注神情,带着薄茧却动作轻柔的手,内心泛起的不是感动,而是在她生命中缺席已久的平静。

    江落羲明白他为什么帮自己挽好袖子,这样就不会不方便,方便,就不会轻易脱掉他的外套。

    她深呼吸一下,坐了起来,“哥”

    男人温和地笑了,“以前你都叫我以安。”

    江落羲愣了一下,也慢慢弯起眼睛,“有什么不同?”

    “没什么不同,”阳光照在夏以安古铜色的脸上,沿着嘴角勾勒出一抹温暖的笑,“只是觉得你越长大越矛盾。很多事我都可以替你去办,你为什么要当那个顾问?”

    江落羲忽然放低声音,却答非所问,“你不要对他有偏见,萧辰羽不是你想的那样。”

    夏以安脸上的笑容一下散了,凌厉的眼角压着一丝愠怒,“过去没有担当的男人,现在会可靠吗?如果他”

    “哥!”江落羲皱眉看他,语气中夹杂着深沉的自责和明显的不悦,“爸妈的事都怪我,但你不该迁怒萧辰羽。”

    夏以安的手在江落羲看不到的地方攥得指节发白,但他放缓了语气,“怎么能怪你?还好当时你不在,不然”他停顿一下,“总之,跟他在一起会很危险,你心里应该清楚。”

    提到夏家父母的死,江落羲脸色一阵发白,夏以安轮廓硬朗略显沧桑的脸久久定在她的瞳孔里。她低下头,没再看他,她亏欠这个人太多了。

    而萧辰羽江落羲感觉一颗巨石缓缓沉向心底,董艾青的出现让她更加清醒地认识到,人的生活可以分成很多种,她这种野草一般的人生绝不该打扰萧辰羽的幸福美满。但是,她的手指不自觉在衣摆边缘抚摸,也许只是这一秒,她忽然很想知道萧辰羽的想法,那个看似深沉冰冷,却让自己感受过浓浓温暖的人,他对自己

    江落羲忽然自嘲地一笑,“我这种人怎么可能喜欢谁,更别提什么在一起。我只是觉得”她视线转向窗外,一字一句道,“他对我们有用而已。”

    夏以安辨不清这句话的真假,他的目光落在那张落寞的小脸上,伸手轻轻揉了下心里那个小女孩的发顶,“不管怎么样,我会一直陪着你。”

    ———

    与江落羲寡淡的心情不同的是,刑侦支队的精英们被董女士投喂后,火速进入热火朝天的互诉衷肠环节。

    萧辰羽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小会议室的门关的严丝合缝,而董女士正在他们居中就座。他再扫了眼自己的茶几,餐盒居然少了有一半

    没人比萧辰羽更了解自己老妈,为了获取消息,这只是最基础的手段。他狠狠咬了咬牙,以前怎么没发现老黄也那么八卦!

    萧辰羽想的没错,没几分钟的功夫,自己亲切的家人们已经把对江顾问的了解抖个精光,当然,左小菲和丁帆都对今日所见的暴力场面做了恰当的删减,勉力维持了江小姐天上难找、地上难寻的柔美、高智、温柔、可爱形象。

    当他们以为董女士一定满意地立马要给他们老大一锤定终身的时候,董女士优雅地笑了,“她平时对我们辰羽好吗?”

    “啊?”好,还是不好呢?

    丁帆:黑脸次数越来越多算不算好?

    左小菲:给别人弄得“气鼓鼓”,还画成漫画,算不算好?

    俩人眼神相撞,一秒统一了答案,算!

    “好”丁帆一个字还没吐全,萧辰羽一下推开了会议室的门,“小菲,来一下。”他看了眼丁帆半张的嘴,“还有丁帆。”

    俩人赶紧闪身跟了出去。

    萧辰羽看了眼刚把消息泄个底儿掉,这会儿又逃命似的二位,“都说说吧。”

    二人对了个眼神,又触电般分开。

    丁帆:“我我说的都是好话。”

    左小菲:“我也是。”

    萧辰羽揉着眉心,用力敲了两下桌面,“我说的是案情!”

    二人这才注意到桌上的笔录本,赶紧收了卖主求荣完做贼心虚的嘴脸。

    左小菲调整了下站姿,进入工作状态,“林启晗交代了几点,他跟刘其语的交换条件是给患癌的刘其声20万;另外,他承认看到顾念到过刘其语坠楼现场,所以推断刘其语如果有遗书一定是顾念那个时候拿走的;但他说不知道什么恐吓信。但有两个疑点”

    萧辰羽低头看着笔录,“嗯”了一声。

    左小菲往桌前上了一步,“第一,之前的调查中我们并没有查到刘其声患癌的情况,需要去核实;第二,刘其语刚刚坠楼顾念就出现了,这种情况,如果不是顾念恰好经过那里,会不会是,她也提前知道了刘其语要自杀的事,才可以那么及时地赶到?”

    萧辰羽把一张纸往前一推,“这是刚发过来的刘其语手机通话清单,前天晚上5点55分,也就是坠楼前,他曾拨打过这个固定电话。我刚核实过,这是申大一个实验室的固定电话。”

    “实验室?”丁帆终于插上了嘴,“徐朗说顾念经常呆在实验室,会不会是打给她的?”

    “5点55分接到电话,通话时长50秒,目击者6点03分发现有人坠楼,却没看到顾念,那么顾念出现在现场的时间只可能是6点到6点03分的3分钟时间。如果是她接的电话,那么她至少要在8分钟内赶到现场。”萧辰羽抬头看丁帆,“技术队叫两个人,一起去申大。”

    丁帆领命而去,萧辰羽翻着手里的笔录,“江顾问怎么说?”

    一提‘江顾问’仨字儿左小菲一激灵,“哦那个,什么也没说。但是,临走前她跟林启晗说了句什么‘秘密的危害不在于隐藏,而在于思考、接受’什么的。”左小菲快速看了眼萧辰羽,小声嘟囔道,“说得那么隐晦,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说恐吓信的事。”

    萧辰羽慢慢放下手里的笔录,“刘其声既然是模仿寄信,那就要首先知道之前信件的要素;现在孟溪南承认恐吓信是她寄的。那么刘其声的恐吓信来源要么是孟溪南,要么是收信人。”萧辰羽看着左小菲,“刘其声寄信的想法发生在刘其语死后,你觉得他有可能从孟溪南或者顾念那里得到恐吓信的信息吗?”

    左小菲快速反应过来,“难道说”

    “萧队!”小金一探头,“苗荔带着律师来了。”

    萧辰羽瞥了眼左小菲,“既然问完了,走流程放人吧。”

    ———

    萧辰羽的车从位于南面的大门进入申州大学,一路沿湖向北,在经过中心图书馆后一座两层的矮楼一闪而过,萧辰羽看到底楼的门口挂着个牌子,上面写着“医务室”。又往前开了一段路,车子停在了1号实验楼近前。

    1号实验楼的位置离生物学院教务楼并不远,只是位置在整个校区最北边,显得有点偏僻。红墙白窗的实验楼,楼体古老,高3层,大门在两侧高耸落羽杉的步道尽头。

    没一会儿,丁帆和两名技术人员从后面的车里走了下来,萧辰羽示意丁帆先去沟通,自己则过去跟开车的小邱低声交代了几句,才转身走向实验楼。

    小邱开车扬长而去。

    管理员是个50多岁的男人,丁帆出示证件,跟他交流了几句,回身对萧辰羽说:“萧队,就是这里,刚就是他接的电话。”又转回去问,“这儿监控录像谁在管?能不能给我们看看?”

    管理员把眼镜沿鼻梁往下一拉,从镜框上面瞟了丁帆一眼,又看了眼刚走过来的萧辰羽,“警官们,不巧了,监控嘛很早就坏掉了。我们这种老楼本来也没什么人,要那东西没意思的。”

    丁帆觉得这老头儿的话逻辑完全不通,“哎,您这话,实验楼不是有很多精密仪器吗?与人多人少有什么关系”

    萧辰羽看了眼管理员衣服上的名牌,写着“陈力”,他一拉丁帆胳膊,“陈老师,能不能带我们去实验室看一下?”

    管理员“哼”了一声,“还是这个小伙子看着面善,我帮你讲,学校已经建了新的实验楼,学生用的实验器材早就搬走了,这里没什么人来的。”他从抽屉找出一张卡片,扶着桌子欠起半个身子又坐了回去,手一伸,卡片递给萧辰羽,“你们自己去吧,305。”

    但凡这种经过修缮的老楼都有一个特点,就是带着一种强烈的新旧交叠的违和感。古老的楼梯却是新的扶手,90年代的墙体却配着现代的门和高科技的门禁。

    几人很快在3楼走廊尽头找到了305实验室。

    随着“咔哒”一声,门锁打开,大家都不觉惊叹,好家伙,不愧是申大,其貌不扬的走廊联通的却是宝藏。只见房间里生物显微镜、移液器、离心机、振荡器、菌落计数器、二氧化碳培养箱等等,多种生物实验仪器一应俱全,柜子里则是各色实验试剂和容器。远离实验区,门口的一张长桌上摆着一部电脑和进门的几位最为关注的那部电话机。

    技术人员直奔桌上的电话,已经拿出仪器准备提取指纹。

    萧辰羽围着立在地上的打印机转了一圈,来到丁帆身边。

    丁帆蹲在一台碎纸机跟前,正对着纸盒里的碎纸眉头紧锁,“萧队,这申大再有钱也不能这么干呀,你看,我敢说这里至少有一半的碎纸都没字,他们这纸用半张就都扔了呀,太浪费了吧!”

    萧辰羽也蹲了下来,带着手套的手轻轻抓起一团碎纸对着阳光举了起来,他忽然眼睛一眯,“没字的不是半张,是一张。”说着迅速把纸装进了物证袋,“碎纸全部带回去,也许这次你可以立个大功。”

    丁帆一愣,“啊?是,是吗?”

    “萧队,快过来看!”

    萧辰羽起身走到技术人员身边。

    “这电话上没有指纹。”

    萧辰羽眉头一皱,“没有指纹?人为抹掉了?”

    “没错。而且你看这部电话,”技术人员把电话翻了过去,打开了电池盖,“没有电池。”

    萧辰羽戴着手套在电极上抹了一下,白色的手套立刻沾上了黄色的锈迹,他盯着漆黑一片的电话显示屏,“不是没有电池,是被卸掉了。”

    丁帆也跟了过来,“这么说有人清理过这儿?”

    萧辰羽重新观察起实验室,巡视一圈最终视线停在门口的墙上,墙上有个钉子,他偏过头,侧面打量着钉子,带着手套的手指上去捻了几下,随即看向丁帆,“走。”

    空间局促的房间里,陈力坐在椅子上,端着个茶杯边喝边问,“刚才还说你面善,怎么这么多事情,又怎么了?”

    萧辰羽态度显得十分谦虚,“我来要一个登记簿。”

    陈力对着茶杯吹了几下,“什么登记簿?”

    “挂在每间实验室门口的登记簿。”

    陈力的手明显一顿,但仍然没抬头,“哦,那个,我们早不用那种东西了。”

    萧辰羽摘下手套,往陈力面前走近一步,“是早不用了,还是被陈老师你收起来了?”

    陈力把茶杯“啪”地放在桌子上,“你们要进实验室也让你们进了,不过就是有人打过一个电话来。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萧辰羽笑了,“其实我跟您想的一样,所以我不明白为什么陈老师那么在意这个电话。不惜忍着腿上的疼痛也要去销毁证据。”

    话一出口,陈力和丁帆同时一惊。

    陈力急得手一撑桌子,但是挣扎半天都没站起来。

    萧辰羽走过去,在他肩上轻压一下,“腿这么疼,别站了,能站起来的话,我想,您一定会亲自陪我们去实验室。”

    陈力铁青着脸看萧辰羽,“别以为你是警察就可以随便诬陷人。”

    萧辰羽打量着陈力,“实验室座机电话的电池被卸掉了,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抹去历史通话记录,而这种话机,抹掉通话记录最好的方法是删除。用卸掉电池这种方法的,只有两种人,或者时间紧急,或者他根本不会操作。”萧辰羽看着陈力,“陈老师,我说的对不对?”

    陈力脸色微变,冷哼一声,“那也不能说明就是我。”

    萧辰羽的声音不紧不慢,“实验室的精密仪器不能长时间被阳光照射,”只一句话,陈力的身体明显一震,“这些仪器都保存完好,没有光老化的痕迹,说明一直保管很好,但是现在实验室的窗帘却是拉开的。”萧辰羽慢慢坐到陈力对面的椅子上,“因为放电话的位置没有灯,而想消除通话记录的人视力水平不那么好,看不清楚屏幕,所以情急之下拉开了窗帘,却忘了关起来。”

    陈力的手一松,老花镜掉到了桌子上。

    萧辰羽手肘撑着膝盖,向前微微欠身,“以我们的技术手段,重新接通电源以后恢复通话记录只需要几分钟。”他定睛看着陈力,“陈老师,我只想看看实验室的登记簿。”

    陈力始终一言不发,片刻,铁青着脸把一个本子推到萧辰羽面前。

    萧辰羽看着登记簿上一串‘顾念’的名字,抬起头来,“你认识顾念?”

    沉默良久,陈力叹了口气,“她是个可怜的孩子。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查那个电话,但是人都没了,我不希望再有什么事牵扯到她。”

    萧辰羽和丁帆都没吭声,只是静静看着眼前的老人。

    陈力布满皱纹的眼角轻轻眯了起来,“我虽然腿脚不好,但眼睛不瞎,她是个好姑娘。前两年她经常一个人来做实验,可以说风雨无阻;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有一个台风天,她来的时候脚下一瘸一拐,说是在路上崴了脚,那天她晚上睡在了实验室。这么多年我也见过刻苦的人,但是她这样的小姑娘真的少见,我想她可能真的热爱这个吧。”

    陈力靠在椅背上叹了口气,视线看着天花板,仿佛陷入了悠远的回忆,“本来看着这个破楼是我的工作,但她每次都觉得不好意思,给我带各种小礼物。后来熟络了,她晚上来的时候还经常给我带晚餐,都是她亲手做的。看着她,我就经常想起自己的女儿,如果她还活着,也有20几岁了,也许能跟顾念一样高。”陈力闪起一丝笑意的眼圈却通红。

    萧辰羽:“他每次都自己来吗?”

    陈力点点头,又忽然摇摇头,“多数时候是自己来,但偶尔也会有个学生跟她一起来。”

    “学生?”丁帆立马掏出手机,翻出刘其语的照片,“是这个吗?”

    陈力戴上眼镜,跟手机拉开一点距离,看了一会儿,“对,就是他。我只见过两次,后来我的腿……出了问题,晚上就不值班了,有权限的老师们都配了门禁卡。跟顾念见面也少了,”他抚摸了一下膝盖,“这对护膝还是顾念买给我的。没想到”陈力哽咽着停止了讲述。

    出了实验楼,刚还阳光明媚的天儿忽然阴了,抬眼望去,远处乌云压着摇摆的落羽杉卷过一阵冷风。

    他把手插进风衣口袋,朝车子走去。

    丁帆拉了下衣服领子,跟了上来,“老大,看来顾念和刘其语关系确实很密切。”

    “不,他只是跟顾念一起来这里做过实验,不能说是密切。我看过顾念的电脑,加上陈老师的描述,也许他们只是有过学术方面共同的研究。”

    丁帆朝天呼出一口气,“老大你又骗人,那种电话,记录我们是恢复不了了,但你说接电话的到底是不是顾念?”

    萧辰羽答的很快,“不是。刚从图书馆到实验楼,我开30迈的速度,用了大约10分钟,她的速度不可能比我快。”

    “按照陈力的说法,生物学院的老师都有那间实验室的门禁卡,到底是谁?”丁帆紧跟一步,“你为什么不怀疑陈力?”

    萧辰羽拉开车门,“因为销毁通话记录是刚刚发生不久的事,如果是他不会等到现在。而且,他只销毁了通话记录,因为他只知道我们来查电话的事,所以你才有机会发现碎纸机里的东西。”

    “有没有可能刘其语本来想找顾念,但她不在,当时接电话的人与这件事根本没关系?”

    “不可能,如果是这样,通话时间就不会是50秒,50秒的时间足以说完他的临终遗言,说明,他要找的就是接电话的人。”萧辰羽转头看丁帆,“记不记得刘其语没有发送的那条短信?”

    丁帆用力一抓扶手,“我记得是‘为什么骗我’?你的意思是”

    萧辰羽看着阴沉的天,给了一脚油门,“这个人,我们得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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