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渊又开始演戏了。

    生活重回正轨,  观众比过去少太多,他们不得不压缩场次,从每周的三四场,  变成一两场。

    “过段时间就好起来了。”秦落落是这样说的,  “每次大警告后客流量都是这样,  我估计再过个一个月,就能恢复成之前一样。”

    总之,时渊兢兢业业地上台演出,  没事的时候就整理后台、给剧院门口换广告。

    他扮演林莫,被杀死了好多次;他扮演柏树妖,  又被杀死了好多次;他扮演救世神……这回没被杀死,倒是拯救了世界。

    每到故事结尾,  沃尔夫冈扮演的雷奥跪在他面前,动容道:“你真的、你真的能拯救世界,让我成为真正的英雄吗?”

    这时候时渊就向他伸出手——他的样貌诡邪,神情温柔,金色的、朦胧的天光如雾气般弥漫,  美不胜收。

    雷奥死在了神座前,  世界上的怪物消失了,  从此赢来新的纪元。

    每当舞台剧落幕,时渊和其他人肩并肩向观众鞠躬,总会有雷鸣般的掌声。

    他还是怕人,还是紧张,但到底是适应了表演。

    一切似乎和以前一样。观众的笑声和掌声从未消失,  可是走出剧院、走上街头,  某种不化的东西似乎凝聚在半空,  是灰暗阴沉的。

    “真的有救世主么?”时渊问秦落落。

    “救世主?”秦落落正在后台化妆,  小心翼翼地涂睫毛膏。涂完,她对着镜子左右打量,漫不经心地继续说:“怎么可能?如果真的有这种东西,祂就该在70年前出现。”

    她抿了抿嘴唇,确保口红完美无瑕,最后一次检查了妆容,起身,拖着长裙摇曳地走向舞台。

    灯光明亮,掌声雷动。

    她露出漂亮的笑。

    有一次演出完,时渊和程游文一起去存钱。

    给伊莎贝拉的存钱箱挺满的了,钞票堆了一大叠,厚厚实实。时渊存了20块,程游文存了50。

    等程游文锁好保险柜,时渊问:“伊莎贝拉女士的病怎么样了?”

    “也就那样,不好不坏的。”程游文回答,“沃尔夫冈经常和她联系,她现在病情稳定,钱也还够用,我们这钱是留着她以后手术用的——大手术都很花钱的。”

    时渊想了想:“特蕾西也要做手术,对吧?”

    程游文顿了一下:“对、对啊,没错。”

    时渊问:“特蕾西的钱够花吗?”

    “她的手术没那么贵,”程游文解释,“加上沃尔夫冈有存款,没问题的。”他的手指沾了钱币的油污,在衣服上来回擦着,“我们之前也想给特蕾西存钱,但她不乐意了,不让我们这么干。”

    他继续在衣角搓着手指:“她坚决不同意嘛,我们也没办法,她一直是个很懂事听话的孩子,不想给人添麻烦,还说等她长大了,肯定会把这笔钱还给沃尔夫冈……后来,伊莎贝拉也要做手术了,我们才弄了个存钱箱。”

    时渊还记得伊莎贝拉的故事。她是沃尔夫冈的老师,把自己名下的加西亚大剧院转给了沃尔夫冈,才有了野玫瑰剧团的今天。

    特蕾西很喜欢伊莎贝拉。

    她不想程游文他们给自己垫付手术费,但是给伊莎贝拉存钱时,她比谁都积极。时渊不止一次看到她存下买零食的钱,几块几块地放进存钱箱。

    时渊问:“等她们两个做完手术,都能恢复健康了吧?”

    “手术成功的话,至少会比现在好多了。”程游文肯定道,“手术也有风险,但我们要有信心嘛。”

    他们下楼梯回一楼。

    夕阳穿过玻璃倾斜地落在台阶上,是橙红色的。程游文拄着拐杖、拖着右腿,一步步挪着下楼梯,很是艰难。

    时渊伸手想搀扶他,被程游文一手推开了,说:“我还没废物到这个地步。”

    于是时渊慢慢陪着他走。

    还没下多少级台阶,时渊问:“你和秦落落怎么样了?”

    “咳咳!”程游文猝不及防地咳了两声,“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还以为你们会在一起。”时渊说,“在避难所的时候你一直安慰她,她才好多了。”

    “那是朋友间的关心。”程游文讲,“她又不会因为这个喜欢我,我也没指望。”

    时渊问:“你没告诉她,你喜欢她吗?”

    “没有。”

    “为什么不说呢?”

    程游文说:“唉有些东西你不明白的。时机,一切都需要时机,我也不知道拿什么打比方,唔,你和陆听寒怎么认识的,你也不可能上来就表白吧?”

    时渊纠正:“陆婷婷。”

    程游文:“……行行行,婷婷就婷婷。”

    时渊想了想:“我好像没有表白过。”

    “所以是陆听……陆婷婷看上你的。”程游文总结。

    “我不知道算不算。”时渊有点纠结。

    程游文打量了几眼时渊,叹气道:“算了,估计你就是不明白。”

    “可是你如果喜欢一个人,就要告诉他啊。”时渊说。

    程游文站定了脚步。

    这一刻他的神情很复杂,有点无奈有点不甘,露出个自嘲的笑:“时渊,你知道我写过多少剧本吗?”

    时渊摇头。

    “就算正式写完的吧,一共有12部,剧团演了的有5部。”程游文说,“《等待奥克兰》、《麦田之中》、《城南花》和《梅雨》,每一部都有感情线,也都是沃尔夫冈当男主,秦落落当女主,你知道为什么吗?”

    时渊回答:“因为我们穷,请不起其他人。”

    程游文:“……”

    程游文的表情很精彩,像是猝不及防被秦落落12厘米的细跟高跟鞋踩了一脚,说:“呃,这个也是原因吧。”他甩了甩头,“妈的我思绪都被你搞乱了,我的意思是,你觉得我为什么不当男主角?”

    时渊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沃尔夫冈当然适合男主角,抛开演技不提,他身形高大,面部棱角分明,在舞台灯下显得深邃。他和秦落落常常出现在海报的正中,俊男靓女,看起来很养眼。

    反观夏舫和程游文,就没气场。

    夏舫太瘦弱,长相是机灵讨巧那一挂的,不大像主角;而程游文比他还不像,他的脸色常年惨白如鬼,经常咳嗽,腿还残疾了一条。

    程游文站在原地,看着时渊说:“我喜欢写感情戏,也很擅长写,爱情是我剧本里很关键的一环。我写剧本很多年了,也喜欢秦落落很多年了,如果可以,我当然希望能演一次男主角,能和她在台上演一出爱情戏。”

    他又笑了笑:“但是,我不行啊。我这副身体怎么能演男主呢?你看我写出过那么多那么好的爱情,最终都是别人的。”

    时渊:“秦落落和沃尔夫冈……”

    “不,剧本归剧本,他们是普通朋友。”程游文讲,“还有另外一点,因为感染后遗症,医生说我活不了多长,最多十几年吧,手术也救不了。所以我说时机很重要,如果我在被感染前就认识她,那我肯定早就上了。”

    时渊顿了一下:“我从来不知道这件事……”

    程游文看着愣怔的时渊,说:“只有沃尔夫冈和谢中尉知道,现在加上了你。你不用想太多,我觉得现在就挺好,我们还有时间,还能一起演戏。”他捏了捏时渊的肩膀,笑了,“她是女主角,总有一天会有天降王子把她娶走的,我做个小观众就好啦。”

    写了那么多故事,终归不是主角。

    程游文语气洒脱,眼中却满是遗憾。连时渊这只小怪物都看出来了。

    之后的两天,时渊陷入了困惑之中。

    他觉得人类的感情实在太复杂了。

    如果他是程游文,他还是会告诉秦落落的——他喜欢什么东西从来都不加掩饰,喜欢花就是喜欢花,喜欢摸头就是摸头,喜欢他的人类就是喜欢他的人类,坦坦荡荡,一清二楚,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程游文因为自己的残疾而退缩,而时渊从不因为自己的……物种而自卑。

    这就是区别!

    时渊思来想去,努力理解人类,又觉得程游文有点道理。

    他还问了夏舫,如果他有喜欢的人会不会直说。

    夏舫正在清理剧院的花瓶,手拿一朵半枯的玫瑰,惊奇道:“你怎么讨论起感情问题了,和你的陆婷婷闹矛盾了?”

    “不是。”时渊说,“我只是在思考。”

    “这有什么好思考的。”夏舫说,“有没有真爱都无所谓,钱才是最重要的。我泡过那么多男人,从没有一次动心过。”

    时渊问:“为什么呢?”

    夏舫回答:“因为我不相信故事有完美结局。现实不是剧本,也不是,就算有真爱又怎么样?我们都会被怪物杀死的。”他指着玫瑰花,“你也养过花。像这朵玫瑰,它会枯萎,所以它的美丽是毫无意义的;我们很快都会死,所以我们的挣扎也是毫无意义的。”

    他把玫瑰丢进垃圾桶:“及时行乐才是真的。时渊,我要有你这张脸,整个拾穗城的男人都是我的。”

    这是时渊没见过的东西,他想象了一下:“哇,好多,你们会一起交/配吗?”

    夏舫:“……”

    夏舫发出了和吕八方一样的感慨:“……时渊,你还是有点吓人的。”

    第三天,时渊下班时,在剧院门口见到了一个熟悉的男人。

    男人名叫段牧,是时渊在食物分配处认识的人,他们加上了联系方式。此时,段牧一身休闲西装,发型是精心做过的,文雅而英俊。

    “你好呀。”时渊说,“真巧。”

    段牧露出个笑容,彬彬有礼地邀请他去附近的咖啡店。

    自从演戏以来,时渊被各种人示好过:搭讪的、给他送花的、塞情书的、在剧团打听他的联系方式的……男男女女都有,倒也不是多了解他,无非被他那张脸勾得神魂颠倒,见色起意。

    异变者外貌特殊,难免会被一些人顾忌。但事实证明,只要足够好看,一切条条框框都不存在。

    时渊没兴趣,一下班只想回家找陆听寒,没空管他们,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向他求偶——在荒原时,就从没有怪物看上过他。

    毕竟,他不会张开羽毛跳舞,不会发出鸣叫,不会收集亮闪闪的宝石,更不会筑巢。

    他一度以为自己不好看,毫无竞争力。

    大概人类的审美是不同的。

    段牧是熟人,应该不是向他求偶的。

    时渊想了想,跟着他去了咖啡店。

    两杯热摩卡,香气浓郁。

    段牧主动和他聊起了自己。

    他是一名模特。

    他说,这年头没人关心时尚了,可他就是想当模特。从名不经传的小模特一步步走到现在,真的很不容易,他最近还在两家杂志上了封面,总算熬出了头。

    他说,他很喜欢看舞台剧,野玫瑰剧团每次都能给他带来惊喜。他觉得能坚持梦想的人都很了不起。

    时渊认真听完了,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之前不知道模特的工作是这样的。”

    “还有很多有意思的事情。”段牧挺高兴的,连眼睛都亮了几分,“你要是有兴趣,下次可以讲给你听——你之后什么时间有空呢?我能不能再请你喝一杯咖啡?”

    时渊和他约了,下周二再来这里。

    他在咖啡店就待了半小时,回到家,陆听寒已经在沙发上看书了。

    时渊窝到了他的身边,满意地要到了摸摸。

    陆听寒问:“怎么回来晚了?”

    “有人请我喝了咖啡呼噜噜。”时渊惬意地眯起眼睛。

    陆听寒一手摸他一手还在翻书页:“哪个?”

    “他叫段牧,是个模特。”时渊说,“就是我在分配处认识的那个人。”

    陆听寒:“你们聊了什么?”

    时渊立马跟倒豆子一样,把那些有趣的故事告诉了陆听寒。

    他最后说:“我和他还约了下周二再见面!”

    陆听寒又翻了一页书,说:“我刚想问你下周二要不要出去吃饭。”

    时渊的眼睛亮起来了:“是我们之前吃的面馆吗?”

    “嗯。”

    大忙人陆听寒很少主动邀约,时渊只纠结了半秒钟,就放弃了段牧,说:“那我还是和你去吧。”

    他跟段牧讲了一声,段牧表示没关系,他时间多,可以改天再约。

    过了几天时渊在剧院收到了一捧花,红玫瑰与百合盛放着,名片上的署名是段牧。

    下周二,陆听寒果然带着他出去吃饭了。

    吃着牛肉面,全身都暖洋洋的,陆听寒问:“他还有再约你吗?”

    “有啊。”时渊夹起一筷子面,“说下周一。”

    陆听寒把筷子放下,喝了口茶:“时渊,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情?”

    时渊:“嗯?我忘了什么?”

    陆听寒用指骨敲了敲桌面:“你说过,下周一要和我去买花。”

    时渊:?

    他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

    “和陆听寒一起买花”这么重要的事,怎么想他都不可能忘记,每天至少要回味三次。他努力回忆了很久很久,尾巴都纠结到弯起来,还是没想起自己何时承诺了这事情。

    他狐疑说:“我想不起来了,真的吗?我不会忘记这种事的呀。”

    “当然。”陆听寒的语气肯定,“我会骗你?”

    时渊还是觉得不对,观察陆听寒的表情。

    陆听寒一如既往地淡定,神情很放松,没半点端倪。

    ——时渊的人类观察计划进行了那么久,到现在都没学会察言观色,更何况是从陆听寒身上找破绽。

    时渊说:“好吧,那可能是我忘记了。”

    于是,困惑的他又推掉了和段牧的邀约。

    那一天他和陆听寒去了花店。

    这是拾穗城中最大的花店,陆听寒让人提前吩咐了一声,老板早准备好了最漂亮的花。

    “做完这担生意,我就不干了。”老板刚搬完一大盆花,热得汗流浃背,拿着蒲扇死命扇,“我的供货商全跑了,没人种花了。随便挑吧,便宜一点都给你们。我还真没想到,我最后一笔买卖是和陆上将做的。”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老板坐在躺椅上看两人选花。

    他本以为是上将爱花,特意抽空来买,但看着看着就觉得不对劲了。

    陆听寒看花的眼神没几分喜爱,跟看路边的石头一样。反而时渊很高兴,不断挑出不同的花。

    “陆听寒,你觉得哪一朵好看呀?”时渊举着两朵向日葵问。

    陆听寒:“左边那朵。”

    “那这两朵呢?”

    “还是左边的。”

    时渊用尾巴缠住左边那两朵,又开始到处乱跑,一圈逛下来,尾巴带着一大束花摇啊摇。

    “这些都好好看!”他说,“尤其是向日葵。”

    陆听寒说:“那就都买了吧。”

    “我太穷了。”时渊说,“你今天帮我买了这些花,我一辈子都还不起。”

    陆听寒:“那就先欠着,以后慢慢还。”

    时渊问:“你觉得我会涨很多工资么?”

    陆上将保持了礼貌的沉默。

    时渊纠结了很久,最终没抵住花的诱惑,屈服了。

    他喜欢一个东西,喜欢一个人,是怎么都藏不住的——他空手进去花店,出来时满怀都是花,脸都差点埋进了向日葵里。

    花太多,时渊抱都快抱不住了,陆听寒也拿着几捆花,走在街上。

    这条街曾有好几家店铺,i级警告过后,大片被炸成了废墟,迟迟未重建,或许再也不会重建了,很快,这最大的花店也会关门。瓦砾遍地,不远处就是残垣断壁,灰扑扑的一片,只有他们的花是亮色的,光彩夺目。

    时渊讲起剧团的事,又说,之前段牧也送了他花。

    陆听寒边走边说:“你之前被邀约过那么多次,怎么就答应他?”

    “因为段牧是我的朋友。”时渊解释,“不像其他人,其他人都是在向我求偶,奔着要和我交/配去的。”

    陆听寒:“……”

    陆上将不愧是陆上将,听到这惊为天人的用词,只是挑了下眉:“时渊,他也是的。”

    “啊,他是吗?”时渊问,“你怎么知道的?”

    “显而易见。”陆听寒说。

    陆听寒很聪明,时渊立马相信了他,说:“好吧,那我下次和他见面,跟他解释一下,说我不会和他在一起的。”

    陆听寒:“你要怎么和他说?”

    “我就告诉他,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啊。”时渊说,“如果我喜欢什么东西,别人是肯定看得出来的。”

    陆听寒不知想起什么,竟然笑了,“嗯”了一声算是表达认同。

    时渊想了想不放心,又确认:“我和他下次约在了这周五,我可以过去吗?那天你没有事吧,我没忘什么事情吧?”

    陆听寒说:“这次没有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时渊。

    时渊的整个上半身都被花给淹没了,艳丽花束上,只露出一对尖尖的恶魔角,他移动得很缓慢,就像是一大团花在慢慢往前挪。

    他从花团后头发出声音:“那就好。不过真的好巧啊,他约了我两次,刚好两次我们都有事情!!”

    陆听寒不动声色:“嗯。”

    时渊越想越不可思议:“怎么会那么巧呢?”

    “是啊,怎么会这么巧呢。”陆听寒说,伸手接过了时渊怀中一半的花,这下时渊的脸终于露出来了,白皙面颊被一圈花瓣围着——现在,他又能看清陆听寒了,顿时笑弯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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