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一阵大雾从荒原尽头起来了。
城外的天气多变,晴雨雪雾能在瞬间变换,刚刚夜空还那么晴朗,立刻被奶白色的雾气吞没。
时渊紧挨陆听寒站着,看雾气弥漫,突然意识到,陆听寒已经很久没说话了。他抬头看去,陆听寒望向铁城,目不转睛地盯着水母群,似乎在等待什么。
时渊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水母的光芒微弱,本就只能在晴天看到。现在,它们半透明的身躯逐渐消失。
在它们彻底消失之前——
一道模糊的、高大的身形出现了。错综如老树根的鹿角,半透明、微亮的白色身躯,狭长的眼眸中有雾气向外飘散。
那是一头鹿。
一头比任何树木、任何能源塔都要高的鹿。
它走得很慢,高昂头颅,鹿角壮观,每踏一步都十足优雅,大半身被雾气缠绕,只余若隐若现的轮廓。如同传说中的异兽降临,它在这个僻静的夜晚缓缓步出。
末日前,鹿群跃过溪流、徜徉林间,现在它漫步在荒原。这里是它的仙境。
时渊意识到,陆听寒的久久凝望,是在等它。
如果他有足够的常识,他会知道,这个特殊感染生物被命名为“高林外的鹿”,因常出现在树林中而得名,大部分人也叫它“林鹿”。在0号深渊的污染物“黑女王”出现之前,它一直是污染数值最高的感染生物。
它并不袭击城市。
和水母一样,它永远徘徊在铁城。
雾气渐浓,水母飞向天空,海浪般涌过高林外的鹿。待水母全部消失,林鹿也隐没在荒原,仿佛是一场诡谲又缥缈的梦。
再之后天地上下一白,什么都没有了。
短短5分钟内气温下降了好几度。时渊的口中呼出白气,被陆听寒搂着下了城墙,回到温暖的车内。
汽车驶向前方,司机沉默不语。
在他们身后,城墙上的灯还挂着,继续漫长的等待。
时渊到家洗了热水澡,敲开了陆听寒的房门。陆听寒坐在桌边看书,而他趴在窗边眺望远方,夜景和拾穗城不太一样,到处都是风车、太阳能板和能源塔,电车的轨道切割了整座城市,很新奇。
时渊又想起水母和高林外的鹿,问陆听寒:“你父亲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他是一名很优秀的指挥官。”陆听寒说,“自联盟军校毕业后,他平步青云,很快在铁城被任命为指挥官,打了不少胜仗。”
“不,我不是想听这些。”时渊抗议道,“这些东西我在网上都能找到。我想听查不到的东西,想听你讲的故事。”他又强调,“我可是把数独做出来了,你答应告诉我的。”
于是陆听寒说:“他常年不在家。从我有记忆开始,他一年就回来风阳城两三次,我对他没太多印象。”
时渊问:“他在铁城工作,为什么你们不搬去那边呢?”
“因为我母亲在风阳研究中心工作。”陆听寒说,“陆准是那种很传统的男人,不太愿意管小孩,总觉得是女人的事情。再加上他很忙,确实没有时间,即使是搬去铁城住了,我也不会多见他几面。他是优秀的指挥官,但从不是优秀的丈夫和父亲。”
时渊摇曳的尾巴停顿了几秒,又问:“那你的妈妈呢?是她在照顾你?”
陆听寒回答:“不算是。她永远都把研究放在第一位,也很少回家。在我小时候,我见得最多的是后勤员和附近的军校生。”
时渊困惑极了。
自扫墓之后,他在网上查过陆准和虞轻眉两人。报道上清一色是赞美,尽职优秀的上校父亲,理智聪颖的院士母亲,再加上惊才绝艳的孩子,这家庭只能用完美去形容,人尽皆知,津津乐道。
时渊看合照时,觉得他们像三个彬彬有礼的陌生人,但他以为是自己不会察言观色。
现在看来,并不是错觉。
时渊越想越困惑:“如果他们都不想照顾你,为什么要生下你呢?”
“陆准是不想要孩子的,是我母亲想要。”陆听寒把书签夹好,合上书本,“她不喜欢小孩子,但她觉得在这个时代生育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她要为社会尽到一份责任,于是就有了我。我出生之后,她完成了所谓的‘责任’,就又回归研究中了。她总是那么理智的,如果不是妊娠太影响研究,我应该还会有好几个弟弟妹妹。”
时渊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他没有父母,从未体验过亲情,可他也知道,对于人类来讲这种感情无可替代,永远放在心里最柔软的角落。他见过沃尔夫冈为特蕾西放好玩具熊、铺好被子、再给她晚安吻时,眼神是多么柔和。
他蜷缩起尾巴尖:“对你来说太不公平了啊……”
“还好。”陆听寒说,“缺失亲情,没对我造成任何深远的影响。我也有我的事情要忙,还记得我和你说的军校生吗?军校的长官和陆准认识,默许我进出,我很早就和军校生待在一起,旁听他们的课程,跟着做训练。再之后陆准牺牲了,我入读军校开始封闭式管理的生活,直到毕业。”
之后又过了几年,在他担任深渊监视者时,虞轻眉病逝。
他没来得及参加葬礼,后面回城的时候,在她墓前补了一束白菊花。
时渊彻底不开心了,耷拉着脑袋,蔫蔫的。
陆听寒笑了笑:“不是你要听的么,怎么不高兴了?”
他补充:“他们在我的童年也并非完全失踪,陆准带我出过城,围猎感染生物,教我解剖一只变异蜥蜴。我母亲比起陆准更负责,每半个月都会固定想起我一次,问我想要什么。她陆续给我带了棋牌盒、羽毛球、昆虫样本、限量的钢笔和渐变墨水,那时的我很喜欢。”
他说的这些,时渊都在次卧里看到了。
那么老的东西了,放到今天都没丢。
浮于表面的完美家庭,空有赞叹的耀眼光环。他们都太有个性与抱负,不会被任何事物束缚。
大概,只有陆准扶着陆听寒的手切开蜥蜴的外皮、黑血迸溅时,只有虞轻眉把几个新奇玩意带回家时,这个家庭短暂地存在过,再之后,三条线奔赴不同的远方。
陆听寒看着时渊说:“我讲过了,我的故事一点都不有趣。对我来说亲情无关紧要,可以被其他感情取代。”
时渊问:“比如说什么呢?”
“比如信念比如友情,比如喜欢一个人。”陆听寒把书放回书架,“时间不早了,我们睡觉吧。”
关了灯,躺在床上,时渊却怎么都睡不着。
他还是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弥补一下那丢失的亲情,于是小声喊:“陆听寒,陆听寒。”
陆听寒:“嗯。”
时渊问:“我可以做你的爸爸吗?”
陆听寒:“……”
时渊以为他没听清:“我可以带你去城外玩,可以让你看怪物,我还可以……诶?”他被陆听寒压着脑袋,直接摁进了怀中。
“别说话,睡觉。”陆上将冷酷地拒绝了他的提议。
当不了爸爸,没办法超级加辈,时渊只好遗憾睡着。
第二天,他去上班,刚进办公室就听见林叶然在骂人。
林叶然的脾气不好,做事一板一眼的,经常揪着细节不放——优秀员工时渊也被他骂过,理由略微不同,是时渊不小心拿走了钥匙把他反锁在办公室里2小时。
黛西拨了拨漂亮的金发,说:“林先生最近脾气不好,你可别招惹他了。”
“为什么呢?发生什么了?”时渊问。
黛西说:“因为有个人的忌日快到了啊,你不知道吗?他……”电话响了,她快速接起来,“您好,这里是风阳城心理咨询热线,请问我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吗?”
时渊工作到中午,一通长时间的电话拖住了他,让他没按时下班。
他在座位上吃了压缩饼干,突然想起,昨天在21楼遇见的老头。老头笑眯眯地说,可以再去找他。
时渊咽下最后一口饼干,坐着老旧的电梯,一直到21楼。
这是4号高塔的最顶层了,依旧静悄悄。他沿长廊走了一会,看到一块金属牌:【异变者福利中心】
他敲响了门,几秒后,白衣工作人员“唰”地一下拉开门,打量他:“你是谁?来做什么的?”
时渊说:“您好,我是来找人的。”
“找人?”工作人员狐疑地打量他,“名字是什么?你有提前预约吗?”
“没有。”时渊比划着,“我在找一个老爷爷,他大概这么高,头发全白了。”
工作人员打断他:“你要先预约,我们这里不对外开放。预约表在2楼填写。”
时渊有些失望。工作人员刚要把门拉上,就听见一道惊讶的声音:“时渊?你怎么在这里!”
门又被拉开了,王妤就站在他面前。
多日未见,王妤瘦了、黑了,但依旧神采奕奕。
时渊也很惊喜:“好巧啊,我在这里的8楼工作。你呢?”
“我不做战地医生了,留在了福利中心。”王妤解释说,“我现在负责异变者的治疗。”她又把门拉大了一点,“真是太巧了,你进来吧。”
时渊走进福利中心。
一进门,他就看见了老人坐在一起打牌,几个在打几个在看。他们都被感染过,都有怪物的特征。又走了几步,玻璃窗之后是游戏场,异变者孩子们上蹿下跳,不断尖叫。
王妤说:“这里都是后遗症特别严重的人,有些身体不好有些精神不稳定,大部分是老人和孩子,我们负责缓解压力,给他们一定的治疗,更加严重的就只能送去医院了。”
时渊打量周围。透过一间间小房间的窗户,他看到有人闷头画画,地上满是笔墨涂鸦出的怪物,有人对着一根断了线的电话哭诉,一问一答,有模有样,还有个孩子在拉二胡,吱吱呀呀难听极了。
“这里都是这样,习惯了就好。”王妤边往前走边说,“有些人可能会被吓到,觉得跟精神病院一样,但这些人没得选,严重的感染后遗症会影响行为和思想,我们要用平常心去看待,这里可是唯一会管他们的地方了。”
时渊问:“那我说的老爷爷,也在这里吗?”
王妤回答:“你说的应该是邬正青老先生。他住在福利中心,房间在最尽头。但今天你可能没法见他了,他刚去医院打针回来,正在休息。”
他们停在最尽头的房间。
透过小小的玻璃,时渊看见身形瘦小的老头躺在小床上,紧闭双眼。床头柜放满了药瓶,墙上挂着星星装饰物和宇宙的海报,而一旁的桌子上放了一堆的星球模型,有大有小,分外精致。
他说过,他喜欢宇宙。
王妤说:“邬先生以前在宇航中心工作。”
时渊:“宇航中心在哪?”
王妤回答:“最后一个宇航中心在岳临城,后面在铁城有临时基地,最后连铁城都不在了,航天计划彻底失败。他从铁城逃难过来风阳城,还带着这些海报和模型,他感染后遗症很严重,加上……很固执,每天都在念叨什么太空什么宇宙,领导就说让他直接住在这儿。”
她看了眼屋内:“他到今天都相信,只要能回到铁城,人类就可以重返太空。他年纪大了,又受了那么大的打击,他的话你听一半就好,不用当真。”
时渊临走前,预约了下一次来的时间。
“我还是想和邬先生谈一谈。”他说。
“那当然没问题。”王妤笑道,“时渊,见到你真高兴。”
下午时渊回到岗位,听黛西讲了林叶然的故事。
“其实就一句话能讲完的故事。”黛西缓慢眨动眼睛,“他以前的男朋友,是那位很年轻的严歆上尉。严歆很受陆准上校的赏识,在铁城是他的左膀右臂,后面铁城沦陷,严歆和其他人一样死在那里了。林先生最近心情不好,也是因为快到严歆的忌日了。”
“原来是这样。”时渊说,“我明白了。”
他才来风阳城一个多月,好像处处都能听到铁城。
两座城市的联系本就紧密,加上铁城需要人手,大部分人都是从风阳城调过去的,它们息息相关、不可分离。
铁城的军工厂密集,枪械弹药、飞行器和机器人、临时航空基地……它的战略意义不言而喻,承载了无数人的希望,防卫它的军队更是钢铁洪流。可惜,联盟付出了那么多,还是没能守下来它。
风车时刻转动,太阳能板分外耀眼,但不论能源塔再怎么储备资源,城市再怎么欣欣向荣,铁城依旧是风阳城的一道溃烂的疤。
有些创伤是持久的,钝痛的。它不会好转。
晚上,ii级警告响起,众人躲进了地下避难所。
时渊在逼仄的环境中,又想起陆听寒的家人。陆听寒说,他完全不在意童年的经历,时渊却开始怀疑那会不会也是一道疤,只不过它结痂了,不会再疼。
他纠结了一会,想不出答案,只好掏出那本数独来打发时间。
陆听寒说,时渊的第二页全做对了,所以他才说了自己的故事。
时渊继续做第三页,直到隔壁来凑热闹的人指着第二页说:“唉,你这里写错了呀,怎么能有两个9!你看看,后头的不是跟着全错了吗,一大片呢。”
时渊愣了一会:“哦,好像是的。”
他第二页根本没做对。
三天之后警告结束,众人回到地面。
时渊回到家等陆听寒,果然,今天陆听寒挺早就回来了。
时渊一边呼噜呼噜一边抗议:“你怎么骗我呢!我发现了,我第二页根本没全对!”
陆听寒:“是么,没全对吗?”
“那当然啊。”时渊继续抗议,“你怎么可能没看出来!”
陆听寒说:“我没看出来,真的。”
时渊狐疑地打量他。
陆听寒满脸淡定,眼中都是信誓旦旦。
时渊:“真的么?”
陆听寒:“当然。”
时渊:“真的真的吗?”
陆听寒:“是啊。”
“……好吧。”时渊相信他了,“那可能、那可能你也不是那么聪明吧。没关系!你还是超级厉害的!”
陆听寒:“嗯哼。”
他继续揉时渊的脑袋。
时渊又说了他刚听闻的关于铁城的故事,每一个都是无法治愈的创伤。
他说:“你真的真的没问题吗?就是,关于你童年的那些事……”
陆听寒说:“我讲过,对我来说亲情无关紧要,可以被其他感情取代。所以我没有所谓的‘创伤和疤痕’。”
“那就好。”时渊放心下来,“那太好啦。”
他刚想去洗个脸,顺便打理鳞片,就被拦住了。
陆听寒把他拦在墙边,轻而易举堵住了所有退路:“关于那个‘其他感情’——我还有别的话要说,”他低头,在时渊耳边说,“时渊,你有喜欢过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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