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萝再看见方浔,已是第二日早饭时间,方浔根本不知道她生闷气一事。阮萝为喇叭裤忙活到很晚,起来也就把昨日的气忘了,但方浔高兴地跟她和奶奶讲:“阿……阿昀和我的工友交涉好了,以后我不给他们顶晚班了。我……我要好好复习了。”方奶奶听了很高兴,她早就不满方浔给人顶夜班一事,奈何方浔一直不听劝。
方浔一直固执着为别人顶夜班,一方面是对高考并不上心,一方面是因为上夜班有补贴,工友也跟他讲明了,班是他顶的,补贴自然归他。虽然一次夜班才几毛钱的补贴,但积少成多,也是一笔收入呢。他怕奶奶和萝萝知道他这点初衷会更加阻拦,便一直推说拒绝不了工友。谁知贺昀昨晚骗他说想看看他的工友们都上的什么辅导班,贺昀也准备去上。结果,贺昀到了那里直接跟他工友讲了以后不再帮忙代班的事情。
阮萝知道方浔不给人代班后,即高兴又有些生气,拉住他的胳膊质问他:“我早就说去跟你的工友交涉,你一直都不叫我去,为什么昀哥可以去?”
方浔有些错愕,他不知道阮萝为什么突然生气,但她一生气,他就会着急。他握住阮萝搭在他胳膊上的手,急急地解释:“凑……凑巧了。阿昀让我带他去看辅导班,正好碰见我的工友,他就说了。”
阮萝刚要再问:“你跟昀哥都聊什么了”,方奶奶咳嗽了两声,对阮萝说:“萝萝,你现在是大姑娘了。行为举止不要和你哥哥太亲近,邻居们会说闲话的。”
阮萝听过那些闲话,从不当一回事,脱口就回奶奶:“奶奶是把我当孙女养,又不是当孙媳妇养,他们爱说闲话就让他们说去吧。”她知道奶奶心里也清楚,她和哥哥之间的举止并没有过分亲昵,只因为别人觉得他们不是亲兄妹,才会说闲话。可她心里觉得,方浔就是她的亲哥哥。不,应该是胜似亲哥哥!因为她对于自己的亲哥哥志鹏是没有印象的,所以也没有多少感情。
方奶奶微怔着看她几秒,便把眼皮垂了下去,也未再说什么。
方浔却松开了抓着她的手,还顺带把她的手从他胳膊上移开,垂了眼皮说:“赶……赶紧吃饭,去……去上学。”
阮萝并不知道方浔心中的真实想法,自然而然地,她把哥哥对她的生分异样全算在了贺昀头上。她认为,哥哥如此对她,是因为昀哥来了。
桂花腌制期间,阮萝的作息时间也恢复到了从前。她每天从师父那里回来,趁着哥哥学习用灯的时间还得忙巧巧姐的喇叭裤。哥哥睡了,她一个人不舍得用电灯,都是点蜡烛熬到近天亮。
阮萝自己的裤子因为长期坐着,屁股的位置都是带了补丁的。方奶奶把方浔穿不下的一条旧裤子拿出来,让阮萝自己改了穿。但阮萝熬了几天的夜,都把布料用在了实验喇叭裤上,手缝针线尚可,等真正要动巧巧姐的布料时,她犯了难。家里的老缝纫机工作时常常发出笨重的声响,她白天上学,只有晚上才能做巧巧姐的活。那时候,哥哥又得复习功课。
方浔虽然不知道阮萝在给韩巧巧做喇叭裤,但阮萝学手艺回来常常要在缝纫机跟前捣鼓一阵儿的,有时做从靳师傅家里带回来的活,有时自己做点小物件练手。如今,晚上全改为手工缝制了,方浔看在眼里,知道阮萝是怕影响他复习。
其实,他并不觉得那缝纫机的声响是一种噪音。每晚,阮萝坐于缝纫机前的剪影落在墙壁上,随之传出的缝纫机声响听在方浔耳中,时而迟迟疑疑,时而顺顺利利,时而热情奔放。方浔是从缝纫机的声响去了解阮萝的心境的,于他而言,这世上再没有比老缝纫机的声响更为动听的乐曲。
他跟阮萝说,听着缝纫机声响,他学习起来更容易心态宁和,让阮萝放心大胆地用。然而,阮萝仍旧不敢踩缝纫机,他便想到,阮萝是畏惧奶奶。目前,不止方家一家,整个桐市,甚至于整个中国,有高考生的家庭的头等大事都是高考。高考是众多大龄、适龄知识青年改变命运的重要机会,也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在方家,方奶奶自然也不会允许那笨重磨耳的缝纫机声音影响方浔复习功课。方浔又不想影响阮萝,于是,便以方便与贺昀交流学习为由,每晚开始到宁奶奶家复习功课,复习完也就直接睡在了宁奶奶家。连着三天,阮萝连见方浔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阮萝心中已做好外婆会把她借钱一事说漏嘴的准备,然而借来的那笔钱已经花出去很多了。她短时间内堵不上这个缺口,索性把它抛之脑后,不再让这件事扰乱她的心神耽误做其它事。反正早晚纸包不住火,就等火烧起来,看看火势大小再说吧。
未开始做喇叭裤前,阮萝已预想到会有很多困难。等真正学着做起来,才发现比预想的还要难。她虽然已琢磨出喇叭裤的特点,却迟迟不敢对巧巧姐的布料下手。这种低腰短裆、紧裹臀部的裤子,因为没有在大街上见惯,阮萝的每一个步骤都进行的很没有信心。阮萝让韩巧巧试穿了一下借来的那条喇叭裤,韩巧巧没有同事高,上半身还有点微胖,虽然高跟鞋藏在喇叭裤里拉长了她的身高,但整体看下来,倒还不如韩巧巧穿普通的长裤好看。喇叭裤肥硕的裤腿遮盖了韩巧巧身材的优点,暴露了她身材的缺点。
然而这个时候,韩巧巧根本意识不到这些,她认为喇叭裤是新潮好看的,这种新潮好看穿在她身上便也附着在了她身上,哪可能会质疑合不合适。她这种执念很深,她又比阮萝年长,就也影响到了阮萝的判断。
韩巧巧的腿型很直也很纤瘦,但臀部略有点扁平。韩巧巧借来的那一条喇叭裤,口袋是在两侧的,但阮萝也见过人家穿臀部有两个口袋的喇叭裤。不过韩巧巧说她这是借的人家买来的,阮萝便也不确定正宗的喇叭裤到底是什么样的。于是就和韩巧巧商议着,这种裤型臀部贴合太紧了,会完全暴露韩巧巧臀部的形状,可以把口袋移到裤子臀部位置,以减弱韩巧巧臀部的扁平感。然而,韩巧巧认为,她同事的裤子是由上海买来的正宗喇叭裤,要完全一样那才叫喇叭裤呢。布料是韩巧巧的,好不容易的练手机会也是韩巧巧给的,阮萝无法坚持自己的意见,只得完全按照借来的样板做。
待把喇叭裤交给韩巧巧后,阮萝才终于静下心来总结这段时日的心理历程。她翻看着自己随手记下的日后注意事项,并没有多少技能问题。其实,不管是普通长裤还是喇叭裤,基础都是差不多的。
一直以来,常常有街坊邻居带活找上靳师傅,靳师傅碍于情面不好不接。靳师傅的爱人不愿意白白吃亏,虽然不能收钱,却总能周璇点其他东西作报酬。这样一来,靳师傅越发不能拒绝别人了。自阮萝去后,慢慢地,靳师傅把越来越多的活计转交给了阮萝。阮萝并不觉得白替师父干活是吃亏的,她反而高兴有许多的练手机会。否则,凭她这个穷苦家庭,即没有很多衣服需要改来改去,也不常有布料做新衣新裤。身为裁缝,一双手是生的,空有一肚子理论又有何用呢?
阮萝在靳师傅那里学手艺已有小一年,基本的手艺早练出来了。她想,师父既然已经敢把做新衣新裤这种活转交给她,证明她的手艺是被师父认可了的,她本不该对喇叭裤这么没有信心的。也是总结经验后才意识到,做喇叭裤期间最难以克服的困难竟是她自己的恐惧。
现阶段,她能想到解决恐惧的最好办法是多练习,不是说熟能生巧嘛?可是现实不允许,她没有那么多钱去买布料。在师父那里做的活,都是变化不大的基础服装,她那些新想法新点子,几乎没有机会练习或应用。
悲叹之间,她想起了巧巧姐给她说起过的妈妈那几大箱子的旧衣物和旧布料。她当时听完有些困惑,在她比较清晰的回忆中,对这些东西并没有印象。费劲地回忆了很久,猜想应该是运动初始那一年就被当做“四旧”处理掉了吧。
阮萝趴在课桌上,一想到妈妈那些旧衣物旧布料,她的心就一阵儿一阵儿剜割般的疼。
胡喜喜最近跟同学学了编玻璃丝小物件,她想给阮萝编一只小老虎用来串钥匙。小老虎是阮萝的属相,她满心欢喜地编着,越编则越像小猫,索性就往小猫的方向去编了。她一双手躲着老师的目光在课桌里忙着,余光忙里偷闲地瞄了阮萝几眼。她有点不明白阮萝,前几天还在忙巧巧姐的喇叭裤时,阮萝常常熬夜,人却一直都很精神。骤然间睡足了觉,人反而变得无精打采且心事重重的。
下了学,二人去金龙街查看糖桂花的途中,胡喜喜把编好的玻璃丝小猫晃在阮萝眼前,说:“你属小老虎,这是我给你编的小老虎钥匙坠。”
落在阮萝眸中的,是一只红身子黄眼睛歪尾巴的小猫,以至于阮萝听胡喜喜管它叫“小老虎”还愣了几秒钟。随之,幽深的小巷里回荡着阮萝控制不住的笑声。
阮萝胳膊重重挨了胡喜喜几拳,直到阮萝承诺说明天给她编她的属相小牛,她才不再生气。因有胡喜喜的暖心小礼物,加之糖桂花再有两三日就可拿出去卖了,待回十泉里的途中,阮萝的心情便好了起来。胡喜喜见阮萝心情转好,她的心情也格外的好,二人一路嬉闹着跑回了十泉里。距十泉里还有六七百米的路程时飘起了绵绵细雨,二人并不觉得寒冷,反感谢飘下的这一阵儿凉意降了奔跑的燥热。
然而一跨进十泉里大街,阮萝预想之中,却在意料之外的,她和胡喜喜被方浔与贺昀堵在了十泉里大街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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