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初晴，太阳格外的好，把一切都照耀得清清楚楚的。若是雨雪霏霏，又或是雾霭沉沉，可以模糊掉回忆，可是这一天的阳光格外的好。正是做午饭的时候，看热闹的小孩子居多，大都是在两侧起哄，把中间的道路都空了起来。
阮萝到场的时候，方浔已经驮着张景茂走了很远的距离。方浔身体稳健，头却深深地垂了下去，阮萝看不见他的面目表情，因为他的脸垂在阳光的阴影里。她冲上去拦在他们前面，说：“张景茂，你下来，剩下的路我给你当马骑！你骑我！不要骑我哥！”
张景茂痞笑了一声，说：“行啊，你先……”他话没有说完，方浔抬起头怒声道：“你…你走开！到一边去！走开！”后面几乎是在嘶吼了。阮萝不由得怔住了，哥哥从没有以发火的语气对她讲过话，更何况是命令而愤怒的语气。
方浔驮着张景茂一个膝盖印一个手印地朝阮萝爬来，胡喜喜连忙把她拉开了，她便木讷地跟着看热闹的人群移动，目光湿润地注视着哥哥。哥哥稳健的身体，哥哥垂在阳光阴影里的脑袋。
这一刻开始，天地间是何等的静啊，静得仿佛要起雾似的。她能听见哥哥的呼吸声，掺杂着无奈和屈辱；能听见青石板道路上那未被岁月磨平的石头棱角一下一下的划着他的裤子和手心，十下百下千下，棱角锲而不舍地突破了防卫，划烂了他的裤子，穿破了他手掌起了老茧的皮肤。
她甚至能听见哥哥身上青筋爆裂的声响，那一道一道蟒蛇般的筋脉，叫嚣着似要冲破他的人身迸裂而出，现于看热闹的众人眼前，可是哥哥的汗水凝结成新的屏障把它们压制住了。
事后很多次，她都回忆不起来自己的心境，因为脑子里是一阵空白接着一阵混乱，如此循环往复。不过却有一个念头在她心中扎根，随着哥哥移动的每一下而茁壮成长：她想要挣很多钱，挣很多很多钱，挣很多很多很多的钱，用钱砸烂张景茂这个瘪三得意洋洋的臭狗头！
终于到了街尾，张景茂得意且潇洒地“下马”，还冲围观众人挥了挥手。其实这一趟路程，他并不轻松。他跟方浔比算是矮小的，不用担心一双腿脚的安置问题，方浔的背部也是柔软而坚实的。可他没有受过骑马的训练，何况骑的又不是真马，一路上也是百般拿劲，生怕跌下来给人笑话，说张景茂这个瘸子连马都不会骑。
虽然骑下来腰酸背痛的，可到底是他骑人，不是人骑他，这痛也是心灵以及筋骨舒畅的一种痛，是自尊心得到满足的一种痛，是让人上瘾的一种痛。
晓凤嫂嫂跟晓凤看了一会儿热闹，觉得张景茂这个人仗着家里有几个钱在街坊跟前简直是个恶霸，以后在自己家里面不知道得恶成什么样呢。晓凤嫂嫂虽然看上了张家的家庭条件，却不愿意把妹妹推到这么一个火坑里。于是，跟周玉霞连招呼也没打，姑嫂两个就走了。张景茂“下马”后没找见晓凤，心里那点小失落很快被胜利和得意洋洋所冲掉了。
阮萝还没有等张景茂站稳，就上来把方浔扶了起来，方浔向张景茂伸出手道：“给……给钱！”
张景茂看了一眼他肮脏带血的手掌，困惑地模仿着他的结巴道：“给……给钱，给……给什么钱？我听不懂你什么意思。”一些围观的孩子因为他模仿方浔而发出了笑声，他越发得意地挑了挑眉，仿佛自己是万众瞩目的一位重要人物。
其实，他最先说给钱的时候，的确只是玩笑话，那时候方浔若是答应了，他还不答应呢。他一个月的工资三十块都不到，骑一圈死结巴就要一百二，死结巴有那么金贵吗？他再添点钱买一辆永久或凤凰，至少能骑十好几年呢，骑死结巴一点都不划算。后来方浔找上门，他是因为生晓凤的气，一时冲动答应了。骑的一路上冷静下来，便早作了不认账的打算。现在晓凤也走了，话是在他家里承诺的，街坊们又不知道实情，他反悔也不算反悔，根本就没有承诺过嘛！
方浔和阮萝立即明白了，张景茂在耍方浔。方浔伸出的手掌化为了拳头，手上青筋几乎要冲破皮肉爆裂出来了。张景茂并非不怕的，却赌定了方浔不敢打他。打坏他，还得给他看医院，方家现在连给方奶奶做手术的钱都没有，哪来的钱给他看医院呢？
方浔的确忍住了，没有打张景茂。他俊美的面庞上多是屈辱和愤怒，可还有一些不甘心，张景茂许诺的钱，是他们家现在唯一的希望。阮萝也想要抓住这最大的希望，于是和张景茂理论道：“张景茂你骗人，你说过的……”
张景茂抢话道：“我说过什么？谁听到了？方浔冲到我家进门就说要给我当马骑，谁知道他犯什么病了，我怕我不骑，他打我怎么办。他一个练武的，我又打不过他。”
这时候周玉霞怕街坊们知道实情后说三道四，也赶紧上来说：“方浔，你们都多大了，还玩这种骑兵游戏。你就算跟你景茂哥关系再好，也不能这样呀，以后可别玩这种游戏了……”
周玉霞话还没有说完，阮萝冲上来把张景茂推到了十泉里长街所傍的河道里。也是张景茂离河道太近的缘故，阮萝只是气极了，便下意思地动手了，倒也不是真的要把他推到河水里。哥哥是练武的不能动手打这个瘪三，她没有练过武，又是个小姑娘，对张景茂动手，街坊们总不能说她以强欺弱了吧？当然了，看见张景茂掉到河里，她也没有后悔的意思。
如果方浔驮着张景茂的这一路，阮萝对张景茂是恶心和厌恶，那这一刻，则是恨他。他和他妈摆明了都不想认账，他们趁人之危，戏弄了哥哥。对哥哥的心疼，对哥哥被戏耍后的愤怒，都化为了一股力量，她这时候恨不得长出一副獠牙来，把张景茂活生生撕碎了。
然而，就在她把张景茂推下去的几秒后，周玉霞一气之下，把她也推了下去。河道并不宽，水位也很低，但两个人一时慌乱，都没有办法去攀住河道的石壁，继而去拉住岸边人的手。他们一起扑腾着，在河里溅起了很大的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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