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十九岁时与崔氏定了亲, 虽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我心里没有不满,甚至有些欢喜。
我见过她几次, 温柔贤淑, 知书达理, 是我想象中妻子的模样,只是年纪有些小。
崔太傅过寿时, 我带着寿礼前去祝贺,见到了崔氏, 一年不见,她像绽开的花朵般,多了女儿家独有的绰约风姿。
她虽是世家大族出身,但崔氏一族早已不复往日荣光,族中子弟不成器,叔伯兄弟像吸血虫般攀附着崔太傅,作为崔太傅唯一的女儿, 她不得不打起精神处理大小事务。
那时我就在想等她嫁到镇国公府后, 不会让她如此辛劳。
我和她是少年夫妻,彼此情意缠绵, 那段时日是我少有的快乐时光。
然而变故发生得如此突然,边关战事紧迫, 我跟她道别后,马不停蹄地赶赴了边关。
一切都是在那里发生了变化。
我倒宁愿我那时战死沙场, 至少对崔氏而言, 我依然是那个跟她感情甚笃的夫君。
在边关我碰到了一个女子,那是我噩梦的开始,我像撞邪般让她做了我的外室, 简直是荒唐至极!
我不明白我为何做出这样的事,甚至都不是出于我的意愿,像是有人在操控我的身体和想法,必须要按着某种看不见的道路行走。
我试图摆脱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控制,但我失败了。
边关战事告一段落,我回了京。
这件事在崔氏的心里扎了一根刺,我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连我自己都想不通的事,在她听来只会是狡辩。
我用尽全力弥补她,她的态度逐渐有所缓和。
几年过去,我们有了第一个孩子,她叫循柔,是个极漂亮的孩子,她不哭不闹,大多时候都在闭着眼睛睡觉。
我第一次抱起她的时候,有些手足无措,小小的一团,看得人心都软了。
我想把最好的东西都给她,想牵着她的手陪她慢慢长大,不会让她自己在这个世上跌跌撞撞。
但命运再次跟我开了一次玩笑,当我以为可以摆脱控制的时候,现实给了我沉重地打击。
当那个女人和孩子被接回镇国公府时,所有的一切都轰然倒塌。
我变得越来越麻木,因为我无法改变,我看着“我”冷落崔氏,忽视女儿,将本应给妻女的宠爱分给那些外人。
通常我不会意识到这些事情,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某一瞬间觉得何其荒谬。
我以为即使没有我,崔氏也会好好照顾循循,但我发现不是这样,她也像我一样忽视了女儿。
即使她怨恨我,也不能不管我们的女儿,有了小宝后,崔氏更是将大部分的精力放在了幼子身上,循循怎么办,我有些忧虑,但可悲的是,只是眨眼的工夫,我便记不起我那年纪尚小的女儿。
循循很聪明,她学什么都很快,总能令人发出赞叹,但我知道她在背后必定付出了超出常人十倍的努力,她做这些似乎只是为了他们看一看她,给她一句夸奖。
崔氏心不在焉,而我更是混账。
这样的日子不知何时是个头,直到听闻循柔死讯的那一刻,我愣怔了许久,仿佛如梦初醒。
“老爷,怜蓉出事了!”
木姨娘悲伤又恐慌地跑进来。
李怜蓉看望完循柔,从庄子上离开,在山道上惊了马,摔下山坡,一命呜呼,脖骨都断了。
我的循循没了,其他人是死是活有什么要紧,她喊了她那么多年姐姐,就当是陪她去了。
多少年了,我前所未有的清醒。
我把这些年的事,挨着理顺清楚,在书房枯坐了半夜,让人将木姨娘绑了过来。
我用刀子一片又一片地割下她身上的皮肉,她痛苦哀嚎,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
人已经不在了,说什么也晚了,手里没有收住力道,霎时间鲜血迸溅。
府里愈发冷清。
我叫来了李宴,深深地凝视着他,这是个很会为自己打算的孩子,自从进入镇国公府就在不断地为自己谋取利益,如今即使脱离了国公府,也有了自己的立足之地。
“我在国安寺点了三盏长明灯,你看顾着些。”
说完话,我便让他退下了,私心里不太待见他,不是因为得知他并非亲生,而是因为他对循循的心思。
他自幼就对循循不同,每次循循出现,他都会第一个发现,不着痕迹地看上一眼,就垂下眼眸,再也不多看。
我也有像他那般年轻的时候,他以为隐藏得很好,落在我眼里却是如此一目了然。
李宴本就有敏感自卑的一面,尤其是刚入镇国公府时,他为了得到先生赏识,在手腕绑着沙袋练字,手腕上时常带着伤。
而循循总能客气又疏离地挑破他的自尊,看似是一片好心,结果却是让他陷入狼狈窘迫。
她小小年纪写得一手漂亮字,漫不经心地告诉别人,一个劲儿埋头苦练的,只会是笨蛋蠢货,人长着脑子不是为了当摆设的。
我看着李宴悄悄地拉了拉衣袖,耳根泛着薄红,眼睛却忍不住去瞧她。
可循循从来不看他,即使无意中把人打压得窘迫不堪,她也浑然不觉,仿佛并不认为有人会如此敏感自卑。
我的女儿是如此可怜可爱,不在意的人从不被她放到心上。
李宴的变化很大,刚来时尚有些阴郁孤僻,后来他周身的气质变得温和起来,学问和礼仪也都进步神速。
这里面或许跟循循潜移默化地鞭策有很大关系,可能李宴自己都没意识到,在某些方面,他在向她靠拢。
这些事情历历在目,但身处其中时,却觉得眼前一片浓雾。
从局外人的角度,李宴是个可造之材,从父亲的角度看,他也是个懂事上进的儿子,但从挑选女婿的角度看,他绝对不是我心里的好人选。
但我知道他会把交代的事情办好,我怕连我也不在了,这世上再也没人记得她。
我去了边关,死在了战场上。
等我睁开眼睛,发现我回到了三十年前,这时我骑在马上,年轻了许多的木姨娘正含羞带怯地看过来。
我警惕地握紧缰绳,决定要斩草除根。
好在这次我没有感觉到那种古怪又神秘的力量操控,很顺利地把人解决了。
在月光下洗干净手,我站在庭院里望了会儿月亮。
我该回去了,去陪我的妻子,还有我们的女儿和儿子,这一次我们一家人都会好好的。
崔氏在镇国公府的门口含笑而立。
我下了马,将她抱在了怀里。
两年后,崔氏有孕。
我们成亲数年,没有一子半女,她心里有些着急,如今有了身孕,心里很是高兴。
“你说会是儿子还是女儿?”
我抚上她稍稍显怀的肚子,肯定地道:“女儿。”
“你怎么知道?”她问。
我当然知道,这是我们的循循,是我期盼了许久的女儿。
我为循循买了很多东西,漂亮的小衣服小鞋子,还有一些小孩玩的精致物件,买着买着,连衣裙首饰都买上了,孩子还没出生,就先把屋子摆满了。
崔氏笑道:“万一是儿子呢?让他穿小裙子?戴小花帽?”
我摇头,“一定是女儿。”
她看了看我,轻声说道:“还以为你想要儿子呢,没想到你这样喜欢女儿。我也想要女儿,乖巧又贴心,到时候我每天都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让她快快乐乐地长大。”
我和崔氏一起期待着孩子到来。
崔氏分娩那日,我在外面焦急地等待,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啼哭,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恭喜国公爷,是位小公子!”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报喜的稳婆又重复了一遍。
我的心沉了沉,勉强维持着笑容去看了崔氏和孩子。
襁褓中的婴儿稚嫩可爱,我没敢多看他一眼,只怕多看几眼,会压制不住内心汹涌的情绪。
夜里崔氏已经熟睡,我用力地捂住嘴,眼中流下了泪,她不肯原谅我们,连弥补的机会也不肯给。
我彻夜难眠。
崔氏半夜里忽然醒来,眼角滑落了一滴泪。
“怎么了?”
“都是你总提女儿,我梦见我们生了一个女儿,长得漂亮极了。”
“这是好事。”
“是好事。”崔氏摸了摸眼角的泪,语气有些怅然,“可我对她不好,她眼巴巴地看着我,我竟头也不回地走了,你说我怎么这样心狠?”
我没有说什么,又有什么好说的呢?我和崔氏都亏欠了循循,伤了孩子的心,如果她愿意,就再给我们一次机会,让我们好好弥补她。
我和崔氏在庙里供了一盏长明灯,为其续明破暗,积聚福报。
没有说是为谁点的灯,但我们常去佛前上香,等小宝长大些,便也带着他一起去。
小宝看看这个,瞧瞧那个,趁着人不注意,就偷溜了出去。
我正要出去找他,却见他抱着一朵盛开的莲花站在殿门外。
小宝伸着小胳膊,笑着举起莲花,“姐姐给的。”
等我抬头望去的时候,什么都没有看到,我抱起小宝,走入大殿之内,将那朵洁白无瑕的莲花供在了佛前。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