褰裳湖在东陈国陵都城的北郊,湖长十余里,是数条纵横交错的河流在此处交汇,形成一个葫芦形状的阔大水域,这片水域向南流入城南的长江,岛屿如星星般点缀其中。站在这片水域的湖心岛上远远看去,一泓曲水宛如锦带,清瘦狭长,如飘如拂,时放时收,有一种秀雅的水乡神韵。经当今王上历次疏浚整治,运用江南的造园艺术,在其间因地制宜地建造了很多风景建筑,作为帝王家的别苑。

    十年前不知何故,东陈国王将此处别苑更名为“褰裳园”,并将本是王廷的园林对民众开放,从而成了一个供民众游玩休闲的国家公园。

    于这春时的四月,褰裳湖沿岸琼花如锦,青柳垂垂,伸展着如裁的细叶,湿润的和风日夜吹拂,衬着湖光山色,让此间的春天似乎比别处来得更早一些,其间游人如织,人间水墨,犹如一幅生动的山水画卷。

    在褰裳湖南岸一个不起眼的拐角处,柳树间长有十几株铁桦树,椭圆形的叶片,树皮偏黑色,间杂有白色斑点,高近十丈,树干挺拔,如同巨大的铁枪一般,沉稳犀利,隐隐有刺天之意。株株铁桦无数万片融融枝叶在树冠处伸展成一个个大伞盖,在周围青青烟柳的衬托下,显得突兀而美丽,挡住了天空中那轮午后的日头,洒下一片片阴影,遮蔽着下面的万千生灵。

    在阴影里的干泥沙地上,对于那些弱小的生物个体来说,是一片广阔的疆域,是任由它们逐鹿争霸的战场,更是它们生存与死亡都是问题的地方。

    在这片树荫下广阔的疆域中,每天都在演绎着相同或者不同的生存与死亡的游戏。这种事常常发生,一只黄雀飞走又飞回,瞬间叼走了一只正在扑蝉的螳螂;一支黑色的蚁群军团打败了另一支褐色的蚁群军团,溃败的褐蚁和同族便带着幸存的蚁后向着太阳落下的方向行军,爬山涉水地走过一段征程,觅到一方适宜繁衍的土地,建立一个新的帝国,周而复始的兴起,繁荣,然后落幕,走向灭亡;一只蜘蛛的网在风里轻轻抖动了一下,然后,它知道,肯定是哪一只倒霉的苍蝇或者飞蛾落入了它精心罗织的死亡陷阱,当然,也有可能是一片沉重的树叶或枝丫飘落下来,将它的生命之网击穿了一个巨大的缺口,它便需从网上缺口的高位处的一端拉出一根晶莹的丝,把自己像钟摆似的甩到缺口的下端,搭上网的骨架,然后纵横来去地修补。网被破坏就重建,一万次或者十万次,没有厌烦和绝望,也没有乐趣,或是其他与生存无关的情绪。

    生命的灾变,绝不会提前打上一个醒目的预言的标签。

    生存的本能,一亿年来一直如此。

    一只褐蚁来到树下的阴影里,它只能低头寻路,从而无法仰望天空,为了生存,也无所谓所在的世界是阴暗或是光明,只是向左,向右或者向前,不断行走,一些风景在觅食的途中偶然路过。

    它从一个山谷中攀爬上去,来到一个巨大的圆形的柱子脚下,用触须小心地感知了一下这个似乎将天与地连接在一起的存在,发现它的表面坚硬而冰冷。它不喜欢冰冷的东西,于是绕过圆柱体,继续向前,随着树荫下斑驳的阳光的碎片在缓慢变大并拉长,它来到一个巨大的光斑中,便像走上了一个舞台,它是那个唯一的舞者。当然,这次很幸运,它遇见了一只从天而降的画瓢虫,这瓢虫半死不活,显然是被空中的什么利器一击致命,现在成了它的猎物。它很冷静,无所谓欢喜或者值得庆幸,这本身就是它的工作。它在寻找到的猎物上喷上一种酶,作为这是它们蚁族的所属物的标记,然后向来路返回。

    很快,它便带领数以千计的同族来到了那个巨大光斑中的猎物现场,但很不幸,它看到有一支黑色的蚂蚁军团已经先期到达了,对它的猎物虎视眈眈。保护自己的猎物或者领地,对于它们蚁族来说,除了义无反顾的战斗,别无他法。与敌方没有丝毫的触须的交流,两支不同颜色的蚂蚁军团逐渐全军投入战斗,将光斑中亮丽的舞台变成了为生存而战的鲜血淋漓的战场。

    这个战场所在的巨大光斑有时候会突然变得昏昧,消失在树下的阴影里,有时候会突然出现,但并没有什么规律可言。在这短暂或者漫长的光明与黑暗交互变化的过程中,蚁群的战场上便会突然多出几只垂死的苍蝇或者其他飞虫。

    按照它的理解,在这个战场的上方遥远距离的空间里,一定有一个巨大的活着的存在,对它来说,这个存在是神一样的存在,可以掌控它们蚁族的生与死,胜与败,幸与不幸,因为它曾经无数次看到过那个天空中巨大的存在使用一些匪夷所思的计谋将黑蚁军团引离双方混战的战场,分割包围,然后便是一根巨大的尖锐的黑色木头从天而降,像一把雷霆之锤,无情的将与它们为敌的黑色蚁族军团的每一个悍勇嗜血的战士一个一个精准而迅疾的击杀。这种击杀是一种远距离的跨界打击,似是经过无数次精确的计算,然后迅速得出一个最佳的攻击方案,比如速度、角度、力度、距离等相关的打击元素都精确而巧妙到无与伦比,每一次击杀都能掀起一阵残酷的血雨腥风,在敌手还未察觉之时,战斗已经结束,须臾间团灭整个黑蚁军团。

    毁灭你,并非你与我为敌!

    它时常对无法看见的天空中那个巨大的神心存感激,它很希望能看到这个神一样的存在,但它不能仰望天空。

    在树荫的阴影中,这只褐色蚂蚁心向往之的神一样的存在,——是一个少年。

    这个少年衣饰华贵,但身上到处沾满了污泥或秽物,尤其是衣袖与前襟上沾满了他自己的鼻涕口水,脏污不堪。

    少年脸上戴了一个用铁桦木精雕而成的黑黝黝的狰狞面具,颇有些唬人的意味,在这铁桦的树荫下蹲着,正全神贯注地紧盯着身下的地面,不时用右手中的那柄铁桦木做的刀在地上指指点点,或偶尔在空中随手轻劈,时不时的会无来由的呵呵傻笑上几声,似是遇到了多大的快乐事,然后抬起手背擦掉因为傻笑而流到下巴的鼻涕口水,口中嘟嘟囔囔的自言自语,也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华服少年身边站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气质宁静而清冷,手持一杆紫青色的九尺“蓦然”枪,枪头上套了一个黑色的鳄鱼皮套,显是绝非寻常之物。

    那少女头上梳了一个高马尾的发型,长相精致英挺,穿了一身颇为合体的铁青色交领劲装,腰束犀角带,衬得她的面容白皙清丽,身材线条越发颀长窈窕,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又美又飒的气场。

    她看向那少年的眼神充满了呵护之情,时不时的将那些飘落在他身上的树叶轻轻取掉,或是掏出手巾去为他将手背上的鼻涕口水擦净,神色小心翼翼,生怕打扰了这少年玩乐的兴致。

    这个奇怪的组合,并没有引来太多游人们的侧目,大约是因为陵都城内的民众这若干年来已是习以为常的缘故。

    在少年身前的干泥沙地上,有数以千计的褐色蚂蚁与一群黑色蚂蚁在争抢着一只半死不活的画瓢虫和几十只死苍蝇。褐色蚂蚁虽数量上占了优势,但黑色蚂蚁体型较大,明显占了上风,黑色的蚁群排成几条细线,托着画瓢虫和苍蝇尸体逐渐向自家穴居地而去。

    那些瘫在地上的飞虫尸体摆放得看似随意混乱,却似乎是某人有意为之,正好将黑色蚁群的进攻路线引向左右及后方,让这些黑色蚁群分成几个割裂的片区,同时用几只飞虫尸体将褐色蚁群集中引向同一个进攻方向。黑蚁军团因为军力分散,渐渐显出不支的势态,褐蚁军团逐渐开始扭转战局。

    少年偶尔会抬头定定地看一眼跟前的少女,面具下的眼神空洞无物,却不说话,只是“呵呵呵呵”的傻笑几声,然后便低下头去,安静地看蚁群争食,指挥蚁群打架,偶尔会得意地傻笑几声,偶尔会自言自语几句谁都听不懂的话,自顾自的乐在其中。

    对于少年的仰望,那少女每每报以一个疼爱的微笑,柔声说:“公子,玩累了没?我们回家了,好不?”看着他的眼神柔和而宁静。

    少年似是没听到,竟是充耳不闻,过了好一会,才抬起头来,眼神空洞地看着树林外,抬起手背擦了一下流到下巴的口水,口齿不清的回了一句,却答非所问:“她好久都没来看我的蚂蚁打架了。”

    “公子,小天使姑娘昨天不是来陪你看蚂蚁打架了?你又忘了。”

    少年茫然的看着林外的小道,良久不作声,似是要努力回忆起什么东西,半晌才说道:“小天使姑娘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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