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扶苏闻言,低头沉思半晌,喟叹一声,缓缓说道:“修直道时,自南而北,须经过两种土质,一种是沙漠,一种是黄土,还有数不清的高山深谷,遇山则平,逢壑则填,工程量自然甚巨,尤其还须让直道上不能有植物长出。沙漠区域本就因为水分小,一般不会有植物长出。而黄土地域却是令本公子比较头疼的区域,这里因为气候环境非常适合植物生长,但是,我善待众将士与民夫,大家群策群力,在修建道路之时,大家不辞辛劳,于设计的道路两旁,皆是架起大锅,而锅中是黄土,为了不让草有生长的条件,我等便将黄土炒熟,再加入盐碱,如此,在这样的土质下,植物想生长都难。我大秦直道这样恢弘的建筑工程虽然耗力甚巨,但道路平整光滑,令南北人员物资交流通畅,造福于万民,且万世可用。在我当时的条件下,说我累死了万千人夫便是大罪之身,那本公子亦是无话可说的了,是非功过,留待历史来评说罢。”

    那孟婆低头沉思一会,随后抬起头来,平和地问道,“公子可有物件与我?”

    扶苏闻言,取出蒙却戎所写荐书,并摸了摸腰间,将玉佩解下,一并递与孟婆,说道:“来时匆促,未及备礼,仅此玉佩,可否?”

    孟婆接了荐书与玉佩,随手将荐书展开来看了看,不置可否,将玉佩放在梁上悬下的灯光里,借着透过玉佩的灯影看了看,在手中摩挲了几下玉佩上的龙纹,片刻,嘻嘻一笑,沉吟道:“这可是和氏之玉雕刻而成?此物上有西秦的王室龙纹,是号令三军信物,尊贵已极,我可不敢受这无功之禄呢。”

    “然也,此物正是与我先王之传国玉玺一并制作而成,其上除了有我大秦王室的御制龙纹,亦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细不可查的鸟篆阴文,是父皇授意刻制而成。吾为大秦长公子,先王亲授与我,可号令三军。想我大秦甲士何止百万,持此佩者即可坐拥大秦雄兵百万,于这乱世之中亦可作一方之王,……”扶苏说到此处,眼神晶亮,一抹豪情闪过,继而不无怨恨地说道,“今我父王却在驾崩之时,无端赐死于我,我弃国逃亡于此,如今亦是心灰意懒,再无争胜之念,不再稀罕这物件了,你既喜欢,送你无妨。”

    孟婆摩挲着龙纹玉佩,幽幽叹了口气,道:“从前有一人善于牧羊,以至后来变得很有钱,可是这人呢,生性悭吝,舍不得用钱……”

    扶苏很是诧异,看着孟婆,不知她话中是何用意,却没做声相询。

    孟婆看了看扶苏,一改言笑嘻然的神情,继续就着刚才这个话题漫不经心地说下去。

    “临近街市上有一人十分狡诈呢,晓得他愚鲁无知,而且好想好想娶妻生子。某一日就骗他,‘我知道这世间有一女子美貌得紧,我帮你去说和说和,替你娶做媳妇儿如何。’那牧羊人当然自是喜欢得不得了啦,给了那街坊许多财物。过了一年,那街坊又来跟牧羊人说,‘你媳妇儿已给你生了一个大胖儿子了呢。’牧羊人从未见过妻子,但听说已生了个大胖儿子,当然是更加高兴的了,便又给了那街坊好多好多财物的呢。过了没多久,那坏蛋街坊又来对他讲,‘唉,好可惜呀,你那大胖儿子不知咋的,竟然生病死啦!’牧羊人听了后,大哭了一场,可是万分悲伤的呢。”

    嬴扶苏学识极博,听孟婆绘声绘色地说到此处,心下已是了然,知是引述上古遗传下的佛道经学中所宣讲的大乘教法的《百喻经》。

    孟婆抬手撩了撩眉间那一缕白发,轻笑道:“其实世间之事无不如此,权位、富贵,财富、地位,便如那牧羊人的妻儿一般,都是虚幻的。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实在不必枉费了心力刻意以求,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以平常心待之即好,何必为之欢喜或者悲伤呢?”

    扶苏沉思不语,久久不答。

    孟婆见了扶苏情状,嘻嘻一笑,将手中玉佩轻轻放在桌上,推还给扶苏,语音慵懒,却如梵音一般进入扶苏耳中。

    “这玉佩是帝王家信物,不是老身所能有的,还请公子善加珍重。其实,我知公子你是至忠至孝之人,而你父王亦是喜爱你这个孩子的,这枚可节制百万西秦边军的玉佩便是明证,不是吗?可惜你父皇是个严父,更可惜你这个儿子性格柔懦,因此他将你派到边疆,和将军蒙破狄、蒙却戎等军伍之人相交,亦顺便了解战争的残酷。你父王的一番苦心,终是没被公子理解到啊,唉,你这一次不问真相,便要提剑自刎,幸得蒙却戎那个讨厌的家伙就爱多管闲事,出手相救,你呢没死成,其实吧,你即使真的死了,也不过是死便死了,却辜负了你父王一番苦心,也害了西秦的百姓。……你知道么,现今天下已是大乱,你中了仙岳海人与西楚的离间之计呢,用一纸矫诏来赐死你,使西秦不战而乱,以便获取渔翁之利,这个浅显道理,你却未曾明察,真是愚人一个,唉,你想今生有所作为,尚需就此洗心革面,脱胎换骨,重新做一个不一样的人才好呢。”

    扶苏一时愕然,猛然醒悟,沉吟良久,站起身来,朗声一笑,道:“既已如此,夫复何言,我便做一个不同的人便是!!”

    这时,一个青衣侍女从后堂匆匆走出来,径直走至孟婆身畔,俯下身去,在孟婆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什么。孟婆静静听着,似是有什么紧要的事,口中不禁轻声嘟囔了一句:“婆婆醒了?嗯嗯……”忙抬手掩了嘴,假意打了一个哈欠,眼中闪过一丝惶然之色,面容却平静如常。

    她轻轻抬手示意那名青衣侍女退下,轻轻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音,漫不经心地看了看扶苏,淡淡说道:“嗯嗯,也是哈,公子节哀顺变,……公子不愧为君王贵胄,心胸宽广,自是谈笑风生之间,诸多烦恼便即烟消云散,老身甚是感佩。……公子,请饮下这碗孟婆汤,从此脱胎换骨,忘尽前事,放下悲喜,做一个坚毅勇决之人罢。”

    孟婆说罢,嘻嘻笑着,用那只玉碗为嬴扶苏盛了满满一碗孟婆汤,随口吟道:——

    “阪有漆,隰有栗。

    既见君子,并坐鼓瑟。

    今者不乐,逝者其耋。

    阪有桑,隰有杨。

    既见君子,并坐鼓簧。

    今者不乐,逝者其亡。”

    嬴扶苏听着孟婆随口吟出的这首年代不知有多久的上古遗歌,朗声说道:“孟婆,听君一席话,以解我执念。你与我相谈甚洽,实属有缘。好!这碗孟婆汤,本公子干了!”突然间,只觉豪气干云,端起玉碗,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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