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山的送亲队伍在进入天穹城时迎来了一场太阳雨。
耀阳当空,雨声淅沥,无数水滴折射出七彩的虹光。
想起太阳雨意味着狐狸嫁人的传说,涂山炎萤原本就有几分忧伤的心情更加感慨。
以一己之身担负天下苍生之命运,不惜牺牲了个人幸福,莫不如是。
不过好在……她未来的这位夫婿百里雅虽然在涂山众狐中口碑欠奉,素有恶名加身,他前来求亲那日她远远扭首一望,却见是个身材长颀,眉目俊朗的美青年。
他轻声细语,温文尔雅,与她对视时点头微微一笑,与外界杀人不眨眼、穷凶极恶的传言大相径庭。
倒像是个好夫婿的模样,也许他只是误入歧途,正待她舍身相救,迷途知返……
炎萤正在心中回味着初见时惊鸿一瞥的那一丝甜意,忽闻一个女子清脆如银铃般的笑声响起,配着三三两两时断时续的“啪啪——”拍掌声,在寂寥的山间回荡得清晰无比。
“昔日的心宿大神后裔涂山氏,原来也是一群趋炎附势的狗!”
丝丝缕缕牵连的细线陡然之间化为滂沱大雨,怒吼着砸向大地,溅起半尺来高的水花。原本干燥整洁的平路污泥团团而聚,像一方泥潭将送亲队伍困住。
此情此景让炎萤心中愈发焦躁,若不是为了天下苍生,她又何必受百里雅其他姬妾这口鸟气
她想要从喜轿中跳将出去撕烂那贱人的嘴,将她的脸猛地按进此刻淤泥四溅的土里。
但头上高耸入云的双刀髻刚好抵住了轿顶,发髻与凤冠之间密密麻麻插满了精美繁复的发簪,压得她如身负千斤之重。
只要头微微一动,数之不尽地流苏互相撞击,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见炎萤烦闷,一只干枯的手从轿外探入,按住了她的肩膀,随行的木叶姑姑沉声道:“二公主,稍安勿躁。”
“瑶夫人,”她听见一个有几分熟悉的温润声音,“莫要为难涂山夫人。”
炎萤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这似乎是……百里雅
定是瑶夫人这般仗势相欺的举止惊动了百里雅,他匆匆赶来出声相助,不容姬妾放肆。
于是炎萤在那一面眼缘之上,又对百里雅平添了一丝好感。
那嚣张跋扈的“瑶夫人”与来人对视了半晌,哼了一声,跺跺脚,不甘不愿地拂袖而去。
百里雅许是在外面用了什么法术,转眼间风停雨歇,阳光豁开乌云洒满大地。
炎萤听见他说,“涂山夫人请。”
轿子重新抬起,发出“吱呀——”的轻响,她的身躯微微向后斜去。
送亲队伍应当是在攀登天穹城的三千长阶了。
摇摇晃晃间,淡淡的云雾从炎萤耳边掠过,为她带来陌生的凉意。天穹城的顶端,三千长阶的尽头是她的夫君所在之处。
那里应该既高且冷。
涂山的狐狸们占据着禹涂界水草肥美的高山和峡谷,四季如春,鲜花永盛,温暖的旭日千万年来毫不吝惜施舍着光与热。
炎萤一时有些恍惚,她想要拉开沉重的帘,再看看来时的路。
然而她只掀开了一点,便看见了木叶姑姑沧桑而遍布沟壑的脸,如刀炬般的眼神直直的望着她,“二公主,可有什么不适”
炎萤顿时就失了那最后的一点伤春悲秋。
一路七拐八绕,走走停停,除了涂山队伍的卖力吹打,不闻半点宾客喧嚣之声。
新娘被径自送入了“婚房”,屋里极安静,间或烛花爆裂,发出“哔叭——”的细音。
因为太安静了,任何一丝声响在炎萤耳中听来都会被无限放大。在床上枯坐了很久。她的身躯陡然一颤,意识到红烛即将燃尽,而她的夫君还没有来揭盖头。
头上沉沉的发饰压得她颈脖发酸。
素来习惯了欢快热闹的炎萤终于再也无法忍受这陌生的孤寂和安静。
趁着木叶姑姑去安置随行部众,她伸手“哗啦——”将盖头扯下,丢在一旁,大踏步地跨了出去。
一推开门,凌凌夜风迎面扑来,一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油然而生。
天穹城犹如处于一个巨大泡沫的顶端,仿佛只要伸出手,便可以摘到星辰。炎萤向脚下望去,三千长阶被迷雾所萦绕,遮挡住了人间稀落而微弱的灯火。
她又回头看看安置自己的这间房。
华秀锦被,考究器具,灵植散发着悠悠的暗香。然而除了她身上的这点红,别无一丝喜气。
炎萤突然回过味儿来。
她这新婚夫君,莫不是根本就没有把今天迎娶她当作头等大事
在迷宫似的庭园中,炎萤提着迤逦的长裙漫无目的地走了好一阵,方才随手抓到了个护卫。
她单刀直入地问:“百里雅人呢”
见炎萤一张娇俏的生脸,又直呼百里雅的全名,这一身大红嫁衣,凤冠霞帔,恐怕是尊上的新夫人。
“尊上……在正殿议事……”
护卫话音未落,炎萤已经风一般的冲了过去。
分明那巍峨正殿就耸立在眼前,炎萤拔足狂奔了一阵,才意识到颇有一段距离。
一路上零零散散遇见几个人,看见她一路风驰电掣地向正殿奔去,虽然为之侧目,但神色却并不惊讶,还低声交头接耳几句。
“又来了一个……”
“也不知道能坚持几回……”
“听说还是心宿大神的后裔涂山氏”
“再显赫的氏族,也还是要讨尊上的欢心……”
炎萤无暇顾及琐碎的声音,满脑子都被找百里雅讨要个说法占满,待到走到大殿门口时,她已经足下发软,喘息不停。
实在累得很了,炎萤扶着巨柱歇息,才蓦地想了起来——
为什么要用大老远地腿跑过来,而不用腾云之术
门口的侍卫要拦她,她昂起头来自宣身份,“让开,我是百里雅的夫人!”
侍卫沉默,举起的刀兵却并未放下。
这以前日日来殿前闹的,都是尊上的夫人们……
就因为是夫人,所以才要拦着。
好不容易消停了些年月,今日又来了一个。
殿内传出一个男音,“让她进来。”
主事者发了话,下边的人再没有拦着的道理。炎萤进了门,一见到眼熟的那个长身玉立的挺拔身影,顿时一股委屈涌上心头。
她快步过去,两手握住他的手臂,“今日洞房花烛夜,你怎么不来看我?”
男子转过身来,语声微惊:“涂山夫人”
见他肢体抗拒,意图脱开自己的臂,一抹水光在炎萤的眼中漾开,一声“嘤嘤”的呜咽从她的喉中发出,“我一个人远嫁此地,你却留我独守空房……”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她又听见了那个开口让她进来的声音。
“子桑,这是你的夫人”
炎萤闻之一怔。子桑,谁是子桑
他不是百里雅吗?
炎萤眼前的子桑正在不着痕迹地后撤,希望能跟她拉开不被人所误会的距离,“尊上,这是您的夫人……”
“哦”
一个男子从子桑的背后缓缓站起,往前走了几步,踱到炎萤的面前。他很高,比子桑更高出半头,平日里足以傲世群雄的炎萤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娇小。
他淡淡地道:“涂山氏”
炎萤只被他看了一眼,便觉冰雪覆体,身若洞明,一丝一毫都仿佛在他的眼神之下被无情地剖开检视。
眼前这个男子俊美无俦,眉目疏朗,穿着一身云雁广袖常服,乍一看如得闲贵公子。
但炎萤在与他照面的一瞬间便觉得,哪怕有人告诉她,眼前的这个人是让生灵涂炭的杀神,顷刻之间毁灭世界的恶魔,她也是信的。
因为他的身上就是有这种让人信任的气质。
趁着她失神的瞬间,子桑终于将自己的手臂巧妙地从桎梏中抽了出来,取回了自主权。
炎萤呆呆地望着子桑,听他解释道:“我乃涂山所在之地的禹涂界主子桑,在涂山和尊上之间代为说媒。让涂山夫人误会,实在愧疚之至。”
她心尖儿一抖,所以说……在场的另一位才是口碑欠奉,素有恶名加身的正主百里雅?
子桑又赶紧赔了几句罪,就此知趣地告退了。
他一走,硕大的空间内只余炎萤和百里雅二人。
空气尴尬而沉默得可怕。
炎萤一番娇嗔抱怨却抓错了对象,心心念念的柔情英俊夫君化为乌有,换成了眼前这个深不可测让人颤栗的男人。
好似一场梦,醒来都是空。
为了打破这僵局,炎萤硬着头皮往百里雅身上一扑,“夫君,今日洞房花烛夜,你怎么……不来看我”
话一出口,她心中暗叫一声不妙。
这男女之战,也仿佛行军打仗,讲究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同样的话对不同的男人说上两遍,就再没了第一遍的意境和心境。
炎萤好像扑在了雪窟之中,深不见底,亦没有回音。
她心中发慌,惴惴不安地抬起头来。
百里雅琥珀色的瞳孔微微向下看着她。
她正仰着头,饱满欲滴的双唇几乎要擦到他的下颌,高耸丰满的胸膛无意间贴着他的身躯,紧致光滑的皮肤吹弹可破。
然而一派祸国殃民的妖媚面容之上,却有一双如孩童般天真无措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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