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用餐巾纸书写爱情开篇

    小松和贺斌的事儿,和地球上所有的恋爱都一样,都是从微妙的细节开始的。即便结局有如柔密欧裘丽叶一般惨绝人寰,也简单到从传递一张餐巾纸开始。

    餐巾纸多普通啊,但那页普通的餐巾纸,书写着一场伟大爱情的开篇。哦草,这是件多吓人多好玩多么富有戏剧性的事儿啊。

    毕竟是别人的事儿,自己没亲身经历,小松给我讲的许多细节,譬如如何就有了感觉,今天我已经回忆不起来。反正就是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那份微妙的、心有灵犀的、原先只在眼波里流转的情愫,后来怎么渐渐稠浓起来,只有他们自己最清楚。

    事实上,小松那会儿深度迷恋的人是我。他说,哪有贺斌什么事啊。他说我tony简直要把他弄疯了,自打我进到公司,就注定他要在盖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这点我特别不能接受,思前想后,从头到底,我都表现出积极正面的价值观,从不向人放电,这事应该赖不着我。

    小松像所有段位很高的同志哥一样,具有对男生特异的观察功能和欣赏水平,这种观察能力、欣赏水平来自于对男生的特殊兴趣。他能从我身上每一个细节看到男生不可抗拒的魅惑,比如,胸前的一处汗渍;比如,喝水时滚动的喉核;比如,耳鬓被光过的胡茬青印。有时,我绝对无意的一个举动,都能对他产生强大电磁场,叫他赫然心动。我将裤腿拉到膝盖处,露出一截小腿,微微带曲的腿毛甚至是沿脚踝的那圈腿毛边缘,都会使他情欲高涨,小心脏狂跳不已,以至于一整天两腿间都是热乎乎汗涔涔的。

    依稀记得我是有这习惯,情绪紧张或者是兴致高时,习惯一个劲拉裤腿,有时在公司会议上也这么干,sally没少给我眼色,认为我这样子特别野,像个乡下孩子。要是和同事一块喝酒,牛逼大了,更是能把裤腿扯到膝盖以上。我知道这样子让人觉得我缺少家教,很没素质,可从不知道这事会影响到到另一个人。我期盼上海早点进入夏天,在那个可以秀腿毛的季节,我穿短裤,拉裤腿的毛病自然就不存在了,不再被指责是野孩子、乡下孩子。可是上海的夏天就那么三个月,有时候我从春末开始就穿短裤。早知道这会对另一个人造成心理压迫,我就不这么干了。

    又比如,每次我从外面回公司,总是要到洗手间先把手洗干净。我洗手的方式在小松看来绝无仅有,先是脱了外套,然后在手臂上打上皂液,再把整条胳膊放水龙下冲洗,我洗的部位很高,要是穿着短袖恤,袖口一直能撸到肩膀。其实也就是趁机凉快凉快。几乎每次我回来,小松都要有事没事跟我说两句,跟到洗手间,这是事实,但我不知道他是成心要看我洗手。他说,每次看到我整条胳膊湿淋淋的,腋毛处还滴着水,他都快激动得晕过去,某部位就鼓胀到生痛。

    对于这一点我毫无体会,弄不懂脚踝处的毛以及稀里哗啦洗手有什么好让人激动的。然而小松就是这么说。我愕然。

    在这个晚上,小松所有的叙述都恣意妄为,随性得不得了,有时则显得太没遮掩,近乎无耻,似乎过了这晚上他就不再见人,人都到了最后时刻,还要脸面何用?事实亦是如此,事至今日,脸面于他已无实际意义。

    他说他从前是对男生有好感,这是从娘胎里带出来。但从没像我到公司以后那样痴迷过某一个真实的对象。他希望每一天每一分钟都和我在一起,最低限度也得一小时见一次。看到我哪天外差,或者干脆去外省三五天不回公司,就觉得浑身没劲,蔫头耷脑跟得了抑郁症似的,看见茶饭都打恶心,看见天上飞的鸟都他妈的来气。他说:“tony你别说我矫情,那时候我真体会到什么叫”站在人生的o字路上”。”

    转进去转不出来是他那阶段的真实境遇。就像进入了一个飞快的旋转门。

    小松说,你不懂“我们”冲动起来有多难熬。

    我理解小松所说的“我们”,但是,通常子民们认为,上帝倘若没作出合理的安排,就是不合理。有悖于合理,就是人性的悖论。我当时对他说了这话吗?记不起来了。

    反正当时我听到小松这么口无遮拦地说,毛骨悚然,便有意不让他继续。我说,小松,街上没什么人,但也不兴说这些,上帝听着呢,他老人家可不睡觉。

    “嘿嘿——”小松冷笑了一声,“听就听呗……上帝的职业不就是捯夜班搞窃听嘛。”

    听他这么诋毁上帝,我赶紧说,不说这个了,你不是要跟我贺斌的事儿吗?你要不说贺斌的事,我们就各自回家。我都困了,屁股嗖嗖地凉。

    “就是要跟你说说我当时的心态,要不你怎么能理解后来发生的事?”小松说着,从兜里掏出纸巾,搓巴搓巴搓成两小条,在我耳朵里一边塞了一个,说:“你要不愿意听,我先替你把耳朵堵上,等你愿意听了,再取下来。我管我说——”

    纸巾堵上耳朵不管用,小松的话还是能句句入耳。

    他说:“你能听见啊?能听见就取下来吧。”

    别,别。我用力捂住那两坨纸,说,这样就好。

    小松笑了,说:“我明白了,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小声说。”小松说完这个,眼睛又湿润了,于是,我的心也涩涩的。

    小松说:“都是你!”

    我不明白。

    小松说:“你到我们公司以后,我特别容易激动,情绪一波一波的,说来就来。人的情绪不就跟潮水一样嘛,有涨有落。落了就没危险了。我是怕淹到你,才想着法子让自己内心的潮水消停下来。”

    没这么夸张吧?我说。

    “就有这么夸张。”小松说。“知道我们这些人有多替别人着想吗?心眼儿善。”

    有听过啊。我说。都说“你们”善良,是人类社会中心肠最柔软的一群……

    沉默了好久,我又说,还真没看出来你内心这么纠结,平时你总是乐呵呵比较开心的样子。

    “装呗,”小松说。“你打听去,做盖,没有一个心不是碎碎的,端出来就跟一盆煮烂的白菜馅饺子。”

    他咯咯地笑起来,笑得好突兀,好莫名,好心酸。我哗地眼泪就下来了。

    你恶心不恶心,我说。

    我仿佛看见巨大社会压力下血赤啦呼的一捧心的碎片。

    小松说也就是在那会儿,他看到贺斌其实长得不赖,壮壮的,有好看的肱二头肌,于是就打定主意,把注意力从我身上转移到贺斌那儿,心里怀着对我的“割舍”之痛。他说:“搞不成断背,就只能快刀和你宰断啦。”

    有这一出?我诧讶。

    我说,就不怕你那股汪洋洪水淹到贺斌?淹到他呛到他,你的心就不纠结?就过得去?

    “不会啊,”小松说。“我们是一个水池子里的鱼。”

    王八!我说。

    “你说王八就王八——”小松拿我没辙。

    我不知道该不该信小松的话,到今天为止,我都不能踏踏实实地相信他跟贺斌搞上是为了不打扰到我,是为了不去破坏我的纯粹世界,以致做不成安静的美男子。要真这样,小松也忒伟大了,理智得令人不敢相信,就跟书里写出来似的。他读了四年的那个985重点大学真该好好树一树他,立个牌坊什么,以他崇高的同志精神为楷模。

    还有一种可能,想法比较合乎逻辑,做法也颇为理性,那就是,小松眼瞅着俘虏我的可能性不大,因为我有女朋友啊,从他的角度来看,我的情感世界充实而丰满,无隙可入,无缝可钻,与其费劲劳神,吭哧了半天,到头来徒劳无获,还不如找一个可能性大的、对上眼的、能现场解决情与欲双重饥渴的来得现实。

    今天,这个谜已经无法解开。它是我心中永远的结。

    按小松的说法,要是贺斌不主动和他套近乎,他多半不会移情别恋,那么快就锁定贺斌这个目标。这点我同样存疑。因为据我观察,贺斌不是那种自来熟善于结交朋友的男生,他甚至有些腼腆,和人打交道尤其是建立那种非正常的地下关系,很少有可能会主动。

    我无法想象,他主动勾搭小松是怎样一种格涩的模样。

    贺斌那款,无疑是上海盖们心仪的对象,这点我几乎敢肯定。

    他那种白白的浑身上下都挺充盈饱满的模样,最能激发盖们的好感。他表现出来的性感和北方男生不同,是专针对上海盖的一种款式。至于小松说他也是,至少天生有着那种情结,从外表上我一点看不出来。想到贺斌端着配枪,短打,皮靴,虎生生地站在银行门口的样子,我多半相信,事儿全坏在小松身上。

    小松说他发现贺斌是,基于两件事:一是他们俩最先的话题竟然是谈论我。贺斌跟小松打听我和sally的事,那是我们和押银班男生一起的一次饭局上。贺斌悄声问小松:“听说”他”泡上你们公司女老板啦?”

    那会儿,我正从小松身边的座位走开,跟对面的哥们闹酒去了,于是他们俩有机会凑一起,视线刚好都对着我。小松不让他这么说,说我和sally早在新加坡时就有认识,那会儿还没进公司,sally不过是公司的股东,算是合伙人吧。贺斌嘿嘿一笑,“看来这小子挺讨女人喜欢的,”他诡谲地捏了下鼻尖,然后将手放下,示意小松注意……小松随着贺斌的眼神,朝桌下看,见贺斌对他竖起一中指,随即说:“是不是这个巨正?”

    小松说他当时心里就一咯噔,赶紧说:“我哪知道?!”

    “算了吧你。”贺斌重重搡了他一下,用肩膀。

    我和同事碰完杯回到座位,再次把小松和他隔开,大家继续喝酒闲聊。

    小松吃饭时老喜欢挽着我,做小清新样,旁若无人。那天,自打贺斌说了那个,小松就有意观察贺斌,注意他打量我的那种眼神。

    小松是谁呀,资深盖啊,走在南京路步行街,一眼就能看出谁是谁不是。一眼要不行,第二眼准行。那天,他捕捉到贺斌的眼神,用小松的话来说,“绝不是一个男生看男生的正常眼神。”

    我不认为小松有那么神,但相信盖和盖之间一定有一种微妙的感应,只要你把那种感应释放出来,哪怕是无意,哪怕是核泄漏似的那么一丁点,就有人能接收到。

    我对贺斌为什么单独约我到衡山路谈事,一直有某种疑惑。当他临别时抱我一抱时,也似乎接受到某种信息,但那次释放的信息不太强烈,我无法准确地判明那是什么。小松对我说这些时,我只是觉得有这种可能,但缺乏足够的依据,没准贺斌那天喝多了。

    后来,据小松说,在他们频繁的接触中屡屡谈到我,“直男哪会关心那些,只有和我小松同类,才会有兴趣谈论你。”小松如是说。

    我哑然。

    第二件事是,有一晚十点来钟,小松从一家美发店理完发出来,那时候的淮海路以西已经人迹稀少,小松出了美发店,那家美发店也该打烊了。可就是在那儿,小松巧遇了贺斌。在马路边,贺斌身边还有一男生。贺斌看见小松,立刻现出不自然的表情。其实,有什么不自然的?偶遇,巧遇,在上海大街上很自然啊。可小松认为,贺斌的不自然是显而易见的。

    贺斌对小松说:“有两个外地来的同学,要出来找吃饭的地方。”他说他和其中一个先到了,还有一个迟迟不来,只能在街口等着,“没准他走错道了。”

    小松当时并没怎么上心,说:“这么晚了,这周边哪有饭吃?”淮海路西面这一段商铺尤其少,特别是餐馆,白天人们都不到这地方找饭吃。要宵夜往东去啊。

    贺斌当时也回应说:“就是。”

    小松说:“那我先走了,你慢慢等吧。”完了,还好意提醒,“去静安寺那边没准有夜宵店,打个车过去,挺近的,起步价。”

    贺斌对他挥了挥手。

    走出百十米远,小松心里开始犯嘀咕,总觉得贺斌这一晚上言行诡异。小松要不对贺斌有意,也不会去深究什么诡异不诡异,正因为小松对贺斌存有其他心思,才会对他的一言一行倍加警惕,非琢磨出所以然来不可。小松后来终于想明白,那个路口,有两家很出名的同志酒吧,一家叫ritistudio,以经营潮流男装尤其是男士内裤为招牌,周末和节假日不时办些秀场,比如万圣节、情人节什么,所以光顾的老外特别多,都是在上海工作的单身男;一家就是lollipop,日本人经营的彩虹酒吧。

    小松说:“不知道那地方吧?火着呢。”

    我摇头。

    “那么晚了,贺斌在那个路口逗留,和几个号称是同学的男生,你说是干吗?”

    我说,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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