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一封令人不解的遗书

    根据贺斌的说法,小松母亲已然料到一旦警察到现场,首先会查看一些私人物件,她要求贺斌清理小松的手机和电脑。她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保护儿子还是保护其他人,抑或是保护做父母的颜面名声?

    小松母亲当时的镇定令贺斌吃惊。贺斌说,但凡一个上了年纪的女性都做不到这一点,何况小松是她独生子。小松母亲仿佛有足够的思想准备,当事情发生后,心里很快就有了安排,abcd、一二三四,该怎么做胸有成竹,甚至把贺斌和警察先后到达现场的时间差都掐算好了。

    听贺斌这么说,我不由一阵战栗。

    贺斌到浴室看了一眼浴缸,差点魂灵出窍,之后他坐在电脑前一直在颤抖,不能自已。他心里惦记着一墙之隔睡在水里的小松。

    我们这辈人都没经历过大风雨,甚至从娘胎出来二十年没见过囫囵的尸体,贺斌当时的惊惧我能理解,换了我,别看我人高马大,可能连坐都坐不下来。我不知他当时有没有想到,这具身体是他熟悉的,曾经与之交集缠绵,可现在连多看一眼都不愿意。

    贺斌打开小松的手机,惊异地发现里面记录大多已删除,连通讯录都是空的,剩下的几个号,只是小松的家人。继而,他带着满心疑惑去查看小松的电脑。

    当贺斌手忙脚乱打开小松的电脑时,发现电脑也空了。桌面上只有寥寥几个常规软件的标识,所有的文件夹和图片夹都不翼而飞。据贺斌平时对小松的了解,小松的电脑里花里胡哨,而且是个喜欢下载音乐、视频、图片什么的潮人,“我听说他自己说,电脑里存了许多钙片,也有自己喜欢的流量男星,是日韩系的那种,但是……在他电脑里我什么也没找到……他好像做了充分的准备。”

    “后来,警察来了……”贺斌说。“他们处理了尸体,也带走了机器。”

    贺斌说他没来得及去查看小松的抽屉什么,按理说,那里应该有一些不怎么可以曝光的私人物品。警察来了之后,草草翻弄了一下,好像并没有发现什么。

    小松把所有的生活痕迹都抹掉了,这说明了什么?在我想来,只能说明小松打定主意要和在他看来已然无可收拾的生活决绝,别无他念。

    一条胡同走到黑。

    我对贺斌说,今儿关起门来,你摸着自己的良心,明明白白地回答我,你到底有没有伤到小松?

    我这是在干吗?为小松讨回公道吗?我有这个资格吗?再说,即便小松的死因查有实据水落石出,我们找到了置他于万劫不复之地的元凶,或是发现了刺激乃至诱发他自杀念头的那个原因,那又怎么样,小松还不是死了吗?这些对死了的小松来说全无意义。可是,当时我真的是很冲动。

    贺斌含含混混,躲躲闪闪,一脸与小松的死毫无干系的样子,一个劲要撇清自己,他最终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是小松伤到了我们所有人……”

    我不能容忍人死了还对他有埋怨,我变得狂躁起来,对着贺斌大喊:你撬了他后盖没有,到底?!

    这才是关键!

    是事物性质转变的分水岭。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是关键,是一道分水岭,无论从心理学角度、伦理学角度、社会学角度……都是。

    说是关起门来说话,其实卧室的门并没有关,我的一声吼,惊动了外屋的小昊他们,只见他们当下就立正了。所有人都被震到。霎时间公寓里鸦雀无声,出现了严重的定格,就像录影机卡盘。

    “撬后盖”是贺斌的语言,他是上海男生,习惯这样说,我只是借用他的说法,能让他容易明白些。

    这事本来属于心照不宣——谁都有感觉,有猜疑,谁都不愿意捅破。况且这些事是搁桌面上说的吗?小松的死本来就该糊里糊涂。糊里糊涂对谁都好,可我偏偏要较真。

    我干吗呀?!

    我看见贺斌低下头,用大手捂住脸。

    我也有捂住脸抬不起头的时候。每个男生都有,我何苦要逼他?!

    看到贺斌的模样我真有点同情他了。

    我起身关门。关上门的一刻,我和在起居室呆立的陈昊、迈克无言地对视了一下。看他们的表情,知道他们在责怪我,他们不会同意我这么做,他们还害怕我揍贺斌,担心公寓里搞出什么全武行。

    我用眼神告诉他,我会克制的。

    转身的那一瞬,我已经变得不那么激烈。我对贺斌说,对不起……小斌。

    我的道歉反而让贺斌情绪迸发,他突然哭泣起来,说:“真的没有……我知道小松跟你说了许多,可那都是他编造的!为了他,我连工作都丢了。所有人都传我们在搞基,可是我什么也没干。”

    贺斌说小松缠他缠的最厉害的阶段,三天两头去他们支队,短信也是见天不断。有一阵,只要贺斌手机发出震动,身边同事都不约而同向他“行注目礼”,眼神一个比一个怪。这年头,一个男生没事就跟着另一个男生跑,让人们无法坦然处之觉得这事很普通。

    事实是,贺斌那阵子没少跟小松出去混,吃饭、泡吧、逛商场、看电影。小松在便捷酒店开临时房,贺斌也有去过,这些都不是空穴来风。我理解贺斌所说的“没干”,不包含这些内容,而是指实质性,比如把小松当俘虏,干掉。

    风声大了之后,押银支队的头主动找贺斌谈,含蓄地对他说,“贺斌你交友要谨慎”“不要影响了我们支队的良好风气”。贺斌听得懂其中的意思,就为这,他决定辞职。

    押银支队是半军事化组织,是雄激素旺盛的纯爷们世界,连管装备、发药包扎、掌勺的都是带把的,一点雌腥味都没有。男生世界中有一个男生突然被人发现不那么纯,难免不让全体男生膈应。

    那个男生之所以被男生们认为不纯,就因为他不去泡妞而成天和男生在一起。贺斌不愿承受来自同伴异样的眼光,更不愿意被人说成是汤锅里的一颗老鼠屎,于是,决定离开。

    他选择辞职的做法是明智的。

    我对这件事的基本判断是:贺斌不是人们所说的那一类人。

    所有像贺斌这样的憨直的男生其实都不是。但不能排除他们对男男的那种交往模式、情感方式以及互动形式抱有兴趣,有好奇心。尤其是当男生把神经末梢的快慰视为互动的终极目标时,这一切就变得非常自然非常好理解且顺理成章了。贺斌就是属于这一类,特别是在强烈攻势下,贺斌身上那种上海男孩的温敦以及随遇而安脚踩西瓜皮滑到哪儿算哪儿的弱点就全暴露出来。束手就擒是假,丧失气节也没那么严重,反正心理活动就是半推半就稀里马哈敌我不分不干白不干的那种,一不小心就水到渠成了。

    问题是所有稀里马哈的直男都不懂小松他们的情感世界。小松这类男生无论是心理和生理都和女生相差无几,他们用情很深,爱惜自己,而爱惜自己的要义是,无论肉体还是精神都是青春的载体,都会因消磨和付出而折旧。他们认定那个把青春弄旧、把生命时光消磨掉的人是要承担负责任的。鉴于此,贺斌你是不能吃完一抹嘴,或者提了裤子就走人,啥事也没有似的。事实上你就是一搅屎棍,搅乱了小松他们的情感世界。他们把“入侵”情感世界看作是对他们的“军事援助”,是对殖民地的全面接管。倘若,你压根没打算将其划为殖民地,随着生理高潮和心理高潮的急剧滑落,你意识到打开始就没计划在那里安营扎寨排兵布阵实施军事接管,也无意在政治经济文化上的进行渗透,开展“国际援助”,那你就该好生处理这事。最好的方法是,以削减军备预算的名头慢慢裁军,一步一步地让殖民地的哥们习惯不再对你强大的军事统辖抱有依赖、存有幻想,以最终达到全面撤军拔杆子走人的目的,而在你的侵略史中,你满可以把它称作是一次划时代的、动静颇大的双边外交、军事访问……以国际主义的堂皇名义。

    贺斌如果正如小松所说,对小松有“访问”,那事后贺斌显然没把撤军这事处理好,是军事战略的历史性失误。

    但贺斌对我说他压根什么也没干,没有侵略,没有援助,没有殖民计划,这就彻底颠覆了我曾经有过的判断。

    到这份上,我不知道更应该相信谁。

    我懵了。

    贺斌喃喃地承认,他不再愿意和小松保持“哥们”关系,起始于对小松的逐步了解。小松的许多习性贺斌都难以接受,而且到了越来越不能容忍的地步。譬如,小松对他身体的崇拜迷恋,贺斌认为已经到了变态的程度。

    有那么几次,在小松的死缠硬磨下,贺斌让步了,实属无奈,“实在拗不过”。

    我当即打断了他的话,说小斌你别说“实在拗不过”。有什么事是拗不过的?我们都是男生,大家心知肚明。你就是对我说一时糊涂做了不该做的事,我也不会说你搞基。你要说拗不过,我为小松抱不平!一个巴掌能拍响吗?

    贺斌没反驳我——他自然是没理由反驳我。之后他用了一个词,“真的很吓人”,贺斌的意思是,他没见过这么疯狂的,而他无法接受疯狂。

    我叹息地说,要是……当时是和心仪的女生恋爱,你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问题是……

    我本来想对贺斌说,某些时刻,每个人都可能一反常态,暴露出平时看不到的那一面。问题是你连和女生上床都没经历过,一上来就和男生互动……

    话到此处,我突然不想说这个了。

    是的,这个问题太复杂了,没法和贺斌说清楚,只有等他在人生历练中长了脑子,自己慢慢去悟,慢慢去接受不同的人和事,慢慢清楚自己要的究竟是什么。于是,我语焉不详地说,咳,这个界限很乱,真的很乱。

    贺斌接着又说了一些小松其他的事,他说他讨厌小松把他称作“老公”,哪怕是在私底下。只要听见小松这么甜腻腻地叫他,他就有一种时光倒错乾坤翻转黑白混淆的错乱感,就晕。

    他说有一回小松半戏谑地对他说,他的目标就是要“消灭天下直男”,贺斌当时就烦他了。“哪有这样的野心,太吓人了。”从那一刻起,贺斌就打定主意要疏远他,“不能和他继续下去了,他的行为已经超越了我能接受的极限。”

    贺斌说的这些我其实都有知道,有些事还是小松有意让我知道的。我知道这些后,反应并没有贺斌那么强烈,因为我始终想到的是,小松的特殊需求是与生俱来的,天性这东西后天是很难改变的,某种程度说,承认了“天性”就等于承认了它的基本合理性。可能在很大范围内它不被常人所接受,可那又怎么样?他并没有伤害到其他人。就像一个人爱吃肥肉或者爱吃甜食,他身体里需要肥肉,需要糖份,你管得着吗?!

    我说,小斌,小松已经没了,他的事就不去说了。他说要“消灭天下直男”,事实怎么样?事实上他自己被消灭了。他说要“消灭天下直男”,我看反映出他内心很虚弱,对生存环境有一种恐慌——天下只要有一个直男存在,对他来说就是一种压力。他希望通过消灭直男来改变环境,解除来自外界的压力。他觉得多消灭一个,社会的认同感就多一份。然而,他没这个能耐,太高估自己了,他是个失败者,到头来连你贺斌都没有消灭掉……小松的死正说明小松看到了自己的失败,并接受了这种彻彻底底的失败。对于一个认输者,我们除了宽恕他曾经有过的异形和疯狂,还能有什么呢?

    “反正小松自杀我不是直接原因,”贺斌说,“我不能背这个黑锅,必要时,tony你要帮我澄清。”

    话题从宏观又回到微观,如果说小松是绑在“同志”这根十字架上去死的,那么,显而易见,贺斌不愿意陪绑,更不愿同归于尽。

    贺斌说:“我怀疑,我不太搭理小松后,小松又有人了……是这个人伤了小松。”

    我说,小斌,别瞎猜了,把事情越搞越复杂。

    贺斌也是那种个子大,想法很天真的人,“真的,真的,”他特别认真地说:“从小松的遗书里,我觉得就是有这么个人存在。”

    遗书?

    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确乎有人给我说过,小松留下话的,警方也是依据这个,最终排除了他杀或者是发生意外的可能。可遗书在哪儿呢?怎么谁也没给我看过?

    到这会儿贺斌才掏底对我说,有一个细节他确实对我隐瞒了,在他查看小松电脑的时候,曾经发现过一个word文件,慌乱中他鬼使神差做了一件现在看来也许是犯罪的事,他迅速用手机把这个文件拍了下来,没有对任何人说。小松的电脑被警方带走后,并没有公布这个文件的内容。从形式上来看它应该是一份“遗书”。

    这么说,你手机里现在有小松的遗书?我似乎有点激动。

    在我的催促下,贺斌从手机里找到那份偷偷拍摄下的“遗书”。

    贺斌犹犹豫豫地把手机交到我手里,关照我此事再不要声张。

    所谓遗书并非洋洋洒洒一大篇,字数不多,从措辞看就更不像是一份临终遗言了——

    爸妈,我恨你们!

    “遗书”的起首居然是这么一句话,着实吓我一跳。

    ……在有我的那一刻,爸妈你们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我恨你们!犯了第一个错误以后,继续翻第二个错误。有了我之后,你们为什么不生下他,让他成为我兄弟?那样我就可以早早玩玩和他在一起了。

    表怪我做事绝,表说我不孝顺,是你们错了,才有今天的结果。

    完了?

    这是遗书?

    反正我没看懂。

    “第一个错误”是什么,是个大大的悬疑。里面有些错字,“早早玩玩”明显是“早早晚晚”的误写。“表”是松氏语法,我熟悉,意思是“不要”,从这一点看,我可以确认这东西是小松写的,没有人捣鬼。

    但这些文字到底想表达什么?那个小松希望早早晚晚在一起的“他”又是谁?贺斌据此认为有这么个人,是“他”伤到了小松,以至于小松起了去死的念头。可我怎么觉得贺斌的这个推理特别牵强附会特别不靠谱呢?

    我很期待看到小松的“遗书”,然而,当我看到后……长时间无语。

    贺斌走后,我把小松所谓的“遗书”给陈昊、迈克看,他们看了也直摇头,说看不懂。

    迈克说:“人临死前是不是特别二啊?思维和语言整个乱了。”

    我说,也许。

    我这么回答毫无根据。在纷繁复杂的现实世界面前,我觉得自己才真的是二。但在小昊、迈克面前我不愿意表露出这种不自信。

    小昊分析,说小松说他爸妈犯的“第一个错误”,应该是没把他生成一个女生。小松一直希望自己是个女生,可以不用背负社会的压力去追求自己的爱。我觉得小昊的说法有点道理,在逻辑上成立。至于那个“他”,小昊也表示很茫然,从已知的信息看,似乎没有这么个“他”存在。

    小昊说,其实要查明小松死前还有没有其他感情纠葛还是有办法的,因为警局已经归还了小松的电脑,依照现在的技术手段,从电脑里恢复已经删除的东西完全做得到。而查小松死前的电话记录,在电信公司就能查到。从死前通话记录可以发现那个“他”的蛛丝马迹。

    我没吱声,到这会儿我觉得已经完全没这个必要了。

    …………

    我的体温又上去了,我想那是劳神的缘故。

    39度的体温把我烧晕了,一整天吃不了东西,口唇开始起泡。下午张大夫再次来给我挂水,说再不退烧就要送医院。

    正吊着水,我迷迷糊糊,突然有人推门进来,先是小昊,紧跟着进来的竟然是sally。

    这是我万万没想到的。

    这时刻见到sally,我禁不住鼻子一酸,胸口一阵狂堵。我本来想说,你来干吗?但话到嘴边竟然成了——

    你……怎么……才来啊?!

    说完这么没出息的话,我眼泪“哗”地就下来了,像个曾经被拐卖又重新回来的孩子。

    sally没有显露出任何冲动,她冷静而果断地小昊说:“送医院……”

    我在医院住了两天,烧很快退了下去。

    那天小昊、迈克来病房,sally对他们俩说:“我决定带tony走,回家调养一阵——”而她之前并没有对我提起过这事。她说,“烦劳你们回公寓替他收拾一下。其实也没什么需要收拾,拿上他的护照就行。辛苦你们了!”

    sally所谓的“回家”是回澳门。她家。

    我在医院的那两天,sally一步也没离开我。

    “bringhio(带他回家)!”

    因为一次危难,我重新回到了sally怀抱。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ablessingindisguise”(因祸得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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