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远东第一楼的萨克斯风

    安东尼是那种哈老男的男生。

    在彩虹圈,这类男生有相当比例。他们虽然也羡慕年轻的腹肌和大腿,也会被同龄美男圆润的运动型屁股刺激到失魂,但相比一个老男,他们对后者更有献身的冲动。这是一个奇怪的现象。

    哈老男的男生,命定是要献身的,因为在心理上他们处于低位,在他们的生物结构里缺乏攻击基因。说得斯文些,被动型,说糙点,欠。与生俱来的不善攻击不善主导,导致他们难以和异性产生正负极华丽碰撞。也就是我们所说的不来电。不来电的两性世界对于他们来说,真是兴味索然,如同一张不吸水的纸,画不成斑斓图画的。于是,他们便从两性世界全身而退,独自去往单性世界游弋,在那里,他们反而觉得得心应手游刃有余,用市井的话说,就是活泛许多。在圈子里他们是有专属称谓的,那是一个动词——意思是被导引并钳制,接受攻击。生物界的自然规律但凡如此,不主动进攻,将意味着被攻击。他们很宿命地认可生物界的自然规律,上帝既然做出如此安排,让他们做“榫槽”而不是“榫头”,那就只有听从上帝、接受现实喽。

    安东尼从不对我透露和马丁的关系,那天,他说马丁的心“早被偷走”,已经是大大破例,是不经意失口。这让我想到,此番来上海他是做好准备要与我互动的,或者说,有打算和我作深过以往任何一次的正面交流。

    凭我对马丁的了解,他不可能身边放着安东尼这样的男生而视若罔闻。在我回新加坡的时候,曾听过有人对我说,说安东尼非常忠诚于马丁。这里头是否有隐喻?我想是的。忠诚发自于爱戴,大而划之地说,爱戴等同于爱——人们对此的认识莫过于此。但我却认为,爱戴不是真正的爱,它多半与自卑有关。一个习惯爱戴他人的人,往往怀着一颗卑微的心。安东尼愿意厮守马丁,平时像个仆人一样对马丁马首是瞻惟命是从,明知道当了别人的“备胎”也在所不惜,对于这样一种状态,我是很同情的。从良心出发,我希望他能得到多一点的情感回报,而不是被一个“失心”的老男当作聊补于无的替代品,一径卑微到底。

    那晚,坐在外滩3号的冷风里,我有事没事地向他问起老马丁最近的情况,心脏怎样?安东尼竟没听出这纯粹是套。

    安东尼认认真真地回答说:“近些日子还好啦。”

    他认为“还好”的理由是没见到马丁最近有去医院。

    我调侃道,是不是因为我没回去捣乱?

    他微微一笑:“不会啊,你要经常回去,也许他就有痊愈了。”

    我吹了声口哨,说,大头鬼!他有没有痊愈,和我有关系吗?

    “有啊。”安东尼说。“他看到你就像有看到太阳,没你的日子,新加坡在他眼里只有阴天没有晴朗。”

    我不以为然地一笑。

    我不愿听这话。尤其不喜欢从安东尼嘴里听到,特别酸的口吻。

    ……桌上唯一一颗蜡被风吹熄,一丝青烟散开时,我们俩痴痴望着,竟无声。

    少顷,安东尼问我:“为什么很少回去啊?”

    我不知如何答。

    “有必要那么恨他吗?”

    说这话别有用心,是骗我说些什么。我从没说过恨马丁,所谓恨与不恨都是坊间传闻。

    既无回答,说明这话题根本就是不可深谈,可安东尼还追着问:“你们曾经发生了什么?我来画廊之前。”

    每次来上海,安东尼总是旁敲侧击,很含蓄也很迫切地要打听我和马丁的过去。我自然不可能告诉他。这辈子我谁也不会告诉。这就成了安东尼愿意替马丁一次次来上海探我的动力。他总看不够我,主要是总看不透我。

    话到此时,我已很不爽,我和马丁和他之间的这种联系,是不适宜拿出来说的。我很快以报复形式把这种不爽表现出来,我坏坏地说,你和马丁的那些事都在我身上发生过。

    如我所料,这句话让安东尼大惊失色:“没,我和马丁没发生过什么……”

    需要张皇失措吗?我不屑地笑笑。如果他和马丁之间真的什么也没发生,单纯这句话完全吓不到他。但他慌了,急于声辩,反而让我觉得以往所有的揣测都不是空穴来风。

    马丁是在情感方面有非常需求的人。所谓“非常”,不解释也罢,各位懂的。也许是我少见多怪,这本来是四十岁未婚男的正常形态。打开这座城市的包装,这帮年届四十不婚不娶的狼爷哪一个不身怀绝技。只是我们这些小孩,乍见一个高人,便以为幸会了大侠,被他的江湖武艺惊到。但不管怎样,马丁是这辈子最让我长见识的人,他在我身上使的招数,要是全在安东尼身上照搬,我想,他一定染毒不轻。斯斯文文谦谦和和甚至整整洁洁只是他的表像,血液里其实早沁入了金庸小说里的“情花毒”,或是古龙的“木魅散”,他的迷走神经早已经被严重毁坏。在马丁的荼毒下,他安东尼已然上得了衡山入得了崆峒,能招架任何武林门派。他要不走山岭,不恋江湖,真他妈修炼到家了。修炼是一种痛苦,凡夫俗子要装神仙是一种煎熬,魔鬼缠身要摆出金刚般淡定的架势,绝对是种真本事。

    我突然有一种和同门师兄玩玩拳脚的念头。这念头很坏。

    我想扒开他毕挺的西服,看看里头到底是怎样一具燃烧的身体。

    在这种“风潇潇兮精水寒”的夜晚,人特别想做一头朝伏夜行的狼。也许,当太阳出来,狼的原型便以voc形式分解,随大气挥发,哦嗬,消散得无影无踪,人还是体体面面有头有脸有四肢的那形,但这样的夜太漫长了,分分秒的阴暗是分分秒的诱惑和分分秒的危险,一不小心,狼性就勃发了,呼啸而出……

    对拿下安东尼我几乎有十分的把握。我甚至用十秒钟时间把接下去可能发生的事都想好了——

    不远处就是上海赫赫有名的“和平饭店”,去那儿开间房是件太容易的事。

    那一年,“和平”刚刚完成修缮,入住价格一下子飙升得离谱,我以“带他去看看早年的“沙逊大厦”为名,把他带离外滩3号,一点都不会让人觉得牵强。我甚至把那句特别具有蛊惑力的话都想好了:有那楼时还没你爷爷呢。他再要犹豫,我就说,早80年那地方就号称“远东第一楼”了——小地方出来的人是听不得80年历史的,新加坡那边有什么可倒数80年的?

    我觉得这一晚大可玩味的还有我们三人之间的关系。马丁害了我,自然还虐了他,而我又惩治了他……这是件很好玩的事。好玩到让我心怦怦跳,充满了恶作剧的冲动。尤其他这种“隔世男”,我要把他摁倒,就像小时候我们在泳池里呛人水拽人脚一样,听叫唤就能把人乐疯。谁说恶作剧不是人生一大快事?

    他是否想倒我会恶作剧?看种种迹象,我以为是。他早存了心,想解决与我争风的问题。他以为抬升了我的地位,观上我们俩就不在一个水平线,这就从根本上解决了争宠的问题,这是一个奇怪的认识,也是个心理问题。

    事实上并非如此,生活也绝非这么简单,但他就是这么想,你有什么办法?

    他装弱,装萌,装孙子,由着我、怂恿我装大爷装大尾巴狼,就是想重新摆定我们三人的位置,以求心安。我要愿意,他绝对愿意接受,并不是出于对我有什么感觉,而是希望我凌驾于他。

    这又是一类奇怪的关系,往往出现于多角现象时,奇妙的是,总有人出来摆布这种关系,设局,争取自身利益的最大化。这就像在棋盘上设“残局”一样,设局者总是得先机、得主动。

    安东尼就是这号潜意识里一直想设局的人。这号南蛮“鬼仔”我见多了,别看他精瘦精瘦,面颊上没几两肉,屁股见棱见角,心里却强大得很,鬼也大,就是那玩意儿未见得大。

    我不去想这么复杂的问题,尽管我看明白。

    马丁那一块我早放弃,你要觉得我依然是威胁,是你幸福愿景的争夺者,那是你傻,是马丁这老家伙一厢情愿影响到你作出正确判断。说白了,你没必要跟我较劲,真较劲你也不是我对手。我随便耍点小花招就能玩死你。

    这一晚,我就想着怎么把一个貌似羸弱貌似忠诚的形象给颠覆掉,把他毕挺的西服揉成一窝腌菜,看这个“隔世男”在和平饭店有80年历史的老屋里怎么样翻转剧情,把忠诚塞在床底下与拖鞋并列。他会咬着嘴唇誓不出声,还是像猫尾巴被踩到那样凄厉地叫唤?这都是我感兴趣的,也是忠诚不忠诚要脸不要脸的试金石。你说我恶作剧也好,说我由着性子做事不动脑子不计后果也好,我乐意!因为这夜太长了,也太冷了……

    我说,走吧,太冷了。

    我站起身的那会儿不是没想到公司第二天还有大堆的事儿要做,而我答应老大涛涛这段时间集中精神,好好干活。我也不是没想到sally正看着我,看我到底有没有出息,有没有能耐把大e那单子拿下。但这些迟疑很快被自己破解——我是这么个撒出去收不回来的人?当然不是。一晚上不睡觉不阖眼,第二天我照样能神清气爽地去上班,该跟大e干依然能思路清晰水来土掩斗志昂扬。

    干正经的和不正经的,在于我,永远搅合不到一块,要不就不是混不吝的tony小子了。

    然而,什么事都有意外,从露台往室内去的那几步,我意外看到露台上还坐着一个人,女的,穿短的皮草大衣,神韵妖娆。除了我和安东尼愿意被十二月的江风吹,难不成还有一个傻的?当时我就意识到这女生是冲我们来的。

    不算是突发奇想,但怎么说也是别出心裁,我脚下一刹车,便对那皮草女说,不好意思,打听一下,你知道不知道,“和平”底层的那间酒吧还在吗?

    我的态度彬彬有礼。

    皮草女抬眼看了下我,顺势放下原先架起的腿:“你说的是老上海酒吧吧?”裙摆下她的腿颇细,很有型。

    是吧,我不记得它叫什么了,反正挺有上世纪三十年代味道的那间,一群七八十的老人演奏老派爵士乐。

    “有营业啊,都是要到凌晨两点的。”

    哦,我说。听说“和平”重修后许多设施都变了,我担心它停业了。

    “变不了,要保留的都得保留,值钱的就是那种旧时光的氛围。”看来她对这一带很熟。

    哦谢谢啦。

    “你们是要去那里?”我刚要走,皮草女追着问。“……那地方其实不适合你们。外滩周围上档次的酒吧多了,何必去听那种老掉牙的爵士。”

    我说,我这朋友从新加坡来,就是想看看老上海的样子,他们哈这个。

    皮草女微微一笑,端起桌上的杯,就着蛇形吸管浅汲一口,不再言语。

    过后,安东尼问我:“你认识这女人?”

    这不认识了。转而我又说,你想认识吗?

    “还回过去跟她攀谈?”

    我坏笑:不需要,一会儿还能见到。

    安东尼惊诧地看着我。

    要不要介绍你们认识啊?

    安东尼急火火地蹦出两个字:“不要。”

    安东尼惶惶两个字“不要”,让我心血来潮。我想,要玩他或者说带他玩,何必亲自花力气?再说我也该尽点地主之谊,让他在上海过一个新鲜刺激有别于新加坡的夜生活。没准,为这意外转折,安东尼感恩我一辈子。

    有时候我常想,我的坏多半是小坏——在使坏的时候不经意就有善意冒出来,善意往往要大过恶意,于是,大坏就化解成小坏。在这世界上不曾有人记恨我,或者暗地里诅咒我下地狱,就是因为我的坏里永远交杂着善。

    男生嘛,不玩点阴的玩点出格就不n了。至少缺少魅力。

    男生的疯狂都有正、负两面效应,它的正面效应,就是有时候会让对方感激你。ok?!

    “老上海”酒吧确实不怎么样,难怪皮草女不叫我们上这儿来。

    上这儿来的,多半有怀旧情结,喜欢上海的旧风华,就跟怀恋迟暮美人一样,明知道破败不堪快爬出蜘蛛跳蚤来,还一个劲赞美其优雅美艳,哈的就是那股陈旧味、落寞劲儿。时光的灰土现而今也能卖钱,这是一种社会病。然而像我们这样的,哪有兴趣怀旧?哪里会喜欢蒙灰的年历、虫蛀的袍衫?找新潮找簇新找疯狂找刺激还来不及呢,在家是要躲着奶奶的那一类。

    “老上海”乐队清一色的老爷爷,号称“老年爵士”。从我那地方看过去,老爷爷用发蜡光过的脑袋倍儿亮,似乎隔老远就能闻到有日子的油腻味。要不就是秃得一根头发都不剩,照样也是亮。萨克斯风吹得漏气还放炮。敲架子鼓跟砸大厨的盘子没什么两样,整一个稀里哗啦,碎到人心里。尽管看上去他们都是能活一百岁的,但我还是很为老爷爷们担忧,怕他们过于尽职,导致血压升高,当场昏厥过去一个两个,闹成中风什么。

    我坐了几分钟就坐不住了。我看安东尼也不喜欢这地方。要不是考虑怎么跟安东尼说那事,我早抬腿走人了。

    我想说的话是,想不想在这里住一晚上啊?

    这句话看来是今晚的重头了。要有这打算,刚才露台上的遭遇的冷和眼下耳膜巨震就没什么了不起了。但我没想好要不要问,要不要把这一晚弄成一锅苏格兰杂菜汤。

    傻逼才不明白干吗要住一晚上。安东尼要是问“干吗”,对我说“我有地方住”,我立马给他跪下,冲叫他二爷。他要真这么二,还有什么可缠?打发他早点回去,往后也别来看我了。跟这么二的主打交道,太让自己降格了。

    正是这时候,安东尼悄声对我说:“看,那女的真来了……”

    没有特别的期待,当时多少有点说大话得成分,没想预言成真。此时我不能不为“不幸而言中”而暗自叫绝。我回头,见皮草女果真站在旋转门那儿,眼光扫着整间酒吧,看似在找人。

    我对她举了下手里的啤,她看见我后,没有丝毫反应,反而转身出去了。

    这就怪了。搞什么名堂?我尾随而去……在大堂没看到皮草女的身影,难道一切都是聊斋故事?

    安东尼出来的时候,我正跟前台打听当天还有没有空房?安东尼在大堂随便溜达,后来他停在一挂天鹅绒幕帘前……他朝我怒了努嘴。

    我明白他找到了那个穿皮草的女生。到这时候,我已经不着急过去堵她了。

    墨绿色天鹅绒幕帘后有一张标准的斯诺克台,那是为住店人设的,你要在大堂等个车办个手续什么,需要等待,尽可以在这里消遣一下。没有很正规的局,谁拿起杆子都能戳两下,因而台面不很干净,部分绒面甚至都有被戳破。

    我踱到幕帘下,靠着拱顶的门框,看皮草女假模假式地击球。

    她已经脱了夹克式的短皮草,显出一挂湖蓝色吊带衫,俯身在球桌上专心瞄球,故意不看我。

    我知道她眼角余光少不了瞄我。她已经发现了我,或者说早就发现了我们俩。

    等她摆定姿势,击出一杆,嗵——

    撞库……kick……

    会不会啊,姐姐?

    我慢慢向她走去,站她身后,眯起眼睛寻找着目标球……

    教你两手?

    我不动声色地环住她,纠正她摆定的姿势,将杆子指向母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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