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走弯道,多看一点风景

    事先没预约,觉得可能遇不上阿叶,没想到进门就和他打了个照面。

    生意不错啊,都过十一点了还这么热闹。我随口说,算是跟阿叶打过招呼。

    阿叶微笑着。

    笑历来只是个表情,和态度无关。阿叶的态度永远是不卑不亢,对任何人都一样,即便我这样的老熟人。

    不得不说,发屋是现代社会的一个妖孽所在。从发型师到每一个洗头小弟,都是酷爱标新立异的“时尚达人”,而且,不知道为何,他们很自觉地传播着时尚前沿的最新信息,视为己任,事实上谁也没叫他们这么干。

    发型师各显神通,把一水儿的年轻秀发打理得与众不同,衣着也是尽显其能,豹纹、哈伦、潜水、机车、朋克……什么都敢穿,怎么打眼球怎么来。加上不同花式的纹身,文在不同的部位,每个人都是一道可供鉴赏的风景。老板鼓励他们彰显个性,这是招揽生意的一个招,于是,穿女装用蕾丝挂流苏也不是什么奇闻。好多发型师的钮洞都是从左向右的。洗头小弟的统一工装是黑色不带褶的包臀围裙,中间那个点有点凸,成为辨别雌雄身份的符号。

    那一阵,刚过了“嘿泡”风,一夜间就抛弃了扫地僧那样的宽衣大裤,开始进入修身低裆的朝代,让人想到了“薄情寡义”这个词。眼下的发型师,上衣一个比一个短,裤裆一个比一个窄。举胳膊修剪头发时露出一点肚腩,那是极好的效果。倘若哪个发型师肚脐模样尚好,还运气有一点点小腹肌,那就更有资本炫耀了。更有幸者,疏疏朗朗点缀一道小青龙,令人生出无穷遐想,这一类发型师手机里存有长长一串女顾名单,通常是要提前预约的。长不了小青龙是南方籍发型师最大的心病。

    观说,作为发型师,在人眼皮底下晃悠的是一双精致的手,那是吃饭的家什,手艺活儿高级不高级,一双手见分晓。因此,手腕上那串链子也是不可以马虎的。除此便是体型的中段,n不n,潮不潮,极为重要,多半时候比手艺还吃香。女顾看脸看手看身材指定御用发型师。发型吹得好不好,无论从理论到实践都是大同小异。这跟健身房的道理一样,课时卖得好,卖出五年后课时的,一般都是高颜值、善谈吐的私教。

    从中段往下看,裤子是越穿越贴身,好像时至今日穿裤子的目的就是为了勾勒身材,凸显臀型。你如果觉得某位发型师绝不适合下蹲动作,蹲下就有撑破裤子的危险,千万别替他担心,那是刻意的,要的就是这品相,要没这品相就out了。再说,现在是什么年代,高科技年代啊,裤料一水儿的高弹力,绝无露怯之虞。

    再往下,本来就只九分的裤腿还得卷起三两道,露出性感的脚踝,凸显出鞋的品质。鞋则是反季节或者反传统的。铅笔腿下套火箭鞋不可谓不搭,夏装配马靴也不能说是不合时令,正装混搭运动鞋是新的审美潮流,要的就是这反差、出圈和“看不懂”“雷到你”的效果。

    尽管我常常以嘲讽口吻说这些“潮事”,但并非说我不理解不认同不接受。事实上,所有的“潮事”都应了那句老话:见怪不怪,少见多怪。有时,看上两三回就看顺眼了。没有哪种理念是绝对正确或者绝对错误。我时常出入“蒂凡尼”,真的也没觉得有多么触目惊心,与窗外的现实世界有多大暌违,有时还把妖孽们的奇思妙想运用到工作中去,在他们身上汲取广告创意的灵感。

    到了阿叶这种“首席发型顾问”的地位,其实反倒返璞归真了。他穿简洁的黑衬衣,裤子也只是单纯的黑色。阿叶戴黑色眼睛架,我之所以要突出“眼镜架”,因为那确确实实是一副架子,不带镜片,纯为装饰,把一张白皙的脸衬得更为白皙,好像一辈子都没见过太阳。

    看得出,即便走简约路线,阿叶也是努力穿出个性。阿叶的衣摆终日呈散乱状,一半掖在裤腰里,一半在裤腰外。白钮扣是黑衬衣的唯一点缀,但只有一颗是发挥作用的,其余,钮子儿永远不在钮眼里,瘦嶙嶙的胴体多处透风。

    阿叶也是从妖孽进化的,过去,我曾在一个月内看过他三次改换发型,除一次在脑后高高扎起一小尾巴还算本真一点外,其余两次都以艳色夺人,其中一次他让我想起了《卫斯理》那部电影,蓝血人,妖气逼人。

    阿叶自从返璞归真后,我觉得他反而帅了。是那种清爽的样貌。

    凡我去,阿叶总是放下手里的活接待我。即使正做着预约的女人,也必定托付给其他发型师,自己只是时不时过去关心一下,说两句齁甜的话,安抚一下她们的情绪。他亲自给我洗发,不使唤小弟,而且洗得格外精心,就像在为每一根发丝按摩。除我之外,怕是没人享受过这种待遇。即使那些女人主动提出要阿叶洗头,阿叶也是以各种借口婉拒——首席发型顾问哪能干这种最没技术含量的活?也许,阿叶认为我过去每月要去香港剪发,现在不去了,把脑袋托付他打理,是莫大的信任。对于这种彻头彻尾的信任,是一定不可辜负不可怠慢的。至于其他有什么原因,我没证实。

    “蒂凡尼”只有一间vip,我去,一定给我用。有时,vip正用着,阿叶会走过去,催促里面的人快些,然后和我一起在门口等,边聊天。

    阿叶不让我坐大堂。

    阿叶有时甚至会沉着脸让vip里的人挪地方,那必是阿叶心情欠佳的时候。起初,我会阻止这种做法,觉得太没道理。但阿叶不管,一副唯我独尊说一不二的面孔。渐渐,我也想明白了,谁叫老板封他为“首席”呢,恃宠而骄,皇子和庶民的最大区别,就是任性,说摆臭脸就摆臭脸,于是便不再阻止。

    那天,我虽说只是修一下指甲,阿叶还是安排我进vip。他让我用热水浸了手,然后引我在座位上坐下,自己落坐我跟前,斜着屁股架起腿,在腿上铺下一块白毛巾。

    他拉过我的手,放在白毛巾上,其实也就是搁在他腿上。我能感觉得到他的体温。

    他说我有日子没剪发了,我说,还好,不长。我指的是头发不长,没到非剪不可的时候。

    他说:“一会儿,我给你洗个头吧,洗完头晚上睡得安稳。”

    我说,我还有什么不安稳?倒下就睡,每天累得跟条狗似的。

    他笑笑。

    他用精巧的刀替我修“月芽”,低着头。我能闻到他发际的清香。

    阿叶从不让自己的头散发油腻味。

    他说:“你和她就这么算啦?”垂着眼睛干活,并不看我。

    他指的是我和sally的关系,虽不点明,但一听便明白。

    我说,再看吧。

    他说:“她其实挺好的。”

    阿叶曾经给sally做过头,是我引荐的。之后他对我说“你很有福”。只此一句。加上这次,是他第二次夸sally。

    我说,是,挺好不一定就能成。

    “缘分天注定?”

    是吧。

    “小松买房了。”他转而说,话题切换得令我猝不及防。

    哦对。二手房,据说蛮值的。小松不愿意租屋住。

    “他妈来和他一起住,说是照顾他。”

    小松哪里是要人照顾的。我说。

    “他挺会照顾人?”

    我觉得是。

    ……少顷,“贺斌让小松变了个人……我看他是缓不过来了。”阿叶又说,那会儿,他已经在给我的指甲抛光。

    我看着手指甲渐渐显出健康的亮色,说,事情都过去了,哪有这么小心眼,说到底是男生啦。

    他说:“你不懂。感情付出是很吃力的事。”

    再吃力,人家不鸟你又怎么样。

    我本来可以拿自己做例子,说我对sally难道就没付出?我就不吃力不受累?不是说掰就掰嘛,谁顾及到你的感受?内心的痛就像底裤,即便有穿,也不能逢人就说,更不能见人就把底裤标牌亮出来,以求证明。再说,我们还活不活?还工作不工作挣不挣钱?有什么理由“缓不过来”,把一生埋葬在感情的沙土下?我的事和小松的事其实是一个道理,天底下的情事其实都是一个道理……但我累了,不想和阿叶说许多,更不想搭上自己。

    “贺斌当初怎么对小松,你不知道?”

    我怎么会不知,我说。

    小松只是俩星期到这里剪一次发,我和他可是一家公司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他的事我不比你阿叶清楚?再说,小松还算我一好哥们,什么糟事烂事都愿意对我说。我说,不就是让穿制服的小子给忽悠了嘛,那又怎么样?又没怀上。

    阿叶噗嗤一笑:“真损。你总是喜欢把事情说得那么透彻,一竿子到底。真要怀上反倒省心了,没那么多扯皮事。贺斌想赖也赖不掉。”

    到要赖账这一步也就没意思了。早点了结的好,我说。小松想不开,像个娘们,就冲这一点,我特想扇他,把他揍醒了。

    “感情的事是有后遗症的。”阿叶看了看vip外,小声说:“再说,他们俩不是一般的处着,程度很深。”外头店堂里好像发生了什么事,声音嘈杂。

    不见得,不见得有多深。我说。

    “贺斌……一径要小松帮着做那事。”

    什么啊?

    阿叶不直接回答我:“你不是号称什么都知道吗?”阿叶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

    我于是有些明白,嗤着鼻子说,有病!

    “可不是有病嘛。不过,贺斌当初铁定是对小松好的。要不,能那样?后来他翻脸不承认,说自己对小松根本没那意思。小松自然想不通,哑巴吃黄连。小松也是……倒霉。”

    有什么想不通?我说。夫妻还有七年之痒呢,几十年的老夫老妻还有过不下去的时候,何况是……他们。眼泪是水,激ng液也是水,流什么不一样?死拉活拽有劲吗?

    “叫你这么一说,就太没意思了。”

    你指什么?

    “感情。”

    哦去,这俩字,按在小松和何斌身上,我总觉得像个笑话。

    你要说感情,阿叶,我倒要跟你说道说道。顺着阿叶的话题,我说。

    感情这东西,你要觉得是个东西就是个东西,你要觉得它不是个东西那简直太不是东西了,全看你怎么看。告诉你一个理儿:把弯道蹚直了,是活得明白——少走弯路呀,那多赚啊;把直路走弯了,累是有得累,可是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风景。多看会儿风景,多长点见识,多一份人生阅历,也没亏到哪里去。人活着没必要患得患失。

    “你说的是对的。”阿叶默了好一刻,又说:“小松心里其实是喜欢你的……”

    我先是一凛,转而就坚决予以否认:扯蛋!

    阿叶看着我的反应,诧讶地问:“你不知道?”

    不知道。

    “怎么可能不知道。”

    就是不知道。你不信算了!

    “那我可要告诉你,这是真的,小松亲口告诉我……扯不扯蛋是你的想法,爱不爱是他的事儿,你阻止不了一个人对你好。你要是没一点感觉,就太粗心了……真是脑残!”

    谁?我吗?

    “小松。我说小松呢。”

    哦。还以为你说我呢。

    “干吗要说你脑残?你不接小松的翎子,也不是你错。青菜萝卜各有所好。你们俩根本没在一个世界,他哪是你的菜。”

    不是什么菜不菜的问题。我纠正阿叶的说法。

    “我自是明白的。所以……小松他自己也觉得没指望——抬头望月亮的事儿……贺斌是他退而求其次的无奈选择。报复自己的意思。”

    我说,别这么说……贺斌壮壮实实挺爷们的,凡是小松这样的性格,都会喜欢他。

    “切——”阿叶不再言语。

    阿叶说顺便替我把脚也修修。我觉得这是浴场老师傅干的活,哪能让阿叶干,于是说,算了,都几点了?

    可阿叶坚持,说外头还有顾刚到呢。随即,他动手脱了我的鞋,还三下五除二扒了我的袜子……到这份上,我只有随主便了,没必要矫情。

    我把裤腿往上提了提。

    他摩挲着我的小腿肚子。

    我不知道他干吗不直接给我修趾甲,而是划拉我的腿毛?

    阿叶说:“最近一阵子都没见你穿短裤啊?”他笑眯眯的,“你穿短裤特别好看。”

    最近老有重要户见,经常临时抓包,不敢穿得太随便。

    “你是别人都不穿时,你偏穿,大冬天都穿;别人都穿了,你反倒不愿意随众了。”

    不是吧。我笑着否认。

    “我还不了解你?”

    欸阿叶,刚到上海那会儿,我见这里的男生都不怎么爱穿短裤,觉得挺好奇的。后来发现,许多男生都没腿毛,才明白,因为这个,他们才不愿意穿短裤。男生没腿毛是件很尴尬的事。我说。

    阿叶笑起来。“现在情况变了,穿短裤的多起来,满大街都是,不在乎有没有腿毛。”

    我寻摸:“好像是哦。”

    “原来你穿短裤是为了炫耀一下性感的腿毛。”

    我说,哪有,我可没这么骚包。从小到大,习惯了。在新加坡,短裤是男生的标配,四季校服都是短的。除非家族基因是胖墩,几乎所有的男生,两条腿都是黑黝黝很体育生的那种。后来到了欧洲,居家、运动都穿短裤,既方便又利索。在我认知里,男生就是该穿短裤,是男生都有腿毛,要不多尴尬。

    “我就没有,一点都不尴尬。”阿叶说着便拉起自己的裤腿。裤腿极细,只到小腿肚就提不上去了。果真,阿叶的腿一片光洁,跟女生似的,但有一小片很精致很妖冶的文身。

    刚才我差点说男生没腿毛好丑。

    “现在的男生,腿光光的不在少数。听过没有?网上说,而今这年头,十个男生撩起裤腿,五个比女生白,六个比女生细,七个比女生光。也许这是一种人类物种的退化。和饮食结构有关。吃牛羊肉滋养毛发,我从小不吃牛羊肉,连猪肉都很少吃,那里会有体育生的腿?既然是普遍现象,大势所趋,也就不存在什么尴尬了,反倒显得很合群,很入流。”

    乍听上去,阿叶的分析没什么毛病,于是我不再说什么。

    阿叶说:“这么好看的腿,要不要我引荐一个人替你刺个花啊?技术绝对保证,花式么,多了去了,几百上千种,喜欢什么你自己选。现在时兴刺花,穿短裤的时候一定好看。”

    不。我回答。

    “为什么?只会增加你的性感……”

    人之发肤,受之父母,我们没有权力去轻易改变。

    “你还有这样的老派想法?看不出来。太不像你说得话了。”

    他碰到了我脚心,我赶紧收起腿,笑着说,我怕痒,你别乱碰我。

    “你的脚心真软——”阿叶说。

    这一晚上和阿叶随便聊,聊得蛮放松的,虽然话题很水,东拉西扯,想什么说什么,但其中有许多实用的信息,而“蒂凡尼”这种场所,正是社会百态的一个缩影。你说当今社会正在逐渐退化雌化也好,说中性化是潮流、同志现象越来越普遍也好,在这一亩三分地,社会生活的深刻变迁、精神气质的一步步异化,乃至未来的走向和趋势,全都可见一斑,且表现得相当典型。

    见阿叶起身去关vip的门,我便说,关什么门啊,你还做不做啊?

    “外头好吵——”阿叶说这么晚了,店里的人精神头怎么还这么好?继而不动声色地告诫我:“小赤佬,不可以随便问别人做不做的,尤其是男人。”

    我有点懵,这也是个事儿?于是说:我是说修脚啊!赶紧做完,你们也该打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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