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路的尽头是九十度折角

    快五十分钟了,淼淼还没回到化妆室。

    他之前说他的表演只有四十分钟。

    我便去过道等他。过道很长,尽头尽是九十度折角,那是通往舞台的必经之路。

    我觉得那个九十度的折弯很神密,像一个幻影的制造者,一个时空隧道。

    不一会儿,淼淼从过道的折弯处出现,迎我走来。

    我下意识地揉了下眼睛……

    他走到我身边,仍然是那个熟稔的浅浅的笑。我看到他脸上有密匝匝的汗珠,脖子和胸前也全是汗。原先那件熨烫得极为挺括的衬衫,被汗水浸透,贴在扁扁的身板上。

    他擦着我身子走过,径直进了vip化妆室……我抬起的手臂,还没来得及揽住他,就那样停留在半空中。

    我随即跟进了化妆室,反手关了门。

    淼淼在衣架前换装,人和一溜悬挂的服装有点混淆,像个出没于衣堆的精灵。

    他脱下汗湿的表演服,露给我一个黝黑的汗涔涔的脊背,那是他最有骨相美感的部分,宽到常人不可企及。

    我轻轻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

    他停下挂衣服的手,说:“……都是汗。”

    他烘热的身子散发出汗味,夹杂着一丝荷尔蒙气息,像一只雄豹向旷野传播着求偶的信号……我把双手交叠在他胸前,有如一道枷锁将他牢牢锁住。

    ……他说他每次从舞台下来,都仿佛虚脱,皮肤泛红,肌肉僵硬。我说,很正常啊,我们平时做器械,最明显的反应就是皮下充血、筋腱虬结,身体的肌理仿佛有些紊乱,那是因为皮层下血液流动超出正常速度的缘故。我说,你们在舞台上这么大运动量,血液一定流动很快,肌肉疲劳过度。

    当时我还故意讪笑着问他,底下呢,什么反应?

    他羞羞地告诉我:“……回到后台,都快找不到了。”

    听他这么说,我朗声笑起来,这说法也太萌了。我说,难怪在舞台上和女舞伴又抱又搂都没事儿。我有解释给他听:那是因为血液忙别的了,造成局部缺血,体温降低。我说,和健身是一个规律,出汗多,肚子里全空了,那时候敏感部位完全处在不承受压力的情况下。

    他说:“你还蛮懂的。”他说,是不是你瞎理解,伪科学?

    就这么一个普通的科学道理,又不深奥。我还说,运动男生一定要会研究自己,那才能做到正确对待自己。

    那天在上妆室,当我搂住他,和他小声说着话时,他蛮平静的,既没有躲避,也没有暗示我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他身体的冷静、随和、无可无不可令我暗暗吃惊,我第一次觉察到他是一个非常能掌控情绪的人。

    我不甘心,继续烦他,不放开胳膊,用温热的面颊去蹭他流汗的脖子。此时他才侧过脸,对我有一些回应,但明显缺乏热情,也不像以往那样,一个劲笑,笑得人的心好温暖……这不正常。

    开始我想,会不会淼淼太疲惫了?疲劳状况下,一个人的反应往往比较迟钝。继而,我又想到是不是我太冒失啊?有时候,铺垫不够,就是冒失……可是,酒店洗手间那会儿也没有任何铺垫啊,我们心照不宣,直奔主题,那才是男生的做派,上头上得快。

    淼淼终于摆脱我的环抱,细声说:“别把演出服弄脏了……”

    他是在意演出服吗?抑或更多的是一种婉拒。

    在我经历的中,我的拥抱还没被人拒绝过,因为充满电力,任何人都难以拒绝,一触及就电晕。只有淼淼例外。

    我说,你在台上都滚得那么脏了,我还能把它弄脏到哪里去?

    “我一会儿还要谢幕呢——”淼淼说。

    我可不管会不会弄脏弄皱演出服,把他身子拨过来,让他正眼看着我。我想他是能被我唤起的。但没成功。他的身子借此离开了我,靠到了后面的化妆桌上……轻轻垂下眼睛。

    我不想让他知道我已经觉察到他冷淡,这很没劲,很打脸。

    我逼上一步,尝试着把手撑到他背后的镜子上。我刻意制造“壁咚”的这一刻还在想,我的另一只依然可以行动,我可以一下子摸到他护身的系绳,就像勒住小狗脖子上项圈一样……我帮他系过腰上的绳,清楚它的方位,仅用一只手就可以准确找到,并迅速解开它。虽然这时候需要用到左手,这对于许多人来说,不是件容易操作的事,但我是个左右手都能使筷子用汤匙的人,百分百能完成。到那一刻,我想,整个情势就大不一样了,什么冷静、定力都他妈是玩笑吧?

    ……有一年,我在某个江南小城游历,霏霏细雨中进了那里的一座破庙。庙里主持忽悠我抽签,当然是想赚我的香火钱。抽就抽吧,既然进来了,也不能一毛不拔,尽管我对抽签这玩意一点兴趣也没有。我大力摇晃着签筒,奇怪的是好长时间竟然没有一支签掉出来,仿佛明白我心不诚,把签筒摇得跟十级地震似的,纯粹是熊孩子恶作剧。后来,终于有一支签掉在地上,我捡起来一看,上面只有两行,八个字: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哦去,下下签啊。当时我的心就凉了半截,忍不住嘟哝,说一个签怎么也得有四句签语吧,甚至六句八句,这两行八个字也忒草菅人命了。主持闻声,缓缓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凝思片刻,不紧不慢又送了我两句,算是弥补我的不满意,搞促销买一送一似的。

    主持惜字如金,送给我同样是两句八个字,他用浓重的乡音说道:“尔若成佛,天下无魔!”从主持缓缓闭上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一丝阴冷的光。

    啥意思?啥意思?!不是我没听懂,这话要是没听明白,我就是二傻子了。可我不能让老爷子这么埋汰我,给我的人生妄下定义。你要额外送我两句话,怎么也得挑我爱听的说呀,有这样给人送不愉快的吗

    当时我就不乐意了,一直等到老爷子替我把香上完,都没吱声,一脸阴沉。尽管我一点都不相信抽签这事能有多灵验。

    从庙里出来,同行的小伙伴见我一脸不欢,知道抽签坏事儿了,赶紧宽慰我,说:“一看就知道没什么道行,哪有这样的签,有没有文化啊?弄几个字来糊弄人。咱不信这个,不信这个。”

    话虽这么说,可后八个字是真打到我心里去了。仿佛是我人生的真实写照,一面洞穿人心世事的照妖镜。

    跟着我紧跑的小伙伴还在说:“……咱不成佛,成佛干吗?咱活得欢实着呢,成那泥塑木雕的佛干吗!你别往心里去,别往心里去——”

    我沿着庙宇前的茅草小径,一路往前,啥都没说。

    …………

    面对我的“壁咚”,淼淼说:“……干吗?”

    我没回答他。这还用解释吗?

    他抓住我胳膊,一心要破防。这次他是真使劲了……我有点没面子,他却显得十分淡定。

    他说:“带烟了吗?”

    你?

    他点头。

    哦去!这节骨眼上想抽烟,也太会踩刹车了。这一脚惯性大,踩得我前后趔趄。

    后台绝对禁烟,于是我和淼淼来到剧场侧门外的巷道里。那是个特别窄的夹道,两面是很高的红砖墙,只有夹道两头有光射过来,又不能贯通整个巷道,因而显得幽暗。淼淼空身子披了件外套,脚下蹬着大大的保暖鞋。一年四季,凡换了装,他们都穿保暖鞋,我理解是为了保暖。不让关节着凉,是一种运动保护。

    巷子里蹿风,把两支烟都点上不容易,他用外套替我挡风,我点完烟后塞到他嘴里,然后点自己的。

    我们相对窃笑,仿佛都意识到,我们点烟的样子很委琐,像两个偷着学坏的中学生。

    我说,你也会啊?

    看他小心吸入大口喷出,明显是生手。

    他被吐出来的烟迷了眼睛,使劲眨了几下后说:“谁不会啊。”

    那上面有我口水。

    他做出用膝盖顶我的样子。要真顶到,这晚我就没戏了。

    我看了下巷子两头,很黑,没什么人,便靠上去。我说,你冷不冷?

    他背靠墙,一只脚舔在墙根,冲我摇摇头。

    再怎么表示不冷,我也要用身子去温暖他,这是我预先想好的步骤,也是我的基本人设。淼淼没有回避,由着我,当时我的心情就像孩子那样轻易就被感动到。想到,刚才他格格涩涩的模样多半是不愿意在后台,不愿意冒被人撞见的风险,至于冷淡不冷淡全是我多疑。

    我是那样容易满足的一个人,也特别能理解他人。

    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汗在变凉,那是因为巷道里有风,这是很容易感冒的。这种情况下,为他制造温暖不再是借口,而是善举,是一个切切实实的现实需要,放得上台面的理由。

    他被我压到墙上,压紧了,亲到了,才想到说“干吗”?我亲他的时候,他明明有热烈的回应,还有令我意外的肢体语言,转眼就一脸无辜,还明知故问。他一脸无辜明知故问的时候,就像个春心荡漾欲说还羞欲拒还收的小女生——当处女地已然被爬犁划拉出第一道犁痕后,你才想到说这地界不让垦,禁止撒种子种庄稼,不觉得有点迟?

    我最不愿意回答的就是这句话,因为世界上没有关于这道题的最佳答案。我用嘴去堵他,就是因为答不上题又不想承认自己笨,还不想点破他“明知故问”。

    我闻到他嘴里存留的烟草味,他一定也闻到我有。我不知道两个男生、两个清新的呼吸为什么要用烟草去混淆,以致把甜美搅拌成微辣带涩?

    我视线之内,刚好是他夹在指间的烟蒂,有长长的一截烟灰。

    蓦地,灰烬断裂,跌落……

    莫名地我就有点心惊。好像看到了什么不祥的兆头。

    我说,你转过身去。

    我的声音倍加轻柔,轻柔到没有人会感觉到有危险。

    他却被我吓到:“你疯了……”

    他一定误解了,要不不会是这反应。我觉得这事很好玩——

    给你看个东西,一个惊喜。我说。

    他迟疑地问:“在这里……这会儿?”如果不是还沉浸在自己的预判中,那一定是想过这事。

    我再次看了看巷道两端,又抬头看两面高墙之间露出的一线天,天空有被月色照亮的云絮,鬼兮兮飘过。这是露天场所,风在我们身体的缝隙里无孔不入。

    我说,这还挑时间挑地方?你想很久了。

    他说:“凭什么这么说?”

    我说,敢说不是?

    他说:“能有多久?刚认识……”

    我说,刚认识吗?我怎么觉得已经很久了……再说,这和认识多久有关系吗?我想给就给了。

    他说:“有人来了……”

    我看都没看,便说,吓唬谁呐?!

    他坏心眼地笑了,双手在我们之间推出距离。

    我说,怎么啦你?

    他说:“有句话想问你。”

    我说,什么啊?

    不顺着我思路走,跟我打马虎眼,我也是会脸黑的。

    “算了。”他看我这副表情,很快收住话头。

    没劲!我说。

    最难对付就是这种蔫不拉几有屎不拉的态度,像个小女生……

    他说:“你生气了?”

    我说,说就说嘛。

    他说:“没什么,不说了。”

    我特别不爽,但仍有不甘,继续对他施展我的怀柔政策,诚诚恳恳又语焉不详地问他:这些日子你不是一直在跟我要吗?当看到他对我的话并无强烈反应,甚至眼神还那么平静时,我意识到自己在说傻话。

    此时,我的感觉就像面对着一堵红色砖墙,而淼淼则是存在于我和墙之间的透明人。

    无论从意义上还是实际感受上我都像是撞了墙。

    我们在冷风里默默对望了一会儿,他说:“我有点冷了……”

    我再次抱紧他,让他赤裸的胸脯不再直接被冷风舔嗜,完了我说,我们进去吧。

    他到底有没有明白,那个晚上我要给他什么,我会为他制造怎样的惊喜?他不再问我,多半是对自己的判断有把握。

    然而,我却一直想知道,那晚在巷子里他想问我什么?有什么要紧事非要在那时候、那场合问?我百思不解。直到两天后在大巴上,我坐到他身边,才有机会重提这事。

    因为前后都有人,我不得不把声音放到最小,问,那天……你到底要问我什么?

    他把眼光从车窗外收回来,说:“没什么。”

    没劲,我说。你不说出来我心里特别难受。

    “真没什么……我都忘记了。”

    后排一男演员见我们俩小声嘀咕,说:“什么话这么私密啊?跟搞基似的。”

    我笑着回头说,真难,我在前面车上吧,你们说我色狼,眼里只有美女;我回来吧,又说我搞基——横竖不是啦!

    这话除了引来一阵笑,没人把它当回事。

    我注意到离我们不远的丁丁哥并没有笑。

    到了一购物中心,大家挨着下车,我和淼淼走最后。进到购物中心前,我再次问淼淼到底想问我什么?我说,这是最后一次,你要不回答我,我不会再问。

    淼淼王顾左右而言他:“丁丁哥在前面等我们呢。”

    果真,购物中心的入口处,丁丁哥站着朝我们这边看。

    我抓住最后机会,说,你说不说?

    这下淼淼终于说了:“那晚,在酒店,听说丁丁哥要来,你干吗那么紧张?”

    我傻了,这算什么?我完全没想到淼淼憋了半天、一直难以启口的竟然是这么个不是问题的问题。还搞得神乎其神。

    丁丁哥在向我们招手,让我们加快脚步。

    我和淼淼快步向丁丁哥跑去的一刻,淼淼又说:“你干吗要躲他,连他都怕?”

    我一听,特别不理解。是不是芭蕾演员四肢发达,脑回路特清奇啊?想法怎么这么古怪?

    我没搞懂。

    之后我猜测,有两种可能:一是淼淼觉得我和丁丁哥之间存在着某种隐秘的联系,有很多种可能;二是从我突然慌张的举动中,看明白,我永远也不可能像丁丁哥那样大大方方公开自己,而这不是他所寻求的未来。

    最终,我也没有从这两种猜测中找到答案。我也一直没搞懂为什么这事会让淼淼格外在意,成为一个问题,一个心结,以致觉得我tony不是个可以深交的人。

    不深交就不深交吧。不交就不交。我也没打算一路走到底。

    那天在购物中心,我、淼淼和丁丁哥其实还玩得挺开心,情绪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我只是单纯地想,淼淼这类男生,天生敏感体质,遇事特格涩,很典型的性格洁癖,而我往往被这种难伺候难调理的性格所吸引,心甘情愿去承受这种折磨,甚至主动去撩,去折腾,从不吸取教训。这就是事情的怪异之处。所有的事不怪他只怪我。

    我是和舞团同机回上海的。到机场的时候,我递给淼淼两大袋东西,都是我给他买的当地手信,好吃的还有好玩的,其中就有那天晚上在巷道里我想给他的“惊喜”,现在这份“惊喜”被压在一堆葡式点心下。他一如既往浅浅地笑着,收了。我替他把两个大袋子提上飞机,安置到行李架上。

    因为不是同时办的登机,我和淼淼的座位不挨。我登机后和身边旅换了个靠走道的座位,那样,我的长腿可以不那么憋屈。我在飞机上习惯靠走道坐。

    我本可以换坐到淼淼身边,但我没有那样做。

    在我的位置,可以看到斜前方的淼淼。这一程,我们就这么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若即若离地分坐着。

    航行的过程中,我虽然一直闭着眼睛,但知道淼淼没说什么话,也没睡觉,偶尔还回过头看我一眼,我没看清他眼里有多少是关切,还有多少是发自内心的惋惜和留恋。

    后来,丁丁哥走到我座位边,摸摸我脑袋,我睁开眼,冲他笑了笑。

    “不开心啊?”丁丁哥问我。

    我说,没有,就是有点累了。

    丁丁哥说:“这几天累到你了,歇一会儿吧。”

    下了飞机,我由于没有托运的行李,本可以走便捷通道出去,但我还是等淼淼取完行李。

    淼淼手扶行李车对我说:“团里有车接,我坐团里的车回去了。”

    我说,好。随即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

    我甚至没有多说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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