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是恋爱断送了芭蕾梦

    没捱到下一个礼拜天,趁那天下班早,我打了辆的,去丁丁哥那儿,看他儿子果子。

    丁丁哥看见我总是笑容可掬双目焕彩,上下打量我好久。

    其实,任我穿什么,他都会给赞,哪怕我邋里邋遢,也说我“酷”。那天,他又夸我,弄得我好囧。其实哪有,下了班,脱了一码黑的公司服,留下打底的白衬衣,换上我早上跑步一路跑到公司时穿的运动裤和一双极为简单的白板鞋,光脚就那样套进去了。到这会儿才发现,除了背上的黑色双肩包,几乎一身浅色。有点夸张。我这种黑肤色,不适合穿浅颜色,可丁丁哥认为“炫”,仿佛我即使犯错也都是美丽的错误。

    丁丁哥把开着会的设计团队打发走,笑微微地对我说:“果子今天去补课了,要稍晚一点回,你先到我家坐一会儿?”

    到这会儿,我仍没有一点点预感——一个巨大的意外在等着我。

    丁丁哥在这栋楼有两处屋,工坊设在三楼,大量的表演服饰和销往欧洲的独款时装都在那里制作完成,当然也包括他自己的设计工作室。再上几个层面,也就是八楼,是丁丁哥的家。虽然八楼的屋比楼下工作坊小许多,但布置得相当温馨,一看就知道是个艺术家的窝。而丁丁哥的美黑会所,就开在相邻的街上,离得也不远。这么一个布局,能看出丁丁哥是个多会捯腾多能操持的人——在艺术世界里追逐梦想,在商业运作上游刃有余,玩艺术、捞金哪样都没落下。没人能做他的老板,他的老板是他自己,或者说是那压根没影的缪斯。

    上楼那会儿,丁丁哥说:“你来得太少了……”

    我说,别忽悠我做美黑啊,最近我没钱。

    “我哪回收你钱啦?连法国原装的护肤膏都是白送的。”丁丁哥搭住我肩膀,笑着说,“现在的肤色刚刚好,半年内不用晒……小子越长越好看了。”

    进了丁丁哥家,换鞋,撂下包,我依然没觉出丁丁哥的笑容里包藏着什么。

    果子好吗?我随口问,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

    “我家果子啊,越来越别扭。整一个青春期叛逆。你倒是常来呀tony,替我说道说道。”

    我哪有这本事?

    “别人说还管用,我的话他是一句也听不进去……有时候,我故意请些朋友来家里,借朋友的口教训他。”

    我说,没事,我们都一样,过了这年龄就好了。用我姥姥的话说,十四五,狗都嫌。

    丁丁哥从冰箱里给我拿了一罐汽泡水,没直接送过来,站在另一间房的门口,对我说:“来,看看谁在这里——”

    我压根不去猜,从沙发上站起来,走过去。

    我对丁丁哥家不熟,不知道那间房是干什么用的,是果子的卧室还是书房、客房什么。再说,他们家的事,我怎么猜得到……可是,当我走到门前,刚往里看了一眼,不觉愣住了。

    我使劲眨了下眼睛。

    只一瞬,眼泪哗地涌出来——

    不带这么的,呵呵,不带这么玩的……

    我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是哭,是笑?是欣喜还是悲戚?我这样一个大男生,这副表情一定是奇怪到家了。

    丁丁哥引我进去的是一间客房,屋里果真有人,是一男生。虽然他靠着窗,面部背光,但凭那身形轮廓,我一眼就认出,这是淼淼!

    怎么会是他?

    几个月前,淼淼突然失踪,之后就再没有他消息。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丁丁哥家?

    按常理,我该扑上去。我内心也充满跑上去拥抱淼淼的冲动,可是碍于丁丁哥在场,终究没这么做。我们——我和他,淼淼,就这么数步之遥地对视着,一动不动,内心却在剧烈地颤抖。

    “嘿!”他招呼我,那声音仿佛只在喉头滚动了一下,很快就没影了,然而它是多么地催泪。

    丁丁哥是个绝对拎得清的人,他微笑着说:“你们哥俩好好聊聊。一会儿果子回来,我们一起去吃个饭。”

    他说完就退了出去,直到公寓门“砰”地阖上,我们俩才情绪迸泻地搂抱在了一起。那阵势有如洪水决堤,撞得我肋骨都痛。

    居然没想到要发问,尽管我对淼淼的不告而别又神秘归来充满疑问。

    然而此一刻这些都不重要,我们只是抱在一起……

    忘情相拥仿佛能化解一切。

    我是一个轻易不吻的人。吻是什么?是爱的流露。而我对他没有爱。我们只是兄弟,丁丁哥临走时说,你们哥俩好好聊聊。没错,我们就是哥俩,两个差不多年龄的男生。可此时,我们心照不宣,谁也控制不了自己,都觉得没有什么能比深吻对方,更能表达意外相遇的悲与喜了。

    我一面亲着他,一面泪流满面。我不愿意流泪,不想流泪,可我这鸟人就是泪腺发达,动不动就泪如泉涌,特别糗。一旦泪崩,怎么也憋不回去。

    “干吗?你别哭——”淼淼有被我的眼泪吓到,体恤地说。

    我不让他说话,用舌头把他的话使劲搅拌碎——哭不哭不是我说了算,也不是你说了算的。

    直到我们俩相依相拥着坐到沙发上,双方的唇才有分开。我有意看看他,胖了?瘦了?脸上是不是留下焦虑憔悴的印迹,苦哈哈的表情?

    我直视他的当口,突然意识到,自己涕水横流的模样一定不好看,赶紧低下头,满巴掌地去擦拭自己的脸。

    淼淼捧起我的脸,神情地凝视。

    干吗?我回避。

    我心里想,淼淼你干吗要这样?这么温柔,这么奇怪,这么……娘泡。

    “睫毛上挂着好大一颗眼泪,”他说。“我好想舔干它。奇怪不?这几个月,一想到你,就想舔你的睫毛。”

    我突然感觉很恍惚,这话不像打淼淼嘴里说出来。他表达情感的方式向来含蓄,虽然后来也学会说一些令人想入非非的话,但总的来说是羞答答,挤牙膏似的,勉为其难,且满脸涨得通红。眼前这个人,才分开多久啊,竟然能说出这么捣心捣肺戳人泪点的话,他究竟是不是我兄弟——我所了解的那个淼淼?

    不想舔别的?我坏坏地问。

    “……想,不过不是这会儿。”

    我这才破涕为笑:碉——堡!

    变了。真的变太多。我又一次抱紧他……

    说说,这些日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去哪儿了?我一点都不知道。被蒙在鼓里的感觉你知道有多难受?我哪儿都去找了,还去了你们舞团,你宿舍……那条蓝色床单上,睡过的印子还在,可你人没了……

    想起找他的日子,想起舞团女经理变得冰冷的表情,我感觉好委屈。噗嗤,眼泪又盈满了眼眶。

    …………

    多半是广告人的职业习惯,我对着淼淼所有的写真,都觉得美中不足。

    那次,我策划让他上一次封面,想帮他炒作炒作。他们这一类演艺界明星,含金量很高,但是太缺乏包装和宣传,因而几乎没有流量。

    这帮跳舞的,儍叽叽,太不会炒作自己了,成天只知道流臭汗。平时我总这么取笑他。

    终于有了这么一次机会。正式拍片的那会儿,妆画好了,光的调子定了,一切都妥当,我拍着他的小脸蛋脸说,放放电,这么漂亮的一张脸,上《nuro-hoe(时尚特刊)》都够格?

    可是,当成像出来,我立马意识到不够范儿,他要上的可是一本排名前五位的国际杂志。

    从成像看,他五官并不十分完美——双眼皮再宽一些会更有神采,现在的眼型只能说一般般;鼻子不够有力,作为男生,鼻梁太柔软了不性感,当然这和拍摄用光也有关系。嘴唇还行,是我喜欢的略带一点厚度的那种,但轮廓线不清晰。这些,上舞台,通过化妆全都能弥补。粘上睫毛,画出眼廓和唇线,淼淼在化妆师手下立马变得英挺俊美。平时我觉得他好看,多半还带着对他舞台形象的崇拜。再说,我们面对面说话,都是带着表情,五官一生动,也就觉不出什么了。可是,当一切都化为平面,那张脸生生地搁在你眼前,美中不足就显现出来。

    我抓瞎了,当即决定把丁丁哥请来,重新替淼淼化妆,做造型。写真重拍。

    丁丁哥多牛啊,大腕啊。再说丁丁哥常给淼淼做舞台造型,哪儿是优点,哪儿需要弥补,太熟悉了,三下两下,妙手回春。在大咖的捯饬下,之后完成的那批写真,效果极好,小脸蛋堪称完美,几乎挑不出瑕疵来,淼淼也由此红了一把。后来,丁丁哥说过这么一句话,说“看来淼淼只属于舞台”。这也是淼淼羡慕我鼻子嘴无可挑剔的原因。他平时老说的一句话是,“你爸妈是怎么生你的”?他老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抚摸我的眼框、睫毛。他不止一次说,太少见了,男生哪有长你这么长这么密的睫毛?听起来好不忿,充满妒忌,但我心里清楚,更多的是爱慕。遇到这种时候,我经常会反诘,男生哪有你这样的小脸!但是,作为一个芭蕾舞演员,小脸小脑袋,九头身比例,真可谓得天独厚,老天爷赏饭吃。

    说到身材,怎么说呢。在他的芭蕾圈子里,属于一级棒——超长的腿,长胳膊长脖子,绝对的黄金比例。可在我们广告圈时尚圈,就觉得太过修长了,不够壮,不够n。意大利芭蕾男神roberto-boole拥有希腊雕塑般的面容以及其他一切优质条件,可是当他要进入时尚圈时,不得不开始调整身形,把骨骼和肌肉锻炼得比较宽大,脖子也练得比较粗壮,从“缪斯男神”改造成为“当代阿波罗”。年届三十的roberto-boole当不成最有情调的罗密欧了,但他的luo照在《nuro-hoe》却卖出了天价。

    淼淼的臀型好看,我一直这么觉得,但从没当面夸奖过他——男生在这方面夸另一个男生,似乎不太合适。颀长的淼淼却有一个浑圆的屁股,以及和我有得一比的两坨梨涡,这是经常做下肢运动的人才有的福利。淼淼穿上演出的紧身裤后,最吸引我的,就是那妙不可言的线条。我会情不自禁盯着看,有时还幻想着扒掉他那紧得不能再紧连袜裤。

    有一次在剧院后台,他汗涔涔地从台上下来,那会儿要脱浸透汗水的演出服真难,我试图去帮他。他突然大喊一声“不要——”

    他这一叫倒把我吓到,怕化妆室外头有人听到,以为里头发生了什么……

    淼淼说他平生第一次知道这世界真有骗子,而且还是个女骗子。

    他说的女骗子就是卷走他所有投资款的女人,一个比他都小两岁的法国女人。

    我看他说起这事挺难过的,便握住他手,仿佛我有许多力量可以输送给他。

    他说这一切都是从恋爱开始的。

    我不禁瞪大眼睛——这事怎么打一开始就这么离谱呢?

    淼淼说法国女人做着大生意——这是她自己说的——公司在马赛,在中国内地有好几个子公司。淼淼开始也有点不信,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怎么可能有那么大能量,那么多资产?可是深一步接触,便相信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在此之前,自己的眼界太窄了,生活得太单纯。

    法国女人有超越她年龄的成熟、干练,而芭蕾演员天生长不大,与世隔绝。

    我说,恋爱啦?

    他微点头:“总是要恋爱的……”

    有钱当然是促成两情相悦的优选条件,是个欧洲白人当然也不错,但淼淼绝不会因为这些和人拍拖。主要是有钱的法国女人是“芭粉”,痴迷古典艺术,崇拜明星,视淼淼为男神,这就把淼淼柔弱的心给摧毁了。总是要恋爱的……早晚要走这一步,而这一切仿佛不期而至,就这么降临了。

    法国女人用恋爱关系鼓掇淼淼做国际投资。作为演员,淼淼没有什么钱,也因为这个,自觉在恋人面前显得卑微。倘若加盟了,合股做生意,这些问题都迎刃而解。

    淼淼拿出自己有限的积蓄,加上跟父母要的一部分钱,进行合伙投资。之后,鬼迷心窍,又听从了“恋人”的劝说,跟同事、朋友筹借了一部分钱,追加投资。这时,总数已经达到了五百万,而其中一多半是借款。

    几乎在一夜之间,钱就被卷跑了。

    所谓的恋爱也成了一个气泡,一场荒诞的闹剧。

    淼淼立马想到自己无力在短时间内偿还这笔数额巨大的朋友借款——这个从未在社会上混过、没有多少处世经验、压根不知道什么是做生意什么是投资的男生,吓懵了。和他想到的坐牢、判刑、被朋友追债、被舆论耻笑相比,他那个明星的身份早已经不堪一击。事实上,从结识女骗子那一刻起,他华丽的芭蕾梦就在被一点一点粉碎。

    我当即问,你干吗不来找我?

    我想说,即使在警界我没什么人,也可以借助朋友的力量,比如北京的大哥或者五子什么,帮他出出主意,没准真能追回这笔钱。可是,当话刚出口,我就打住了。现在说这些还有用吗?事实上,淼淼就是没来找我,他甚至不告诉我遇到了骗子,采取了独自出走方式规避风险逃避危机。连他去了深圳也没人知道。

    我想,他懵了,那会儿。

    或许,他有侥幸心理,不相信这世界上真有骗子,这个女骗子又偏偏让他遇上。他希望这只是个误会,希望有个缓冲,让他有时间去考虑如何解决举债的问题……他去深圳,一定有许许多多复杂的、我所不知的理由,最重要的是,他已经不知道如何在舞团继续生存下去了。

    我刚说完你干吗不找我?立马捶着自己的脑袋说,那时候我去哪儿了?我干什么去了?!

    我一点想不起来那阵子自己在瞎忙什么。

    我为事发后不在淼淼身边而感到非常自责——我总是会忽略最最好最最需要我的朋友,事后又懊悔不已。难怪表哥要给我一个诨号:无事忙。

    淼淼说他这次回来,是因为事情基本解决了。这几个月他在深圳挣了点钱,把借朋友的钱基本还上了。更重要的是,他要回来办签证。到这时候,我才知道,淼淼将要去巴黎,而出国的钱全都是丁丁哥资助的。

    你要去追那女骗子?我问。

    “当然不是——”淼淼神色黯淡地说,“我哪有这能力?就让它过去吧,我连想都不愿意想起这事。”

    我说,就算买一个经验吧。

    人生在世,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淼淼说他去巴黎还是想继续他的艺术生涯,那里的舞团已经给了他offer,不过肯定得先从群舞演员做起。我觉得,事到如今,这是个不坏的选择,开头或许有些难,但一切都会好起来。淼淼落寞地表示,“但愿吧……”看上去不是很有信心。

    果子回家了。

    当他和丁丁哥一起进屋时,我发现小子学得矜持了,俨然一个像模像样的大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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