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亚度尼斯和纳西塞斯

    早晨,我和淼淼都睡得有点死,丁丁哥进来催果子上学,我们都不知道,等我们醒来,哇,都过点了。

    赶紧和淼淼打了辆车去位于市中心的法德联合签证处。

    其实,中间还有个小“插曲”:丁丁哥一早进屋来叫早,看到床上的情形,大概是觉得太好玩了,便取来相机拍了一张照。当时我们谁都不知道,过了很久,一次,丁丁哥在摆弄相机,给我看了这张照片——三个男生,应该说是两个大帅哥一个小帅哥,横七竖八躺在一张床上,果子侧睡,身子苟着,依偎在我腋下,睡得死熟。三个人裸露的躯干看上去真健康,真美,即使是没有裸露的部分,也性感得令人惊艳。

    当时我让丁丁哥赶紧删了,说这张“三睡男”的照片,放倒任何一家网站上,都会引来围观,甚至引发某些人的猜想。丁丁哥不这样认为,说“美的东西你怎么抹黑它依然是美的。”话虽这么说,但丁丁哥答应我一定删。事后到底有没有删我就不知道了。

    我不知道丁丁哥当时去拿相机的动机是什么?作为一个时尚教父,他对美异常敏感,任何美好的画面都能激发他去捕捉去记录去赞赏的热情,但他本人同时又是个资深盖,这里头的内涵就比较微妙了。

    签证很顺利,但等着核验材料的时间有点久。如果不出意外,五个工作日后,淼淼就可以拿到赴法签证,这意味着什么,我们俩心知肚明。从签证处出来,心情是复杂的,谁都不说话。

    那时,已经过正午,我说,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吧。淼淼表示赞同。

    记得那天坐下来的地方是“椰香屋”,很安静的一家餐厅,虽然在繁华的市中心。

    我要了一份咖喱饭,淼淼只喝汤,他说他一点不饿。其实,从早上我们就没吃什么。

    我们低头默默吃着,没谈赴法的事,也没谈我们的过去和未来,好像回忆是件不近人情的事,而妄谈未来也显得很矫情。我们只需要正视眼前的那份餐食,汤里香茅味和椰香味才是真实的。淼淼说:“我约个朋友到这里来谈点事,你要是有事,不需要陪我。”他说他要走了,宿舍里的东西虽然谈不上是财产,但也要处理一下,宿舍的钥匙也要交还给舞团。我说,那好,我去一下公司。

    我们约好下午晚些时候再电联。

    淼淼约的男生不是舞团的,委托他办理与舞团交接的事,咋看没什么,极其普通的一件事,仔细想想不合常理。我和那人打了个照面便离开了。

    坐上出租,我感觉心里好堵,是因为淼淼那句“不需要陪”,还是上午签证的抑郁情绪延续着,一直没缓过来?抑或是因为那个临时约的男生?

    淼淼把处理宿舍的事托付给那人,而不是我……

    快到公司的时候,我甩了下头,尽可能把负面情绪抛开。多大点事呀,我什么时候变得心胸如此狭窄,那么容易想不开?

    处理完一些公司的事,已经过五点了,淼淼一直没来电话,我也不好主动联系他,脑子里又浮现出淼淼约的那男生……大学播音专业的在读生,一米七的个子,一张斯文的脸……

    到了下班的点,部里同事纷纷问,tony走不走?我说,今天我迟点走。一连重复了好几次,对不同的人。

    后来,陈昊来,问我去不去华山路?说我好几天没去他们那儿了。

    我说,有好吃的吗?

    陈昊说:“好吃的倒没有,你想吃什么,我去买。”

    我说,今天我还有点别的事,周末去你们那,吃什么到时候再说。

    我让陈昊把部里的那辆“凌志”给我留下。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用车,仿佛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其实什么事都没有。

    我在车库取了车,却不知要往哪里开。

    去丁丁哥家,抑或,回浦东我自己的公寓……

    这时候,我最应该做的事是电联淼淼。完全可以通过电话对他说,淼淼你的事办完了没有?现在在哪啊?我现在开车去接你……我们晚上干吗?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就是别着,迟迟下不了决心。

    我不知不觉把车往浦东方向开,不一会儿就上了高架。上了高架就没有回头的可能了。一往无前。

    我觉得我没有理由去丁丁哥家。如果淼淼不主动联系我,说明这个晚上……他仍然不需要我陪伴。想起前一天,我意外见到他时热泪盈眶的激动反应,不觉发出自嘲的一笑。

    我在公寓附近的超市停车,进去买了些水,然后……水果和蔬菜色拉。快进入结账通道时,顺手在货架上拿了包土豆片。我想,这就是我今天的晚餐了。

    当我回到车那儿,蓦然看见车头站着个男生,淼淼!

    我什么也没说,兀自摇头咧咧嘴,然后上车,把超市买的东西搁副驾驶座上。

    淼淼自己开了后车门,坐在后排。

    我没请他。

    ……我没发动车。

    其实,在夜色下第一眼看到他,我的心就融化了……英伦范儿的男生,麻豆般的细高个,美得无以复加,连身型剪影都是带电的。倘若是路人,开车经过,我也会紧急刹车,不怕冒犯地看上一眼……但淼淼越来越让我有路人感,也许是随着情绪变化,他不断翻新着不同的美感,或复古,或超现实,仿佛在一条一百年的时光隧道里穿来穿去。

    他伸手到前排摸索我买的食物,是搭讪的意思。

    我依旧面无表情,正视着前方——撂我一下午,不能就这么轻易原谅他。

    淼淼取出土豆片,拆封,抓一片咬住半边,慢慢凑过来……这时候,我终于憋不住了,猛回头,忽一下咬住另外半边。

    我笑了,那种笑只是从眼神里透出来。

    一点点把半拉土豆片咬到尽,我们的唇无法逃避地碰在一起,夹杂着原味土豆片的滋味,那碎末从他嘴里送到我嘴里,又从我嘴里回到他那儿……好一会儿,我才重新坐正,抹了抹唇,把车往公寓开。

    怎么会在这儿等?开着车,我问。

    “不然呢?”淼淼依然伏在驾驶座的椅背上,俏皮地说:“你说今晚到你家。”

    我说了吗?

    “你没说吗?”

    当然说了……

    事实上,我不记得到底说没说过。我说,刚才你站我车前,可真像个碰瓷的……

    我立刻遭到了淼淼攻击,他伸过手卡我脖子。

    红色“凌志”在街上划出一道弧线。

    我一手提着超市的塑料袋,一手搭着淼淼的腰,经过公寓保安室时,阿鑫叔的眼睛瞪得有点大。

    阿鑫叔没跟我搭话,按平时他至少要说:“回来啦?今天下班早。”有时则会问,“晚饭吃了吗?”那天,他一言不发,一直目送我和淼淼进入电梯。

    我的事,阿鑫叔知之甚少,顶多知道我经常在哪家健身馆游泳。他说我是这幢公寓里“最安份”的租户,因为我难得有公司同事来,差不多只是在双休日。不搞“轰趴”,也不留朋友在公寓里过夜。有次,公司一名外籍员工到公寓找我,阿鑫叔还以为是找我邻居墨菲或者亚岱尔的,对他说,你老师不在家。让这名员工莫名其妙。

    我搭着淼淼的腰进公寓,后来被阿鑫夸张成“摸着一男孩的屁股进了电梯”。他后来跟我打听那人是谁?我说同事啊!他说:“啊同事?不像。我看你一只手摸在他屁股上。”我说,阿鑫叔你看走眼了,怎么可能?!说得他将信将疑,有点不自信起来。

    其实阿鑫叔要咬定确有这么一档子事我也不怕,不就是被撤销“最安份租客”的荣誉嘛。通常,租户的隐私,公寓保安是不可以到处张扬的。再说,这能说明什么?什么也说明不了。

    和淼淼在电梯里的那一刻,我曾想,要在电梯里玩一次劲爆的该多刺激,准保淼淼到法国后,一年半载都忘不了。但我很快打消了这念头。这是在中国,在上海,不是在欧洲某个鬼都见不着的老旧公寓。这里有监视摄像眼,能记录下一切。后来,我又想,进了屋我该怎么干?玩点小资的、温馨的,先在浴缸里放一缸热水,点上一溜烛火,斟上两杯红酒,营造一点气氛?可是,上楼的过程太短促,我什么都没想好,电梯已经到了。

    我刚把自家公寓门打开,对门邻居墨菲和亚岱尔就出来了,他们俩似乎永远形影不离,一个是另一个人的影子。

    墨菲神色兴奋得像个孩子,对我说,他们正在尝试做一种水果匹萨,非常成功。今天一定要请我和他们一起晚餐,尝尝他们的匹萨是不是有他们说得那么好。

    老外,真逗。

    亚岱尔说:“欢迎你朋友一起来。如果你们已经用过晚餐,可以把匹萨当做餐后甜点。”

    显然他们已经注意到我不是一个人回家。然而他们对他们的邻居和谁一起进出,俩人之间又是什么样的关系毫无打探欲望,甚至感觉不到这番盛意邀约,有可能正在破坏别人一个完美的计划。老外的天真和老外奉行的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我好像没有理由拒绝,或者说,不忍心拒绝。

    我无奈地看了一眼淼淼。

    墨菲和亚岱尔的晚餐极为简单,一盘刚从烤箱里取出的匹萨,六吋大小,顶多八吋,作为四个男生的晚餐,量好像也太少了。但是从墨菲和亚岱尔的情绪来看,他们一定认为丰盛得不得了,除了主食,还有红酒和鲜花,这就足够待客,足够体现主人的殷殷盛意了。他们的心被自己的热情填得满满的,完全分辨不出是桌上丰盛还是内心更丰盛。

    整个夜晚,俩老外都在炫耀他们如何齐心协力,创意出一个另类的匹萨,并把它烘烤成功。仿佛那不是个面饼,而是爱情的结晶,像jing子和luan子结合在一起,孕育出一个伟大的生命,而事实上它只是一个面饼,一点都不伟大,烤得硬硬的,还甜得发齁,完全不适合中国人的口味,不适合当晚餐。

    淼淼吃得很少,只是擢了一小块放在嘴里,嚼半天,不吞咽。暗地里他对我说:“太甜了——”我大概是饿了,吃得还算多,就着红酒。

    墨菲和亚岱尔压根漠视淼淼的存在,他们没觉得淼淼是个气质美男,这和东方人的眼光有很大的不同。也许淼淼这类忧郁型男生,在英国见多了,不吸引眼球,不值得赞美。他们倒是夸赞过我,不过也仅仅说我“看起来非常健康”而已。在墨菲眼里,唯有亚岱尔是完美的,即便是啤酒肚也独具魅力无比可爱。同样,亚岱尔也觉得,只有棕熊似的墨菲,才称得上绝世美男,无论是被胡茬占领了多半的脸蛋,还是松弛下坠的胸脯,都酷炫而性感。淼淼的心不在焉无精打采,完全和主人沉浸在两个人的幸福甜蜜中有关。

    后来,墨菲和亚岱尔开始向我们秀恩爱,用投影仪把两个人的旅行照一帧一帧投在墙上,津津乐道,炫耀他们在越南、在马尔代夫、菲律宾以及在世界其他地方的甜蜜相处幸福时光。他们毫不忌讳我把它称为“honeyon(蜜月)”,而且自诩,“我们永远在蜜月期”,这让我有点感动,甚至眼眶发热。也许是酒精的缘故,我有点晕晕乎乎,到底是什么感动到我,捉摸不到。

    倏忽,墙上出现了大尺度的影像,像是在哪个热带国拍的,环境看似酒店客房,亚岱尔挺着硕大的,冲镜头作逗逼状。照片的拍摄者,无疑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墨菲。

    “哦——”拍摄者欢快地叫起来,他说亚岱尔像极了hollywood-stars(好莱坞明星)。

    我也凑趣地说,adonis、narcissus!

    亚度尼斯和纳西塞斯都是希腊神话中鲜衣怒马的美男,纳西塞斯还非常自恋,以现在的眼光看,同志指数极高。

    我的赞美让俩老外心花怒放。但凡高兴过头就忘乎所以。墨菲一高兴,忙不迭给我和淼淼投射两个人的私密照,多半是自拍,模样难免走形,于是,美好的床事也显得丑陋而怪异。

    我对淼淼说,你要不想待了,先回去,我一会儿就来。

    后来淼淼答应先离开。

    淼淼离开的时候,墨菲问:“你们俩谁在上,谁在下?”

    我正嘱咐淼淼先泡个澡解解乏,没听明白墨菲说的是什么:什么?

    墨菲用夹生的中文说:“中国古代皇帝的传统不是弄在伤、风在暇吗?”

    哦去,这老兄居然还懂“龙在上,凤在下”啊?看来老祖宗那些糟粕全被他们摸透了——中国文化,咋好事不出门,糟事传千里呢?

    我直言不讳说,我们不是那关系。

    老外的可爱在于对人深信不疑。我说我和淼淼不是“那关系”,他们丝毫不带怀疑,不会在心里说,这小子骗谁呐?在他们的观念中,有爱是件特别美好而且值得炫耀的事,不理解这事干吗要隐瞒?也相信人们不会刻意隐瞒。你要羡慕嫉妒恨,他们才得意,这件事才显得完满,意味着全世界都在祝福他们。至于这爱是年下的、姐弟的、异性的、同志的、贫富悬殊的、文化背景有冲突的又有什么关系,干吗要为这些去劳心伤神?爱本身具有博大的包容性,包罗万象的内涵,但凡有爱都是崇高的,没什么秘不可宣掩人耳目,弄得蝇营狗苟跟搞间谍似的。他们秉承的文化历来主张“身在阴沟,仰望星空”,更何况,墨菲和亚岱尔根本没觉得自己“身在阴沟”,他们的生活全都可以暴露在光天化日下,包括干的那些爱爱之事,古代猿人一样身躯。他们一抬头就是阳光,何止是星空。

    他们问我和淼淼的事,是入乡随俗以中国思维审视我们的关系,也就是随口一问。其实,淼淼也问过我类似问题。淼淼看了他们那些甜蜜照片,有时候是墨菲在摆pose,有些分明是亚岱尔主动,不觉有点懵。我回答淼淼说,half(一半)。意思是互为主客方,50对50。当时,淼淼的表情甚为诧讶,似乎有所不明白。

    其实,有什么好惊讶的,half,在老外中并不鲜见。就像击剑一样,你一剑,我一剑,九分钟内击中对方十五次为胜利,有时候你胜利,有时候我胜利,然而这一切都由无线频率探测器说了算,有电子计分为凭。

    我不知道这和欧洲人古往今来的公平意识有没有必然联系?欧洲人自打十七世纪就开始玩决斗,一枚手套掷地,各自后退二十米,平臂举枪,听仲裁者发出射击指令,讲究的就是机会均等。谁也不欺负谁,谁也不叫谁欺负了。最终鹿死谁手,全看你的造化,看你是不是眼疾手快训练有素老天保佑。而男男这件事,从本质上讲,还是厚此薄彼有失公允的。根据生理特点,应该不存在上和下的问题,不像打架那样,一定是怒拳相向力气大欺负人的那个骑在别人身上,被欺负的那个,遭受皮肉之苦的同时还伴随着胯下之辱。这件事,利弊得失,就看你如何将被动转化为主动,并将痛苦转化为享乐了。这是需要智商和技巧的。人们一边忍受着欺辱,一边贱贱地说“痛并快乐着”,这是让人不怎么愿意替他们叫屈的真正原因,俗话叫“欠削”。老外的所谓half,从根本上解决了这一阶层矛盾,保障了弱势群体的尊严,维护了人类公平,从这一点来说,其意义有如南北战争之于美国,在人类文明史上具有和平进步的意义。据可靠机构研究后宣称,采取half,两个人的关系能维持得更久一些,这个目的就比较功利了。言下之意,每一对男男都面临着“分手魔鬼”不期而至的危险,而half则是一杆“驱魔棒”,抑或说是一根救命稻草。

    我从俩老外家回去的时候,淼淼已经睡了,好像没洗澡,就那样和衣躺在我洁净的床上。我见他什么都没盖,脚冻得冰凉,不禁心疼,赶紧拉过被子替他盖上。

    他好像累了,睡得很熟。

    那一阵,他情绪一直处于紧绷状,显得极度疲劳,比在排练厅汗流浃背付出极限体力更累人。这一晚,他终于在我公寓安心地睡了,视我的床为温暖之乡,让我既感动又辛酸。我没敢打扰他,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独自洗完澡,在床的一侧睡了。

    一切都做得蹑手蹑脚,连被子都没敢扯动一下……

    我就那么僵硬地平躺了一晚上,与淼淼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早晨醒来时,淼淼不在床上。

    我支起身寻找他时,发现他站在落地窗前,仿佛褪去了尘世间一切垢埃。

    顿时,我阵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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