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是谁动了我们的奶酪?

    我拿着老板的“三五”烟,到店外街沿上默默抽着。

    这件事的性质已经非常清楚,阿森利用果子的懦弱,欺负了这孩子,从司法上讲,够得上“wei亵”二字。在我纠结要不要向果子打听个彻底时,淼淼出人意料替我问了这事,想来他也觉得事情到这份上,已经非问不可了。

    淼淼用轻柔的声音对果子说:“果子,你心里清楚,你在你爸爸、还有tong哥哥和我心里有多重要。说得形象一点,在我们看来,你就是一个小宝贝,我们几个人共同拥有的一块最纯粹最优质的小奶酪。平时,我们都不敢碰你这块小奶酪,因为你太娇嫩太容易溶化了……现在,你告诉我,他们有没有触犯了我们的心理底线?有没有起了恶念,动了我们共同的奶酪?”

    这话问得很巧妙,淼淼也是成长了。

    曾经,淼淼也像果子一样,许多话羞于出口,还没说脸就红得什么似的。现在当着果子,淼淼已然像个成熟的男生,有几分大哥哥的模样了,而且说话很有分寸。这是不是要归功于我的教化啊?说来也很羞愧,我就是这么把他“带出道”,懂得了许多他原本二十年都不曾懂的事,开发出他性格中最隐匿的部分,这究竟算好事还是坏事?我一直对此很迷茫,可以说这是我人生最大的一个盲点。有时我只能这么去想,我教会了淼淼如何去看待现实,正视人间善恶,他过去在那个封闭的大院里,连怎么表达自己的喜好都不会。他舞台上塑造的那些“情圣”“爱神”,内心都是空的。

    淼淼问了果子那样一句话之后,我的心一阵狂跳,我怕这是一次严重误导,怕果子萌萌地问“什么?”“你指的奶酪是什么?”那样,我真要捶自己头了。我不愿意是我“开发”了这个小男生的未知世界,把他带上一条没有路标的崎岖路。有些事一辈子不懂都没事,懂了,世界也许就是另外一番模样了。

    我听过淼淼对果子说的一席话,即刻返身从街沿上回到小酒吧,站在门边等待结果。

    出乎我意料,果子听到淼淼锥心的发问后,并没有显得脑子发懵两眼发直,他平静地看了淼淼几秒钟,然后转过视线看着我,轻轻地答到:“有——”

    只这么轻的一声回应,我脑子像炸开一样。

    难道……难道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了?

    一切都有发生?

    淼淼反倒显得比我冷静,握住果子平搁在桌上的手,说:“不要怕,这事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我们保证不会说,不会公开。你能不能对淼淼哥哥说得更详细一点?”

    果子像上了发条一样,拼命摇头。

    之后,果子说:“tony,这地方我再也不会去了,今天要不是你们陪着我,我是不会去的。以后我再不会去那里了,我向你们保证……也请你们千万千万不要告诉我爸爸,他要是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

    事实上,事情远非丁丁哥会“打死”果子这么简单,他一旦了解真情,会去找那些人算账。现在很难预测接下来会产生怎样的后果。两败俱伤?抑或丁丁哥爆发出人性中最极端的一面?我只知道,丁丁哥是爱儿子的,很爱很爱,可以说,果子是他生命的一部分,甚至比自己的生命都重要。正因为如此,一切皆有可能。

    我眼睛里顿时涌满了眼泪。我是个没用的家伙,保护不了任何人。我不想当着两个小孩的面让眼泪流出来。我也不敢去擦拭,一擦拭就既成事实了……

    不用向我们保证什么,我用几乎是哽咽的声音说。跟你自己保证。

    我说完,站起来,径直走出酒吧。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也许,我太把他当作一块优质的、完整的、碰不得的奶酪,正像淼淼所说,被切割了,哪怕是一点点,都失去了奶酪的完整性和美观度,会觉得无限惋惜。

    也许,这孩子和我的经历有太多相似之处——十几岁年纪,花一样的少年,缺乏爸妈的关心。由于长得太优质太好看,像一块奶酪,身前身后有太多觑觎的眼睛,发出贪婪的狼一般的绿光……防不胜防。

    我曾经在那个午夜黑屋中,惊鸿一瞥,看到果子的背影,如花少年,骨骼清奇,何等美艳……虽然他还只是个小孩,半熟不熟,但那次,当我无意中瞥到一眼后,立刻就意识到,这孩子前途无量危机四伏——这是严重抵牾的两个概念,但在现实生活中总是无法割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了这种纠缠和抵牾,这孩子此生恐怕会和我一样,麻烦不断,生无宁日。

    我抑制不住泪崩,分明是某根神经被触动。那一刻,我脑子闪过的,究竟是自己十七岁那年,在泳校器具库房里,被人动了奶酪?还是果子,在会所封闭的更衣室,让数条大灰狼罔顾法纪、倒行逆施、施以黑手?我不知道……脑仁好疼,心也痛。是心痛果子,抑或是我自己。

    淼淼走出来,诧讶地问:“怎么啦你?”他不会想到是什么让我一下子情绪失控。

    我伸出手,摸住他脸:真对不起,你签证下来我都没顾得上问……

    淼淼抓住我手,放在唇间:“我没事……果子的事要不要报警啊?”

    我想了一下说,算了。

    将心比心,遇到这样的事,谁愿意让多一个人知道啊?当年我在游泳学校的事,呼警一呼一个准,但当时我就是怕说,特别怕警方追问。我宁可不再去泳校,放弃我酷爱的泳池,也不愿对爸妈哥嫂以及任何人吐露真相,逼我也没用,心理医生也撬不开我的嘴。这就是少年心性。

    那些不堪的事,对一个心智还没完全成熟的男孩,耻辱远大于惊吓。我是过了好几年,才懂这情况叫“失身”,或者叫“侵害”,sexual-assault。其实,男生词典里没这两个词,没virginity——贞操这个概念。男生只有“初ye”,first-ti,也就是第一次。“第一次”对绝大多数男生来说,都是幸福的回忆,浪漫满屋。只有我,出事的当晚,恶梦连连。半夜醒来,冷汗淋漓,湿透全身。看着天花板,主观上不愿去想,但一切都在眼前挥之不去。灵魂被撕裂了,那种痛彻发自躯体深处。当时,如果我只是果子这样瘦弱,情有可原,可当时我已经有一米八的个子,完全是个大小伙子的样子,发生这样的事,很难让人相信是是迫于无奈。

    事发后,我采取向全世界沉默,现在来看,依然是对的。当时的考虑一如我此刻对淼淼说,算了……

    我和淼淼贴得太近,手势也过于亲昵。这在永康路本来不算个事儿,但店里还有个小男生,随时可能跑出来……我对淼淼使了个眼色,转身返回店里。

    小男生乖乖坐在原位,一动不动,见我进去,两眼扑棱扑棱盯着,担心我接下来会疾风暴雨,冲他一顿呵斥。他最害怕我会说,这事必须让你爸知道!

    我坐到桌对面,看着他那张干净到美丽的脸,纯净到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睛……

    你暂时不去你爸的会所,是对的,我说。男生,遇到事不怕,谁能保证自己一辈子不遇到事儿?但要学会自己解决。经历过这些之后,你就长大了。成熟不是靠打飞机,更不是……不过,tony哥哥还是要提醒你们,这年头大灰狼很多,千万不要大意,凡事都要留一个心眼。

    我同时看了眼淼淼,仿佛这话也是说给他听。

    …………

    回到丁丁哥那儿,我让淼淼带果子先上楼,嘱咐他们早点睡,自己去了丁丁哥三楼的工坊。

    丁丁哥还在加班画设计稿,见我进去,随口问道:“有事吗tony?”

    我说,他们俩回去睡了,我来看看你……要不要给你弄点宵夜?好辛苦的。

    丁丁哥放下手里的画笔:“真是有点饿了,不过我坚持不吃宵夜已经很久了。吃宵夜最容易长胖,你可不要引诱我哦。”

    我笑着说,难怪丁丁哥身材还这么好,不像中年男,全靠自律。

    丁丁哥说:“没理由放任自己,即便老了,也不能成邋遢老头。”

    趁丁丁哥放下画笔的间隙,我抓紧说,会所现在生意还好吗?

    丁丁哥轻叹一声,“过得去吧。说实话,我也没时间去打理。照这么下去,没多少时间就得赔钱了。”他突然眼睛一亮,说:“tony,你来替我管理会所怎么样?我看你挺合适的。”

    不行不行,我一口回绝:我哪是干这个的,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

    “那你有没有什么好朋友,适合干这个的,介绍给我也行。”他说他考虑这事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要把搭在会所的那一部分精力收回来,好好做自己的服装工坊。

    我琢磨了一下说,一时还真没有人。

    “那行,”丁丁哥说。“要想起什么人,随时告诉我……”

    我关照丁丁哥也别太刻苦自己,干得太晚伤害发际线,随即跟他道了晚安。走到门口,我回过身:丁丁哥——

    “嗯?”他好奇地抬头看着我。

    把会所卖了吧……一个人干两份活太累了。服饰工坊赚钱也挺辛苦的,别让把你辛苦挣的钱全砸在会所里了。再说……你也需要多一点时间,关心关心果子。

    丁丁哥默了片刻,冲我点了点头。

    显然,他感觉到我话里有话,只是不愿意进一步问。

    大约在这件事发生后两个月,也就是当年底,丁丁哥把美黑会所“盘”给了别人,据说那些进口设备,还有没用完的美黑材料,都折价卖给了接手方。

    排除了琐事干扰,丁丁哥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来实现他的艺术理想。第二年夏天,他以个人名义在米兰时装周做了一次国际发布,将才华发挥到极致,得到了国际时装界的高度认可,市场迅速打开。sally作为这次活动的赞助人之一,应邀赴米兰参加丁丁哥的时装秀。这事sally自然要带上我,因为是我促成了多家赞助商资助丁丁哥。

    稍微扯开去说一说丁丁哥的米兰首秀——

    那次时装秀堪称惊艳,特别是压轴的“土金”系列,以复古基调展示了流行的透视装设计,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以往,国际时装界对中国设计师的印象,停留在“卖弄中国元素”的层面,动辄绣朵牡丹茉莉,来点墨迹、书法、流苏、中国结什么,要不就是以夺目的鲜艳取宠。但这个“土金”系列,非常欧化,非常宫廷,更重要的是极具想象力——女装的裙裾,褶皱繁复,自由洒脱,淡化了透视装的直觉效果,也不显得哗众取宠喧宾夺主;男装则是极简风格。所谓“极简”,就是除了要表现的这款服装,什么配饰都没有,什么打底的都不穿,甚至不穿鞋,光脚,就像一件成衣挂在人形模具上,服饰本体所要表达的理念非常突出,格外吸睛。现场,sally在我耳边轻轻嘀咕了一句:“很前卫,也很国际——”

    我一直搞不清sally属于保守,还是属于不带偏见善于接纳新事物的那一种?有时候她显得很古板,有时候看着也未尽然,但前卫是肯定谈不上的,但凡过于前卫怪诞的东西,她都不喜欢。丁丁哥的最后这个系列一登场,说实话我很紧张,一直在偷偷观察坐身边的sally,怕她不喜欢我这个朋友,不喜欢他的设计风格,牵连到我为这场秀拉资助,使出浑身解数,在她面前说了丁丁哥太多的好话……

    最后一个男模压轴出场时,我快坐不住了,尽管事先我知道有这么一节,但真的到了这一刻,还是被惊到。

    我暗暗抓住sally的手,解释道,不下重药,打不下米兰时尚界……

    最后这一套只是件“毯装”,准确说是一件金色系的披风,敞开式,能看到男模全部形体要素。

    全场观众很安静,分明已经感受到设计师匠心独具。在米兰这种世界服饰潮流汹涌汇聚的地方,出位的服装多了去了,设计师们各有个性,各怀鬼胎,各使大招,有些还特意张扬另类、追求怪异、搏出位,但眼下丁丁哥的这款设计,征服了米兰,让世界时装界口服心服。

    直到场子里掌声四起,我才松了口气。之前整个过程,我紧张坏了。

    我站起来,大力鼓掌,大声欢呼,由衷地为丁丁哥的成功高兴。

    sally认为丁丁哥的设计思想在国内实现不了,她说他的才华这次算是找对了施展的地方。

    我同意sally的看法,认真地告诉sally,丁丁哥是盖。

    我是不是很神经啊,干吗要跟sally强调这个?但我的本意是丁丁哥有独特的眼光,他以男性的眼光看女人,又以女性的眼光看男人,但在他身上无论男性视角还是女性眼光,又不纯粹是男性的或者女性的,他介于两者之间,又在两者间游刃有余,发现了别人发现不了的超自然的美……独特造就高度,这对于一个设计师来说是不可多得的优势,更可以视为上帝赐予的慧眼。我甚至觉得像丁丁哥这样的,不该结婚,不该有儿子,不该有私人的感情,不该被生活琐事所累。他如果不是个盖,就可惜了,被人世间庸常的情感、伦理、偏见所束缚,那些所谓的才华也就不复存在了。他就该不食人间烟火。

    我知道自己说不好这个,但sally能懂。

    sally说:“我知道他是。”

    怎么可能?我十分惊讶:你怎么知道啊?

    “我看他那么喜欢你……”

    哪有?!我嚷道,他哪有喜欢我?

    “看他对你说话时的眼神就知道,”sally说。“男生对男生说话哪有那样眼神的。”

    碉堡,我说,他是个艺术家诶,他的眼光就是艺术的眼光。

    “可你明明对我说,他是个盖。”sally说你这时候告诉我他是个盖干吗呢?

    所有有成就的艺术家都是盖。

    “你确定?”

    ……我自然不能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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