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瑞文是前朝太子这件事,褚思裘幼时初次见到他的时候就知道了。

    事实上他所在的褚家一直都是旧朝梁朝的拥卫之臣,合安末年梁帝病逝,留下一道遗诏让年幼的太子李睿继位为帝。

    可未曾想到,年仅八岁的的太子李睿在登基前夕突然也“因病薨逝”,身为大将军的崔固一直在西北拥兵自重权势滔天,竟然冒着天下之大不讳公然在西北自立为帝。

    后面竟在太子病逝举朝哗然之际率西北铁军一路长驱直上进入西京,大梁兵将竟无一人可阻挡他,崔固为人性格暴虐,一路上西北军烧杀抢掠,罪行昭著罄竹难书。

    崔固入主皇城后,改国号为裕,是年年号改为顺平,称为顺平元年。

    顺平元年,崔固开始肃清朝野,他在皇城各地设有暗探用来监督京官及百姓言行,稍有冒犯他的言语出现都会被他的暗探记录下来上呈。

    一人有罪,连坐全家。顺平头几年京中菜市口是终日不歇的砍头之声,以及那长久不散的血肉腥臭之味。

    崔固□□固然可恶,可纵观整个朝野,竟无一人再敢有议论之语。

    所以在镇远侯陈赣带着年仅八岁的太子李睿踏进褚家的时候,一个辅佐旧主,复兴大梁的艰难任务就落在了整个褚家和褚思裘的头上。

    初见,已经改名陈瑞文的太子李睿坐在父亲常座的位置上,明明比他大不了多少,却是十分的成熟冷静,面上是不苟言笑的冷漠。

    褚思裘和父亲跪在地上,称呼他为:“太子殿下。”

    父亲是文人风骨,一生忠心大梁,得知梁太子未死,竟然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他却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老老实实跪在地上,只求这位太子不要注意到自己,只是天不遂人愿。

    他低着头看见一双黑色的鞋子停在自己的面前,陈瑞文问他:“你是叫褚思裘是吗?”

    褚思裘答:“是。”

    陈瑞文竟然笑出声,先是扶褚瞻起身,再是扶着他起来,他对褚瞻说:“我知道褚大人的忠心,只是如今崔固权势坚不可摧,不是你我微薄之力就可以抗衡的。”

    他又扭过身看着褚思裘,明明两个人身高差不多,可莫名的对上他的眼神他就不自觉的畏缩。

    那样的眼神,他永远不会忘记。

    一个小孩子,拥有那样富有洞察力的锐利眼神,对上他视线的人都会不自觉地相信他所说的话。

    他听见陈瑞文对他说:“潜龙在渊终有龙吟之日,思裘,你说是吗。”

    褚思裘看着他露出的笑意,不自觉地点点头。

    从那天起,褚思裘一直跟在陈瑞文的身边,看着他运筹帷幄的才智,拉拢那些对梁朝还有忠心的旧臣,挑拨崔固何其下属的关系。

    也瞧见了他的狠辣果决,对于那些如墙头草的奸恶小人予以斩草除根。

    褚思裘也真正信服了陈瑞文,二人的关系也更进一步从君臣变成了好友,至少褚思裘是这么认为的。

    这次他跟着陈瑞文来见兰州刺史吴必贵,他站在陈瑞文的后面,并不显眼,他知道今天对于陈瑞文至关重要。

    吴必贵是合安五年的探花,和林参清是同一批科举的士子,只是如今他是兰州刺史,一州之长,而林参清却只是个小小的县令,其中差别,令人唏嘘。

    陈瑞文是借着林参清的名义来见吴必贵的,吴必贵在书房会见他,坐在凳子上淡淡道:“你是陈赣的庶子?”

    眼神中是陈瑞文见怪不怪的不屑和厌恶,自古以来,庶子地位就是极为卑贱的,小家小户的都是拿庶子庶女当奴才使唤,世家贵族们虽不做这种事,可也好不了多少。

    只有陈赣是个例外,吴必贵听西京来的同僚说,陈赣十分疼爱庶子,对庶子的喜欢甚至超过了嫡子陈麟。

    果真是粗陋武人出身,不懂礼法,不分嫡庶,吴必贵对这类人一向是瞧不上的。

    而此时他的语气就十分不好,要不是顾念着林参清的情分,他见都不想见,随便让个奴才打发他出去。

    陈瑞文神情不变,只是笑道:“正是小侄。”

    吴必贵叩着乌木桌面,看见陈瑞文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有些眼熟,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忍下心头突然涌上的敬畏感。

    好生奇怪,区区一个庶子,却有一种却给人让人不得不臣服的威严。

    他问:“林参清让你过来干什么?”

    “世叔让我带一句话。”

    吴必贵疑惑,“带什么话?”

    陈瑞文步步逼近,眼神锐利的看着吴必贵,高大的身子站到面前,隔着一张书桌,空间似乎都逼仄了很多。

    “合安五年,金殿之下,可还记得的君子之约?”

    吴必贵失手打翻了一旁的茶盏,他惊慌失措的对上陈瑞文的视线,刻入骨髓的记忆猛地被翻出。

    顿时心头一震!

    不自觉讷讷呆道:“陛下”

    合安五年,状元郎和探花郎跪在金殿之下,殿上坐的的是大梁的有史以来最为贤明的君主,虽已沉疴旧疾缠身,可还是撑着气力和二位新贵温声而谈。

    “五年之内,力使大梁黎民人人有米可果腹,有衣能御寒。”

    吴必贵和林参清互相都看了一眼对方,两个人的眼睛里是希望,是一番想要大展拳脚为君主效力,为百姓献身的志气。

    梁帝含着笑,赐给二人一人一柄玉如意,君臣三人,立下君子之约。

    而此时,吴必贵看着陈瑞文的那双眼睛,明明是迥然不同的样貌,可通过那双相似的眼睛,他仿佛又看见当初那个贤明俊秀的君主又站到了他的面前。

    这怎么可能?

    这时候褚思裘大步一跨走上前来低声说道:“吴大人,此时站在你面前的梁太子李睿。”

    吴必贵猛地起身呵斥道:“竖子尔敢欺我!太子殿下已故,休要胡言。”

    语气虽然严厉,可他撑在桌上的双手微微颤抖,面色煞白无比,让人瞧着到底有一种虚张声势的感觉在里面。

    他紧紧盯着陈瑞文,除了那双眼睛他再也找不到一点熟悉的感觉,眼里的原有的希冀之光一点一点暗淡下来。

    或许他是有一种期待的情绪在里面的。

    陈瑞文却不语,默默的从怀里掏出一个白色小瓷瓶,拧开盖子倒出一些液体润湿手帕。

    在一点一点沿着脸部轮廓擦拭,低下头,右手停在下巴处自下而上一掀,一张柔软逼真的面具轻飘飘落在他的手上。

    抬起头眼神熠熠的看着吴必贵,那张光洁华贵非比寻常的面孔映入了吴必贵的眼帘。

    像极了吴必贵记忆中的梁帝,也和当初的被誉为天下第一美人的张元妃有相似之处。

    五分男相,五分女相,梁太子五岁时和梁帝上大泰寺供佛,得高僧一句:“天生贵主之相,须心怀慈悲之心。”

    到了今下这种情况情况,这张脸无疑就是最好的证据,吴必贵不疑有他,匆匆绕过书桌跪下叩首行礼道:“臣吴必贵拜见太子殿下。”

    久久伏地不起,陈瑞文也不扶他,一阵沉默过后陈瑞文微微低头看着他道:“吴大人,你就这么相信我说的话。”

    语气平静,甚至带着些笑意在里面,仿佛两人在话家常。

    吴必贵沉声道:“十二年前臣便知道太子之死另有蹊跷,一直遍寻尸首不得。”

    “更何况”他停顿了一会儿后抬头看着陈瑞文后面的褚思裘继续道:“我,褚瞻,林参清当年同沐陛下恩泽,依照褚瞻的品性绝不会让他的儿子来骗我。”

    褚思裘惊讶的看着他,“吴大人认识我?我可没有自报过身份。”

    吴必贵笑:“你们褚家的人年轻的时候都长得一模一样,更何况你腰上系的那块玉佩还是你当年满月礼的时候我送你的。”

    褚思裘这才知道原来父亲和吴必贵竟是旧相识,难怪父亲来信的时候说让他和陈瑞文去见吴必贵的时候一定要系这块玉佩。

    陈瑞文嘴角微扬,弯腰扶起了吴必贵,他整理了一下吴必贵褶皱的衣襟笑道:“该看的还是要看的。”

    褚思裘及时递过来一只红木盒子,陈瑞文打开后,吴必贵看见了里面一片明黄,中间放着的是一块三寸大小的盘龙钮和田玉玉玺。

    赫然是吴必贵当年无数次在梁帝桌上见过的大梁传国玉玺,他颤颤巍巍的想要伸手去抚摸一下,却还是敬畏的垂下了手臂。

    陈瑞文自顾自的坐到了刚才吴必贵坐的位置上,彼是吴必贵是主,他是客。

    而现在他是主,吴必贵是他的仆,他的臣。

    他缓缓道来当年真相,“当年梁宫都被崔固的人把控,他派人暗杀于我我,是老太监将我藏在冷宫之中才得以幸免。崔固叛军进宫后,老太监趁乱带我逃出宫去,跟着流民四处躲避,后面遇见了林……林大人。”

    他说到林的时候略有些停顿,只是吴必贵和褚思裘都听得认真,全然没有察觉出来,他又继续道:“后来在林府住了几年,后面才让镇远候接了我去西京。”

    吴必贵庆幸道:“天佑大梁,天佑太子殿下!”

    真的是天佑吗?

    陈瑞文淡笑不语,若真有天佑,当初又怎么让父皇被人害死以致自己如今不能光明正大以真面目示人。

    只是他垂在身侧的拳头捏紧,暗自发誓,总有一日,他会光明正大的重新走进那座皇城里,重新做回大梁的主人。

    晚上陈瑞文和褚思裘一起宿在吴府的客房,为了不引人注目,陈瑞文让吴必贵对外待他们和刚开始一样。

    所以吴府的下人也并不重视他们于他们二人,送来的饭菜只能说得上一句普通,但二人却都毫不在意。

    几碟凉菜,再在泥炉上温一壶浊酒,慢慢谋划下一步怎么走。

    他们来找吴必贵除了确保吴必贵是否依然忠心外,其实还是吴必贵的手上守着大梁的一桩秘密,这个秘密连陈瑞文都不知道是什么,但传言事关国祚。

    只是梁帝临终前将这秘密只告诉了吴必贵一人,林参清也只知道有这件事而已。

    褚思裘有些疑虑,“敬之兄怎么就确定吴必贵可信,他要是转手就把我们供出去可怎么办。”

    陈瑞文已然重新戴上面具,他淡淡一笑浅酌一口杯中之酒,酒不热,他的心却滚烫。

    “既然是父皇和林参清信得过的人,那就信他一把。”

    “但他要是想去告密的话”他起身推开窗户,院外月华倾泻明亮异常,陈瑞文收起笑容淡淡回首道:“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褚思裘不禁打了个寒颤,顺着陈瑞文的视线看向窗外,他知道整个吴府现在已经都被陈瑞文手下的暗探监视着。

    这群叫“隐”的人,实在是如同鬼魅一般的存在,稍有风吹草动,便能顷刻之间夺人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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