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脚下,寒风凛冽,地上的枯枝落叶被风席卷着吹起,飘飘荡荡地飞在半空中,等风一停,才慢悠悠地掉落在泥土上。
东宁市处在南方,今年的冬天却意外的寒冷。
小川穿着单薄的外套坐在院中的小板凳上,双眼无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际。他弯曲着双腿,裤管便向上缩起,露出脚踝来,干燥的皮肤上满是干裂的纹路。
身后破旧的小院子里时不时传来撕心累肺的咳嗽声,稍缓下来的时候,便会有咒骂声出现。
叶紫檀病了。
三个月前她从省城的医院回来,拿着院方出的医院诊断报告,回家的那一天,叶紫檀出奇的安静。
她将报告诊断书随手放置在桌面上,便起身去厨房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碗筷摆好后,叶紫檀轻柔地唤着小川的名字,“小川,过来吃饭了。”
这轻柔的呼唤声,小川从未听到过,但心中却不可抑制地升起浓烈的渴望。他踌躇着,犹豫着,却还是一步步挪动了饭桌前。
这一次他走得比以往还要慢,但令人高兴的是,他的妈妈,叶紫檀却一直微笑着看着他,神情温柔。
“快坐下,妈妈给你盛了饭。”叶紫檀一边说着,一边按压在他的肩膀上,力道促使他坐在了椅子上,然后手里就被塞了一碗冒着热气的米饭。
小川神情迟疑,不敢动筷子,眼神探究地看着对方。
叶紫檀柔声道:“小川是还不会用筷子吗?难道要妈妈喂你?”
他今年已经十岁了,早就会用筷子了,甚至连饭都会做,然而他的妈妈却还在问他,是不是不会用筷子。
小川没有回答,安安静静地坐着。
叶紫檀又道:“这样啊,这么大了,还要妈妈喂你,可真是拿你没有办法呢。”
说着,她便要起身给小川喂饭的架势。
小川顿时感到一阵惶恐,他急急摇头道:“不,我可以自己吃饭。”
“那可真是遗憾,不过这也证明我们小川长大了呢,能好好照顾自己了,妈妈真的很高兴。”
这顿饭看起来吃得久违的温馨,叶紫檀总是时不时地给小川夹菜夹肉,还嘱咐他要吃慢点,细嚼慢咽对胃好,才容易吸收,便能很快长大。
饭后,小川眼中久违地有了孺慕之情,半大的少年表示自己可以洗碗,然而叶紫檀轻轻摇了摇头,拿过另外一张桌面的一踏诊断报告书摆在他的眼前。
“小川,你读几年级了?”叶紫檀问道。
“四年级了。”小川低声道。
“四年级了啊,那应该也认识很多字了。”她轻声道:“你帮妈妈看看,这医院的诊断报告书上写的是什么啊?”
小川闻言,疑惑地抬头看着对方,妈妈是成年人,认识的字更多,为什么需要自己帮她看诊断报告书呢?虽然疑惑,但他没有多问什么,他私心里希望妈妈能够和他多说几句话的。
当下,小川也就点点头,低头看着白纸上的黑字,良久,他才指着诊断结果那处,低声道:“肺……什么晚期。”
其中有个字太复杂了,小川不认识,他抿了抿双唇,眼帘垂下:“这个字,我不认识。”
叶紫檀轻笑了一声,道:“小川,妈妈告诉你,这个字读“ai”,这里的诊断结果是肺癌晚期。”
小川疑惑地看着妈妈,叶紫檀又道:“妈妈生病了,得了癌症,癌症啊,是会死的──,晚期的意思就是我离死不远了。你懂了吗?”
话音一落。小川脸色骤变,面容瞬间惨白,他怎么可能不懂,他都十岁了。
半大少年哆嗦着双唇,红着眼眶,泪水颗颗滴下,“妈妈,我们去看医生。看医生,就会好的。我们去看医生。”
“没用的,小川。”叶紫檀声音温柔却又残忍地宣布了这个消息。
那一天,叶紫檀格外的温柔,细细地叮嘱了小川许多许多的事,又絮絮叨叨地讲了曾经和他爸爸的相识相知相爱和相别。
只是那一天也是短暂的一天,第二天,叶紫檀又恢复以往对他的咒骂厮打,甚至她还想要杀了他,杀了这个前一晚,她才好好嘱咐过他,让他好好活着的儿子。
-
“我咳成这样,你没听见吗?还不过来给我倒杯水。”
“我就不该生下你,你和你爸一样没良心。”
“怎么要死的却是我,而不是你们这些没良心的人?”
“……”
小川对着这些日渐恶毒的咒骂已经不为所动了,那一天惧怕失去母亲的心情,好像也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咳嗽声越来越频繁,小川摸摸盛着白开水的玻璃杯子,入手的温度适宜,他这才起身端着杯子,拿上桌柜里的药往房内走去。
叶紫檀已经瘦得面目狰狞,身似枯骨,陷在了床上。
“吃药吧?”小川一手端着水杯,一手将药放在手心上,凑在她的嘴边。
然而叶紫檀却不知哪来的力气,身体整个撞向身旁的小川,玻璃杯瞬间坠落,“咔──”的一声,摔碎在地上。
“为什么要死的是我,不死你?没良心的贱种。”叶紫檀怒骂道。
小川看着地上四分五裂的玻璃碎片,抿了抿双唇,一声不吭地出了房门,一会儿后,又拿着扫把将地上的玻璃碎片扫干净。
他再次去了院子内,继续倒了温度适宜的水,再次端进了房间。
这次他有了准备,没有让叶紫檀再次将玻璃杯打碎,双方僵持不下,或许是最后叶紫檀实在是累了,妥协了,小川终是让她将药服下了。
一番折腾之后,小川看着对方渐渐沉睡,他偷偷搬了个椅子放在床边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就这么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看着他的妈妈。
冬日呼啸而过的风声,发出呜咽的声响。萧条的院子里再无任何的声响,他的周遭一片毫无生气的死寂。
不知坐了多久,院外传来轻轻的扣门声。
“小川?小川?”
“你在家吗?”
“小川??”
小川迅速地捕捉到这小心翼翼的呼喊声,年年?是年年?
他看了身旁的母亲一眼,站起身来,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房门。
屋外的冷空气扑面而来,久坐导致他的腿脚有些发麻,但小川仿若若无其事一般,疾步往院门走去。
轻轻打开院门,院外果真是年年。
年年穿着一身中长款的黑色厚棉袄,手上提着个小小的书包,站在院外冷得不停地跺脚。
“小川!!”年年惊喜地唤了一声,又道:“我还以自己没能见你最后一面呢。”
小川一听,本来微微上扬的嘴角募然一僵,他抿了抿干涩的唇,哑声问道:“什么最后一面?”
他有些慌神,“年年,你要去哪儿?”
年年回头看了一眼村口的方向,她的外公还在等她。
“我要去榕城了。我妈妈在那儿留了一套房子。外公说榕城的教育比苍城好,我们要搬走了。”面容稚嫩的女孩子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也越来越哽咽。
迷茫、失落、无助充斥在即将要离别的小小女孩心里,她终是红了眼眶,“我有点害怕。新的学校里没有陈虎,大胖,二月姐姐,胡老师,也没有小川。”
小川沉默地看着她,年幼的他面对离别同样束手无策。
小女孩呜呜呜地抽噎着,小川攥紧自己的拳头,道:“你别怕。年年,以后……以后等我考上榕城的学校,我们就又可以见面了。”
“真的吗?那你什么时候考?”
“什么时候……很快、嗯,很快。你等着我。”他作出了回答。
看着眼前眼眶还浸着泪水的年年,小川突然道:“不知道榕城的学校这么样?是不是又大又漂亮?可能还有校服。”
年年悲伤的情绪被一冲而散,听着他的问题,不由地也开始憧憬了起来。
小女孩叽叽喳喳地说着,半响她突然惊呼道:“惨了,我外公还在村口等我呢。我得走了。再见,小川。”
年年急急忙忙地转身往村门口处跑去,眼见她的背影越来越远,小川募然抬腿,快步追了上去。
-
村门口。
小川远远望过去,那里停着一辆稍旧的汽车,年年的外公就那么站在汽车边上,旁边有一个略微肥胖的中年男人,他正往汽车的后车厢搬东西。
大概那是年年家的行李。
扎着小小马尾辫的年年跑向了她的外公,站得远,小川没听见具体的话,但看样子年年的外公似乎是说了她一顿,她低低地垂下了头,连脑后的马尾辫似乎都透露出沮丧的气息。
车门被打开,她的外公领着年年正要往车上而去时,她的外公却突然朝着他的方向看了过来。
小川一惊,想要躲却也来不及了。
只见年年的外公向他招了招手,仿佛在示意他过去。
小川一愣,不可置信地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对方看着点了点头,再次招手示意他过去。
年年见状,惊喜地回头,大喊一声:“小川──”
他也就莫名其妙,顺从内心的指引走了过去,站在年年的外公面前,低声道:“爷爷好。”
头顶传来温和的声音,只听年年的外公道:“是小川吧?天气这么冷,你这穿得也太单薄了。”
小川不知道应该回答什么,只死抬头看着眼神温和的老人家。
“小川,你肯定很冷。怎么办?”年年焦急道。
身旁温和的老人家一下子气息冷凝下来,冷声道:“那就把你身上的棉袄脱下来,给小川穿。”
年年:“哦,好。”
她开始脱自己的黑色中长款棉袄。
小川急道:“不用不用,爷爷我不冷。年年脱下来会冷的。”他慌忙地退了一步,连忙摆手。
“不用担心。我们上车就不冷了,而且行李箱里还有其他的厚衣服,她不会冻到的。”老人家弯腰将年年脱下的衣服穿到了小川的身上。
温暖的感觉一下子包裹住他寒冷僵硬的身躯,小川脸上露出腼腆,道:“谢谢爷爷,谢谢年年。你们、你们快上车吧。车上不冷。”
“好,我们这就走了。”年年的外公说完,便拉开车门,轻轻推了推年年,示意她上车。
年年恋恋不舍地看了他一眼,再次道:“那我走了。你记得一定要考到榕城的学校,到时候我们又可以一起上学了。”
“好,我会记得的。年年,再见。”
汽车的引擎声猛地响起,下一刻,车子便疾驰而去,留下车尾黄沙飞起。
他站在严寒里,身躯温暖,心间却越发冰冷,只因他温暖的小太阳就此离去。
天地茫茫,苍穹辽阔,他留在了苍山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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