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游露不知它是善是恶,就冲反噬诸位术士的那一下子暴击看来,怕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蛟龙。
银蛟悬空飞行的躯体附近形成了巨大的空气漩涡。朝游露还来不及回答它,神识便被蛟尾卷起的烈风波及到,瞬间消散了。
黑云滚滚压人,银蛟龙在天空中盘旋了数圈,似乎在寻找着地上的某个人。
但底下的士兵与群众加起来成千上万人。人类的气息错杂在一起极为紊乱,半空中的银蛟一时之间无法将他们与那个女人区分开来。
暴雨将停,阳光即至,为免再生变数,银蛟再三回首之后,终于腾云驾雨而去。
蛟龙的离去也带走了盘恒此地长达一年的黑云,豁然之间云开雾散,阳光普照大地。
神识回归的朝游露脸色忽苍白了起来,正准备摇摇欲坠就势躺到,然后念一遍精力损耗过度即将为国捐躯的台词。
只听“啵——”的一声,一支短箭穿肩而过,在接触躯体的霎时化入血肉消失不见。
有一瞬间朝游露的脑海中是空白的。
这个方向,是南惊虞的轿鸾?
不见伤口,亦无血珠,麻痒的感觉从箭端刺入之处弥散开来,不知是什么毒。
朝游露扭过头,见南惊虞猛地从轿鸾中站起,向她冲了过来。
周围的人忙不迭纷纷开道,为皇帝的前进之处留了一线空白出来。
朝游露将手放在胸膛上,用力一逼,一口血就压了出来。
惊愕而慌乱的神情浮现在南惊虞的脸上,“游露,你为何如此虚弱?只是「灭灵箭」啊,不、不应该的……”
「灭灵箭」三个字听起来,意外的有些耳熟。
她在兴趣所至的时候曾缠着剑灵苍溟问:“仙术之中常提到炉鼎,什么是炉鼎?”
“采他人之精华补自己之不足,被采补之人好比炼药之炉鼎,毕生努力皆为他人所用,最后如药渣般被抛弃。”
听闻得此种悲惨的遭遇,朝游露心中戚戚,“怎会有女子心甘情愿沦为炉鼎?”
“女子之中亦不乏许多性情刚烈之辈,不肯任人鱼肉,采补之时常突然暴起,激烈反抗以致两败俱伤。修仙界有一器名曰「灭灵箭」,此物虽不伤筋动骨害及性命,入体之后却能使女子情动则筋骨酸软,泪眼婆娑,灭其反抗凶性,将贞洁烈女化为缠指柔的出水嫩芽,任人采撷手中、肆意玩弄。”
有钱能使鬼推磨,南惊虞身为人间帝王,不知是何人进言,竟也能寻到这修士界炉鼎专用的□□器物。
也是因着他所用的灭灵箭之属性,并不在苍溟宝剑“危及性命,生死关头”的护体触发条件范围之内,故而朝游露悄无声息地挨了这一箭。
顺水推舟的,朝游露就势身躯一歪,斜斜地倒了下去。
经过她精确的计算,倒下去的姿势既要凄美逼真,又不能真的让自己脸先着地。眼神要绝望幽怨,蕴含着对这世间万千不舍,但身躯要极尽无力,充满了力竭枯耗的颓废感。
可以说是一项艰难的技术活了。
看着她倒下的这一刻,南惊虞心中大痛,气急败坏之下的语句中就道破了天机——“胥子衿那厮建议以灭灵箭毁去莹妃灵性,如此莹妃就再不会思忖修仙练道一事,朕方能与莹妃长相厮守,不想他竟骗朕!……”
胥子衿?
他属实和她从前在戏文上看到男主角都大相径庭,既非情深不悔,也不浪子回头,而是一意狠毒到底,可谓决绝。
朝游露挣扎着匍匐爬行了几步,一只手颤颤巍巍的向南惊虞伸去。
南惊虞焦急地向她奔走而来,执手交握的场景很有画面感,众人眼中俨然一对苦命的战场鸳鸯,充满了生离死别的伤情。
“皇上,求您不要怪罪胥侍郎……”
南惊虞俯下身来将她抱在怀中,眼神悲痛欲绝,“莹妃,你竟如此良善,这个时候都还肯帮胥侍郎说话。”
朝游露决定临死之前给南惊虞一个惊喜,为他送上一顶绿帽大礼包。
“属下……臣妾相信胥侍郎并非有意为之。毕竟我们是同窗多年的好友,彼此之间也曾相互帮助,建立过深厚的友谊。”
“虽然我的父亲曾经拒绝过胥侍郎的提亲,但想必胥侍郎并不会将这种小事放在心上……吧。”
听到「深厚的友谊」时,南惊虞的脸上充满了震惊,听到「提亲」二字之后,他的神色越加铁青。
“无论如何我都不相信……我不相信子衿会害我……”
到最后,朝游露连姓氏都去了,口口声声喊着「子衿」,好似心神恍惚,回到了同窗并读的青春少艾时光。
一切都被南惊虞联想起来了,从朝游露进宫,到胥子衿推荐请命,朝游露掌掴胥子衿。
关于胥子衿对朝游露的心意,南惊虞亦朦胧有所感知,却不知道胥子衿曾经有这样的痴心妄想,甚至因爱而不得逐渐变得疯狂,势必要将这份不能把控的感情毁灭。
这一瞬间,南惊虞感觉到头顶有一片青青大草原在茂盛生长,半信半疑地道:“传右先锋石璞玉将军过来。”
其实石璞玉此时就站在一旁,眼泪正在滴溜溜地打转,赶紧上前了几步,泪水掉了出来,“微臣在。”
“莹妃所说可确属实?”石璞玉感觉到皇帝的声音冰冷又威严,一时他既恐惧又悲伤,看见朝游露的两根手指轻微抬起点了两下,正是他们在课堂上联络的暗号。
石璞玉嘴里像含了石头一般支吾,“提亲之事微臣……微臣也不大清楚,但倾心莹妃娘娘仿佛是真……”
他看似说了,又像什么也没说。但对于南惊虞这样心思深沉的帝王而言,捕风捉影更为致命。
南惊虞勃然大怒,转过头去,“传朕谕旨,胥侍郎常驻砥柱山,为朕坚守前线,一生不许回归王都。”
朝游露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毕竟她还用假死顺便把胥子衿拖下水了不是吗?
大家一报还一报,彼此公平有序地互捅,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他们说你命理居至高、定乾坤,并非凤凰之征,而有天下至尊之象。”南惊虞的手指缓缓从她脸上拂过,有些冰。
朝游露蓦然想起来,名义上做了这些年的夫妻,这却是皇帝实打实地触碰她的第一回。可怜她来人世间走一遭,与丈夫的肌肤之亲连剑灵苍溟都不如。
“因此我娶了你,却又在后宫里一直冷着你,你没有宠爱,没有子嗣,没有前朝的势力支持,如何能成为天下至尊?星象之言不可信,然而天下却只能有一个九五至尊,有你便无我。”
“然而在你出发前,我见到你的那一刻,我方才知道我错了,你如此英明神武,只是差一点点机会证明自己罢了……”
朝游露听着不对劲,固然她也知道自己文武双全,但是“英明神武”这四个字还是要谦虚谦虚不敢承让的,尤其是在皇帝面前。
然而如今她只能按原计划吐着血,气息咻咻地望着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因此我想,只要你在战场上受了伤,做一个娇娇弱弱的美人陪在我身边,是不是从此就可以破了那天象之言……”
南惊虞的手一路滑向下,握住了她的手,“莹妃,我的莹莹露珠,你不会死的。”
皇帝对风姿飒爽镇定自若的她念念不忘,却又对天下至尊的预言耿耿于怀,总是这样两头想要,却都是刺手荆棘之路。
朝游露惨然笑道:“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又吐了一大口血出来。
南惊虞的眼神明显随着她这口血变得痛苦了起来,“对不起,游露……”
“游露,不要离开我。”
“过去年岁是我可以忽略了你,我们还有余生……”
朝游露试图在嘴角扯出一个凄艳决绝的微笑,“皇上,臣妾不怪你,只求你答应臣妾最后一个请求。”
说了这么多是时候立遗嘱了。
“请您看在臣妾为国捐躯的份上,待我殡天之后……善待我的家人。”
这是她唯一能为父母亲人做的事了吧。
“没关系的,皇上,我并不怪你,我生来即尘缘微薄。你我二人缘分已尽,此去勿念,愿皇上国祚绵长,福寿安康……”
配合着最后的诀别,手也要无力地一点点垂下来,但南惊虞握得很紧,她只能等手一点点冷下来。
意识渐渐有些涣散了,让朝游露分不清自己是要死还是假亡。
这一生过得颇不愉快。
作为她仙道引路人的谛视曾告诉她,仙人不过是与天争寿的凡人,真正掌握人命运的是三十三天之上的神。
她的悲欢离合,只是一场供神观赏的戏吗?
她的命运,是否也是神祇们百无聊奈下对牵线木偶的演绎?
到临终了,朝游露也没忘了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叮嘱,“皇上,我怕黑,别把我埋地下。我喜欢清静,不要大操大办四十九日水陆法会。我……愿置身九层佛塔之上,离天道更近,日日为皇上祈愿……”
终于,她在南惊虞怀中停止了呼吸。
朝游露的灵枢由南惊虞亲自护送回了望京城,果然如她所愿,将其置于九层佛塔的顶端。
宫中传来噩耗,莹妃娘娘因病薨逝,皇帝以贵妃之礼大葬。
朝尚书府中上下俱一片哀嚎之声,南惊虞体恤朝尚书痛失爱女,赐了许多珍宝作为安慰,又将朝贵妃家族中的青年才俊提拔了数人。
远在王都千里之外砥柱山的胥侍郎得知朝贵妃殡天和自己永不能回都的双倍噩耗,一时厥了过去,自此之后身体一直便不大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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