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已经发泄了十之八九,想来那剩下的一二应该与上官公子相关了。
“上官公子如今潦倒病弱,你便既放过他,也放过你自己吧。”
上官想明见千纸的神情起了动摇之色,知晓朝游露的嘴遁已经起效,忙自贬道:“千纸师妹,我以往天资庸俗朽木难雕,如今已家道中落如丧门之犬,受了那天道因果循环罪有应得的报应!只求你高抬贵手,将我放过!”
千纸不觉茫然,“我被逐出师门,世间门派大多重视宗族,又嫉贤妒能。我为世所不容,孤身一人,如何荣登大道?”
朝游露郑重地道:“我护送上官公子安全抵达旁支宗门后,将翻越无终山,去往原万神飞升之地求道……”
“……一月为期,我在无终山等你。”
千纸手中的花灯把柄顶住了上官想明的胸口,好似用力一戳,就能将他胸口捅个窟窿出来,“我囚禁了你的兄弟们许多时日,你可会四处告密,透露我的行踪?”
被围追堵截了一路的上官想明忙着自藏行踪还来不及,他艰难一笑,无血色的嘴唇干涸起皮,“千纸师妹,如今我孑然一身,已经没有兄弟了。”
没了千纸这道最后的阻碍,朝游露终于将几近虚脱的上官想明送到了旁系宗族,好似丢下了一块烫手山芋一般,心中骤然轻松。
她去客房静息,留下上官想明一人同族亲叙旧。
与上官想明多年未见的掌门上官剑和蔼一笑,又情深义重地叹了口气。
“想明,我与你父亲上官灵季友伯兄,与你便等同父子。可怜我膝下无儿,半生只得一女,且性情顽劣不堪,难担掌门重任,寻思着要给小女觅一佳胥,以便继承家业,方才稳妥啊。”
上官氏雄踞新月王朝修仙界数代,树大根深死而不僵,有了这正宗嫡子在手,日后未必不能“勤王”。天下没有白送的午餐,上官想明心中一颤,“伯父,我现下正无暇他顾……”
上官剑胸有成竹地捋须笑道:“修仙界传言,两位司战之神最近频繁通行于昆仑墟和各界之间。想必昆仑墟女帝闭关颇有所成,眼下出关在即,短则数月,长则一年,已是近在眉睫之事了……
“是时天下青年英豪为求上昆仑墟修炼,必然邀帖云至,要得到这抛头露面的机会,甚而成为仙帝弟子,多半还需老夫一力推荐。”
上官晓明虽然放荡不羁,但他并不傻,完全能够明白上官剑这番话意味着什么。
“承蒙伯父青眼,待想明好生思虑一二。”
朝游露在此上官氏的旁系宗门暂时歇脚了几日,眼看就要再度启程。
“朝师姐,一路走来,辛苦你良多,”上官想明心中百般不舍,始终难以放下,“不如留在此处,我求掌门伯父收你做内门弟子可好?”
听到上官想明的告白,朝游露一时陷入了沉默之中。
她没有马上拒绝自己,这沉默在上官想明眼中等同于思虑,给予了他几分期待与希望。
“上官公子……”朝游露头也未抬地擦拭着手中那把苍溟剑,将剑面擦得光亮如镜,纤毫毕现地照着自己的脸,“我如今年岁长了,心境也同往日不大相同。”
上官想明以为她说的是年龄差距,急急地道:“修仙人士活上几百年也是寻常,时间拉得越长,那点差距越微不足道……”
朝游露对他淡淡一笑,“倘若我再年轻十来岁,也是如千纸无二的青春年纪,恐怕行为也同她一般过激。”
末了又是摇头叹息,“青春易逝,往事难追啊。”
上官想明的面色一白。
听她的言下之意,其实颇为赞同千纸对于众位公子的处置,不过是如今行事稳健了,考虑大局为重,方才请求千纸饶他一命。
上官小公子心中那点微末的念想如同热焰渥冰,登时又是难受,又是伤怀。
他仓皇站起身来,“还请……朝师姐再盘旋几日,歇好身子再出发。”
几乎是夺路而逃。
经历了人生跌宕起伏的上官想明在外面又淋了一回雨,心中充满悲怆的他抬起头仰望着阴云密布、雷鸣电闪的天空。
只觉得这场雨好大,比投奔羽华派遇到朝游露那一天还要大。
等到大彻大悟之后,上官想明去面见了现任掌门上官灵,真挚地表达了自己的诚意。
目前派中外门弟子优秀者众多,他虽本家嫡系,如无靠山恐怕难有大进益。
既然上官灵不断对他以前途相诱、晓以大义,他只得欲戴掌冠,必承其重,唯独恳求一点:“父母新丧,本应守孝,不宜办理婚礼。请本门长老只做誓约见证,不行大操大办。”
上官剑欣然应允。
若上官想明有朝一日东山再起,未必看得上他这旁支宗门。嫡子落难溺水待救的缘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最好便应机立断,促成二人婚事。
正巧上官想明新至,各位长老都在门中,哪怕是下几星雨也不打紧,反倒能显出这对新人永结秦晋,排除万难的决心。
当下上官剑便吩咐下去:“即刻请各位长老齐聚内殿。”
上官想明初见了掌门之女,未来的妻子上官嫣然,麻木的疼痛让他的失望都变得不甚显著——
平平无奇的长相,上官剑口中的“五官端正”。
微壮不高的身段,上官剑所说的“中等身材”。
声高气粗的嗓音,上官剑称赞的“性格明丽”。
不能说上官掌门所言不实,只是进行了提炼总结,再加上了适度的修饰美化。
可见天下父母对于自己的孩子,总归还是存了几分宽容之心的。
上官想明对朝游露的那点心意又怎能瞒得过目光老辣的上官剑?趁着朝游露还在门派中,也着人邀请她一起过来观礼,以此一石二鸟,彻底了断了上官想明的念想。
以免他日上官想明风云再起后,又记起了这位在人生低谷之时对他伸出援手的女修士,反复纠缠不清。
为了让朝游露和上官想明将彼此看得更清楚,上官灵临时在诸位长老席中为朝游露加了一把坐椅,理由便是什么“多谢朝仙子一路护送,请坐为上宾”之类的。
朝游露欣然笑纳了,全程微笑地看着一对新人。
上官想明正在同嫣然小姐念誓,“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
雷声忽然“轰隆隆——”大作,伴随而来的是滂沱大雨,将天地牵连成一幕水帘。
上官想明不得不加大音量,近乎于嘶吼。
“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回应他的是让众人近乎于耳聋的惊天霹雳之声。
“噼啪——”
不知有何人在附近渡劫,看来过程充满了艰辛和不顺,甚至隐含着失败的不祥之兆。
上官想明终于艰难地完成了立誓环节,内殿之中却一片地动山摇,瓦块砾渣簌簌而下。
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将周围的大片建筑都作为了滑翔着陆的缓冲地带,一路摩擦着前进,压到了不少结构松散的建筑物。
幸而由于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所有人都集中在坚固的内殿,未曾造成人员伤亡。
在短暂的惊慌失措之后,众人纷纷抢步而出。
只见殿外银光闪烁,顺着山峦起伏地势修建的亭台楼阁尽数被夷为平地,数代人上百载心血一朝化为乌有。
一条体型巨硕的银蛟龙尾部搭在山顶,头部对着内殿门口,正企图扭动身躯,再度起飞。
奈何它的体型过于庞大,而山门又过于狭窄,刚好将它夹在其中,左右循道皆不得其法。
朝游露认得这条龙。
当年在飞翎国边境被镇压几百年,一朝翻身遨游云端,这次又再度跌落泥潭的那一条。
此时这条银蛟龙正睁大了双眼,死死地盯着半空中的某个地方。
而周遭众人已因对它的处置争论得不可开交。
“这银蛟给我派造成了这样大的损失,今日不能叫它善了。”
“此蛟体型庞大雄健,怕是龙神近裔,若是不能活了,不如将其鳞片筋骨拆解出售,应能功过相抵。”
“我看它的性命还有回旋余地,不至于因渡劫而死,不如将它关入珍兽池驯服,日后为我门派效力以偿损失。”
门派长老们的意思朝游露很明白,但此龙与她也算颇有渊源,且身世悲惨,不能坐视不理。
于是她转头对上官想明道:“对了,上官公子,我对你还有最后一句话,无论如何也要告诉你。
“你说。”希望之火又在上官想明的眼中燃烧起来。
她是不是……终究还是念着他的?
朝游露手一伸:“麻烦把我的酬金给我。”
上官想明一呆。
他为了多留朝游露几日,一直未提起“将所有身家作为报酬”这桩事。此时她主动索要,想必在观礼结束之后,便将继续西行了。
承诺必兑,不舍朝游露离去的上官想明只能湿润了眼眶,解下腰间一枚上官氏的令牌,双手捧起。
“上品灵石五十万,聊表想明心意,请朝师姐笑纳。”
一时间议论纷纷的众人都噤了声。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落难的上官公子随手拿出来的信物,都抵得上一个门派上百年的积累。
朝游露收了上官想明的重金,少不得要说句祝福的话过过场面。
“愿你想你所想,爱你所爱,心想事成,无怨无悔。”
她所说出的每个字都有如棒槌,声声敲击在他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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