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正午,阳光中夹着几丝恼人的热意,洋洋洒洒打在东安街的石板路上。

    送走了林管事,李泺秋独自一人坐在店中,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的那位好夫君呢?

    林管事都走了好半晌了,也没见他奉上泡好的茶来。

    心中莫名生起一股怪异的感觉,她放下手头的活计,起身走向后屋。

    推开木门,入眼是空无一人的前厅。

    她秀气的眉头刚要拧起来,却突然扫到后院中一抹白色的身影。

    是陆以行。

    今日他穿了一身从铺子不要的存货中随意扒拉出来的白袍,腰上一道花纹简单的宽腰带,头发高高束在脑后。

    他个头高,人却纤瘦,远远望去薄薄一片。

    可她明明命他去泡茶……现下他在院子里做什么?

    静静在屋中等待了一会儿,陆以行却仍旧毫无知觉地背对她立着。

    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李泺秋跨过门槛,轻巧无声地靠了过去。

    光线滤过层层枝桠打在陆以行的白袍上,晕出一道道炫目的光圈。在身后一片翠绿的映衬下,他宛若一位仙逸出尘的画中人。

    李泺秋在他身后停下脚步,还未发出声音,就见他仿佛有所知觉般,正巧转过身来。

    她呼吸一滞,感觉到他的鼻尖轻轻擦过前额。

    两人的距离一下子变得很近,陆以行清浅的呼吸掠过她的脸侧,带起几丝颊边的发。

    一阵风吹过,他白袍的下摆随之飘动,鼻腔中传入一股与她身上相同的皂香味。

    李泺秋墨色的瞳孔闪烁几下,不自觉地向后仰了些身子。

    她看向那双没有色彩的眼眸,尾音有几分颤抖,“……你在这里做什么?”

    陆以行表情一僵,似是刚意识到她正站在身前。

    好半晌,他才缓缓抬起手,紧攥的五指展开,掌心中露出几朵嫩白的玉兰花来。

    “我不小心弄撒了茶叶,”他低声说着,手掌朝李泺秋那侧递了递,“昨晚曾在院中闻到玉兰的味道,便想来找几朵玉兰花代为入茶。”

    李泺秋垂下眼,随手捻起其中一朵。

    过去,爹娘也曾泡过玉兰花茶给她喝。

    她看向那棵无声静立的玉兰树,神色中生出几分恍惚。

    “只有新鲜的玉兰花才可入茶,”她握住陆以行的手腕,使了些力,带着他向一侧倾斜,“现下剩的都是些晚开的花,泡在茶里会很苦。”

    玉兰花顺着手掌的弧线坠下,慢悠悠地落在草地上。

    “客人已经走了,不用泡茶了。”扫过那几瓣微微泛黄的花瓣,她转身向屋内走去。

    路过膳房的时候,她鬼使神差地朝里看了一眼,角落中果真还残留着几片未被收拾干净的茶叶。

    回身看了眼跟在后头走得慢吞吞的陆以行,她轻叹一口气,拿起一侧的扫帚扫净了地面。

    今日裁缝铺的生意有些冷淡,自林管事取了一趟布料后,除了几位找上门来缝补的街坊,再没能等到新客。

    不知不觉就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李泺秋闲闲撑着下巴,拿了块街坊送来的绿豆糕放入嘴中。

    陆以行坐在长台的另一端,她不说话,他便也同个哑巴一样安静。

    林管事带来的礼物被随意放在桌边,她游移的目光在上面停住,回想起上午在里面找到的那张纸条。

    “戌时,永安坊,金树。”

    纸条上只有简简单单一行小字,却足够让她浑身血液都变得冰冷。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有位朝金阁的成员就住在永安坊内。

    他表面上是为乐坊干活的小厮,实际上却是朝金阁的建阁元老,也是亲手带李泺秋入门的恩师。

    不知今日的任务,是否与他有关。

    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她吞下口中带着甜味的糕点,搭在膝上的五指无意识地蜷起。

    突然的,铺子外传来一阵吵闹。

    闻声望去,王夫人正急急地朝店铺赶来,手里还拎着一袋……一个小姑娘。

    这姑娘李泺秋认得,是王夫人娘家人的孩子,从乡下来纶城借住几天。

    “——整日就是跑跑跳跳,一点姑娘家的样子都没有!”很快,王夫人便骂骂咧咧地推着那姑娘进了铺里。

    离得近了,李泺秋才看清小姑娘身上的惨状:污泥溅了满身,裤子上破了个大洞,衣服下摆不知被什么东西刮坏了,碎成一条一条的,活像个拖把头。

    她皱着眉迎上去,“这是怎么了?”

    “还能怎么?!”一说起这个话题,王夫人更加生气了,“一会儿没看住,就跟个猴儿似的去爬豆腐铺门口那棵大树,衣服全被树枝划烂了。”

    李泺秋瞥了眼那埋着头不说话的小姑娘,有些没想到平日里她看起来文文静静的,背地里竟是个这么活泼的主。

    她找来两张凳子让两人坐下,又唤了坐在角落里的陆以行,“去给客人倒水。”

    王夫人早就注意到了坐在角落里的陆以行,这厢脸色变得更差了。

    “叫他倒水还不如让我们家猴儿去呢,”她鼻子里哼出一声,语气颇为不满,“阿兴看到没,你再这样胡闹,以后便只能嫁给那些眼睛也看不见,活也不会干的公子了。”

    倒豆子般一口气吐出最后一个字,王夫人神色一凝,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过火。

    李泺秋动作也是一顿,回想起昨日在膳房里同王夫人的对话,心中不禁有些尴尬。

    她给两人各拿了块绿豆糕,好声好气说道:“夫人,您怎么又在说气话了。”

    停顿了一下,她自己也不大有底气,“我这夫君虽有眼疾,可日常生活……并无问题。”

    说罢,她忐忑地咬了咬唇,同王夫人一道看陆以行笨手笨脚地摆弄茶具。

    好在他这回没弄出什么幺蛾子,顺利将两杯茶送到了两人身前。

    王夫人紧蹙的眉头终于松开了些,心中却仍对陆以行有些不满。

    她眼珠子滴溜转了一圈,嚼着绿豆糕,赶忙换了个话题,“你帮忙给阿兴打个补丁吧,天天这样闹,家里是真没衣裳给她穿了。”

    “……好。”

    李泺秋笑笑,安慰地看了眼陆以行,转身拿来针线和碎布,蹲在小姑娘身边缝补了起来。

    -

    同王夫人和阿兴二人一同用了晚膳后,李泺秋独自在院里乘凉。

    听着身后陆以行收拾碗筷的声音,她心情复杂地轻叹一声。

    彼时只想到挑个好控制的男人,却没考虑到街坊们的看法。

    不知东安街中同王夫人一般认为她这场婚礼草率的人还有多少,可事情已经尘埃落定,只希望陆以行能好好表现,为自己在街坊间挽回一些口碑。

    抬头看了眼月色,她立起身来,拍了拍裙摆沾上的草梗,转身走进厅中。

    膳房内,陆以行正在用粗布将碗碟擦干。

    她倚在门框上看了好一会儿,方说道:“今日起,你宿在草屋内,没有我的允许不得进入寝屋。”

    陆以行手上动作顿了顿,随即闷闷“嗯”了声。

    “我有些累了,先去歇下了。”不等他回答,她说完便转身进了寝屋。

    束起长发,换上夜行衣,她正要从另一侧翻窗而出,却又突然想到了什么。

    思忖片刻,她走到与寝屋连接的耳房中,在浴桶内放上热水,还装模作样的拿了套新衣裳放进来,然后才从耳房一侧的窗户离开。

    黑色夜行衣紧贴着身体的曲线,她在屋檐上轻盈地跳跃着,黑发随着动作在身后飘荡。

    永安坊可以说是纶城最为热闹的地方,隔得老远,李泺秋就已经看到坊内一片明亮闪烁的灯光。

    街道的一侧立着一棵枝叶繁茂的绿树,上面总是装饰着大片雍容华贵的金色饰品,故而被众人称为“金树”。

    扫了眼树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她借力一跃,精准地抓住挂在一段树枝上的小袋,几秒后便稳稳地落在了对面的屋顶上。

    微弱的摩擦声引起了几个路人的注意,他们好奇地仰头向上望去,却只看到几片正随风而动的枝叶。

    她躲在一道屋檐后,细细看了眼袋子一角用细密黑线绣上的倒三角标志——

    只有朝金阁的成员知道,这是阁主发布命令时专用的标识。

    小心翼翼地打开袋子,她取出其中叠好的麻纸,借着路上的灯光,迅速扫了眼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

    这似乎是一封信,信的内容……却是关于她的。

    为了安全,朝金阁成员十分看重自身信息的保护。除了几个固定的接头者,成员之间互不相识,更不会向他人轻易暴露自己的身份。

    可这封信中却将她何时加入朝金阁,为朝金阁完成了什么任务,甚至她的裁缝铺位于何处,都写得明晰无比。

    太阳穴突突地跳了两下,李泺秋展开被遮住的落款人那角,指节不禁有些颤抖。

    她看到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这是个她无比熟悉的名字。

    面上的血色褪去了几分,她将小袋倒了过来,一捋红线晃晃悠悠地飘落手中。

    在朝金阁,不同颜色的丝线代表不同级别的命令。

    而红线,则代表着杀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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