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的时候,师傅说我是一个用剑的高手,师承“剑派”。

    我问师傅:如果出门以后人家问我是哪门哪派,我只说我师承“剑派”,人家会不会因为我口气太大,不喜我?

    师傅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了好几口的烟,而后默然不语。若是平常,这时候我就会跑到别处去玩,因为通常这种状况下师傅就不会再说话,而是陷入对某些往事的回忆里。师傅已经很老很老了,老得可以做我的高祖父。

    然而这一次是我最后一次同他交谈,我想师傅必然是在考虑些重要的事情而不知如何同我开口,于是依旧很恭敬地站着等他说话。

    又过了两刻钟,师傅还没言语,而是低下头去。我不敢相信他会在如此悲情的时刻睡去,于是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

    这一拍,师傅扑通一声倒下了。

    呃,他死了。

    第二天我再次离开的时候,我们居住了十六年的那栋茅草屋外多了一座坟,我的身上多了一个包裹。师傅留下一本书,像是一本传奇小说。里面讲了一个大侠行侠仗义、除恶惩奸的故事。故事里的大侠师承“剑派”,善用刺击之术。小说的名字叫《》。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这十几年里师傅从未在我面前出手,而是不断地让我自己拿着一根木棍刺来刺去并且在我连一只鸡都刺不死的时候要我去江湖闯荡。

    因为他从来就不曾是一个剑客,他只是一个生活在一本传奇小说的世界里的老人。

    师傅毕竟已经很老了。

    我看了看自己腰间挂着的那柄师傅用木头削出来的木剑,揉了揉揉鼻子,不晓得该何去何从。

    大战刚刚结束,方圆百里之内都没有人烟。我从未走出过这片天地,我真想出去看一看。

    这样想着,我一脚踢上篱笆门,开始朝着夕阳走。

    走了三个时辰之后我开始后悔。我只知道方圆百里之内没有人烟,却没有想到方圆好几百里之内依旧没有人烟。

    因为干旱而开裂的大路上尘土飞扬,枯黄的干草被秋风吹得哗啦啦作响。我既渴且饿,并且第一次认识到这世界远比我想象得要大。前面是一片矮树林,树上挂着零星的叶子,泛着不健康的黄。似乎有一个人蹲在里面,屁股冲着我。

    我没精打采地拖着步子走过去,远远朝着看那树林望了几眼,秋风在身后扬起一道烟尘来。

    树林里的人似乎终于听见了动静,有点惊慌地在原地转过身,弄得枯枝败叶哗哗啦啦地响。然后他看见了我,赶忙跳了出来,手里擎着一根木棍,大吼:“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

    我觉得这些句子说起来挺押韵,可是我到底没听懂他说得是什么意思,就肃然正身,在原地一拱手:“劳驾,您说啥?”

    那人似乎有些困惑,放下手里的木棒挠了挠头,然后恶声恶气道:“我是说---打劫!把值钱的东西统统交出来!”

    噢,原来是这种事情!我叹了口气,将背后的包裹解下来抛过去,然后坐到旁边的枯草地上开始揉自己的脚:“你自己找吧——我只有这么多东西了。”

    那人胡乱解开包裹,把书丢在一边——然后就只剩下了包裹皮。他看了看包裹,又看了看穿着一身补丁衣裳的我,发了会呆,又有气无力地闷头钻了回去。

    我揉了一会脚,走过去用包裹把书包好、背在身上,然后又围着他藏身的树林转了几圈。

    他终于忍不住了,恶声恶气地问我:“你小子在看什么?!”

    我道:“我不看你别人也会看你——这矮树林统共三棵树一十六片叶子,你打算怎么藏身呢?”

    他蹲在里面怒道:“要你管!反正老子已经劫到三两银子了!”

    我鄙夷道:“我不信,这种地方哪会有人来?我看你等了几天都没有等到人了吧!”

    他的脸涨成红色,在怀里胡乱摸了几把,又将手掌从树林的缝隙里递出来摊开——掌心里果然有几块白亮亮的银角子。他得意道:“看见了吧!”

    我凑过去想要仔细看一看,他却一把缩了回去。我再次鄙夷道:“明明是石子,却充银子来骗我。”

    他再次怒气冲冲地将手伸出、摊开——我一把抓起那大手上的银角子,撒腿就跑。

    那个人想要跳出树丛追我,可是他的脚被矮树枝绊了一下,跌跌撞撞了好久才找准平衡,而我早就跑得不见踪影了。

    他已经在这里守了好几天,我却是几个时辰之前才吃了最后一顿饭,他怎么可能追得上我。我欣喜于手中的银角子,将它们攥得紧紧,一口气跑出了好几里地才停歇下来,倚在一堵破墙之后大口地喘息。

    这堵破墙之后是另一堵破墙,另一堵破墙之后是遍地残垣。这一大片村落都已经被拆毁废弃,在逐渐暗淡下来的天色中变得沉默。

    从前师傅从不让我出门换粮食,也不许我手里拿银子。他说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他总是在早上的时候出门,在傍晚的时候归来,用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银子换一些发霉的米面,维持我们好几个月的生计。

    我想他大概就是在这里换得的粮食,然而如今这里也被拆毁了。

    这时候我的心头忽然升起一点疑惑——以我年轻的身体尚且要用将近一天的时间才走到这里,师傅怎么能朝发夕至呢?

    难道师傅真的是传说中从不出手的高手?可是一个高手从不出手,又怎么能成为高手呢?

    而且我觉得一个高手不应该在一栋茅草屋前带着满头白发悄无声息地死去---他们应当在很多人的围观之下身上插满利箭,脚下有几个或者几十个敌人的尸体,带着满脸的愤怒死去。

    就在我沉思的过程当中,夕阳终于跃下地平线,将大地让给黑暗。可其实这大地上什么也没有,除了一片废墟、我、满地枯草。

    秋风变成刮骨刀的时候,我快要睡着了。我一点都不怕冷,也不怕疼。师傅说我有成为一个高手的先天条件。我不怕痛,也就不那么害怕被刀剑刺伤身体,所以我可以更专心地刺人。

    可是师傅还说,即便我不怕疼,有一种疼痛也还是我的弱点。我问师傅那是哪一种疼痛,师傅的脸上就又出现了那种悠然的神色,于是我便跑出去玩了。只是那天吃晚饭的时候,师傅忽然没头没脑地说:那叫“心痛”。

    我听不懂。

    今天白天是艳阳天,秋高气爽,可是晚上就阴沉起来。天空没有月亮,偶有繁星隐现。我想起师傅给我讲的故事里出现过很多次的一个词:“月黑风高夜,杀人好时节”。

    于是我无法再安然入睡,就从破墙之后站了起来,像四处张望---然后让自己大吃一惊。

    不知道从哪里出现了很多人,寂静无声地在夜里点燃了几堆小小的柴火,在风里跳跃的火光映得他们的面孔狰狞。这几十人无声地瑟缩在断壁残垣的角落里躲避秋风,小口地吃着用发霉的米面制成的面饼---就像师傅从前给我做的一样。

    我想,师傅以前大概的确是在这里买的东西吧!

    我有礼貌地一拱手,朗声道:“打搅诸位了,晚上好!”

    可是他们看了看我,什么都不说。

    远处极西的地头,忽然出现了些许光点,像是火把。

    那些原本沉默的人就骚动了起来,开始有轻声细语在他们之间流传---“啊呀,拆迁队终是又来了。”

    待到那些火把奔到近前的时候,我才看清楚那些举着火把的人的相貌。他们衣着光鲜,面容慈悲,每个人的手里擎着一支火把和一柄方头大戟,看起来威风凛凛。

    领头的是一个少年人,我想他大致是和我一样的年纪。他看了看那些坐在火堆旁沉默不语地看着他的人,皱了皱眉头,开口道:“你们怎么还不走?”

    那些人不肯开口,只是看他。那少年又叹一口气说道:“艾可大人有令,方圆千里之内的房子都要清除掉,待他一统了武林要建立自己的宫殿,你们当以大局为重。”

    那群人还是不肯说话。那少年的脸上就浮现出一层悲悯之色,像是不忍地转过头去,对身侧的十几人挥了挥手,道:“那也就别再为难他们,都杀了吧。”

    这时候我终于忍不住出声奇道:“咦,你既然说不再为难他们,为什么还要杀死他们?”

    那少年注意到了站在矮墙之后的我,抬手阻住了正要抬戟的手下,同样对我奇道:“我要他们走,他们不肯走,房子又被我们拆掉,又无家可归了,杀了他们,他们就此解脱,自然是不再为难他们了。”

    我侧头想了想,觉得这少年的道理有些混账,就又道:“那么你们不赶他们不就行了?”

    少年更加惊奇,上下打量我一番道:“不赶他们走,我们岂不是不方便?艾可大人的宫殿如何建?”

    我叹了一口气,很认真地说:“下午的时候我抢了一个人的银子。他已经几天没有吃东西,再没了这些银子,定然活不下去。然而他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又是他先抢我,于是我抢了他,扯平---这你可懂?”

    他煞有其事地沉思了一会,点了点头。

    我又道:“可这些人是很多人,并没有得罪你们,而艾可大人是一个人,还拆了他们的房子---怎么能为了一个人的事情去伤害这么多无辜的人呢?”

    那少年以手支额,又想了一会儿,犹豫道:“但那样一来我就不痛快了。”

    我叹气道:“如果现在我因为你站在我面前而觉得不痛快,杀了你,你可愿意?”

    那少年睁大眼睛讶异道:“那当然不好,我怎能死?!”

    于是我指了指那些人道:“那他们怎能死?”

    他终于说不出话来,只是直直地看着我,半晌才喃喃道:“从未有人告诉我这些……”

    我很认真地说:“大概因为你没有一个师傅。”

    他连忙道:“艾可大人就是我师傅,可他也从未对我讲过这些。”

    我想了想,叹气道:“可能也从未有人对他说过这些。”

    那少年看了看自己身侧那些一脸平和悲悯的人,点头赞同道:“大概的确是这样---他们都是被割了舌头的,整个文定门上下都是被割了舌头的。艾可大人说不喜欢听到让他不开心的话。”

    他又指了指那些瑟缩在墙角的人:“那么想必是他们也怕我们割舌头,也不敢与我说话了。唉……他们不说,这些道理我怎么知道。”

    这时候那些村民们听到那少年的话,才连忙跪在地上磕起头来,乞求不要驱赶他们。那少年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我,耸了耸肩道:“好吧,就如你们所愿,我回去向艾可大人说。”

    然后他走到我面前欢喜地说:“我喜欢你,你同我一起回城里吧。反正你也无处可去了。附近方圆千里的村庄都被我们拆掉了。你来做我师傅。”

    我想,他和我一样大,我怎么能做他师傅。在我的印象里师傅应该是一个有着雪白的头发并且会抽烟的人。并且我觉得这个少年什么都不懂,和他在一起好麻烦。于是就笑着摇了摇头说:“我的师傅告诉我去江湖上闯一闯,可是这里都是草,没有江没有湖,我要去找江湖。”

    告别了那个少年人以后我睡意全无,就向那些瑟缩在废墟里的人买了些烧饼和书包裹在一起,继续走。反正我已经走了一个好几百里,也不在乎多走几个好几百里。那个少年告诉我方圆千里之内都已经被他们拆掉,那我就走出这个千里好了。反正我还年轻,距离像师傅那样老到可以在门外死去的时候还有还多个几十年。

    我迎着夜晚的秋风抛着手里的银角子走,一直走到东方的天空开始发白,然后出现霞光。眼前一望无际的黄色枯草原终于不见,远方开始出现许多枯树林。

    我远远地望了望那些枯树林,觉得里面一定会有像我昨天遇到的那个强盗一样的人藏在里面,就选了一条好像还算宽敞的大路走。

    大路的尽头有一道挺长但是很矮的土墙,上开了个口子,一边插了一根枯树干。几个穿着土黄色粗布衣的人站在那里晃来晃去,像是一群无家可归的野狗。

    他们远远地看见我,就大声吆喝起来:“那少年!你可是要进城?快过来,过来!”

    我想了想,顺从地走了过去,抱拳施礼道:“你们好,里面有人吗?我想找一个地方睡觉。”

    他们互相看了看,然后莫名其妙地大笑起来。一个满脸大胡子的肮脏男人斜着眼睛瞅着我手里的银角子,道:“里面当然有睡觉的地方---你想一觉再不醒来都成!”

    然后他们又开始莫名其妙地大笑。

    我觉得这群人很奇怪,就不想搭理他们,向里面走。可是那个肮脏的大胡子男人一把拦住我,又斜着眼睛道:“要进城,先交进城费。”

    我奇道:“进城费是个什么东西?”

    另一个很瘦却同样肮脏的人不耐烦道:“进城费就是你手里的银子,这城市我们摇钱帮的地盘,进来都要给钱。”

    我忽然想起那个强盗来,就说:“咦?昨天有个人说什么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怎么你们也要钱?”

    大胡子男人推了我一把,骂骂咧咧道:“呸!你这小兔崽子,拐着弯儿来骂大爷----我们摇钱帮是一家大型官有注册帮派,怎么能和那些个拦路抢劫的强盗一样!我们是官方人士!”

    我打量了他们一会儿,觉得他们一点都不像师傅和我说过的衙役、捕快,就喃喃道:“可是你们明明就和那个强盗一样----你们又没给我做过什么,怎么就要我的钱。那如果强盗们也说自己是官方人士---他们不也名正言顺了----”

    那瘦子终于不耐烦起来,啐道:“奶奶的,老子本来就是强盗----是官有强盗,你管得着么!废话少说,银子拿来!”

    我看了看手里的银角子,觉得它们是我这一生里第一次拥有的财富,自然不能白白交给这些人。虽然我很想进城里看一看里面从未见过的景色,找一个铺着干燥温暖的稻草的床铺睡觉,但我还是觉得划不来。

    于是我就转身走出了几句,说:“那我就不进城了,我在外面睡觉。”

    那些人又开始斜着眼睛看我,并且说:“嘿嘿,那么你就在外面睡---外面不但有狼,还有强盗,到了晚上不冻死你也要被人弄死。”

    我不理他们,于是就向那大片的枯树林里面走去。其实树林里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可怕。这些树木是高大的梧桐,树下是厚厚的黄色枯草和落叶,没有地方给强盗藏身,却可以让我睡觉。

    我走到一棵有两人合抱的那么粗的大树下,在周围又归拢了些枯草和树叶并且跑到远处解了手,就在头下垫了自己包裹,很快睡着了。

    大约是我不停地走了一天一夜的缘故,这一觉我睡得很踏实,只是做了很多梦。我梦见自己站在一座尸首堆成的山上,身上插满了利箭,却一点儿不疼。远处有一个背影很好看的、像是那本传奇小说里写的那样漂亮的女人对着我,慢慢向后退。

    她的身后还有一轮很大的斜阳,将天地都染得血红。

    我挪动脚想要去追她,可是腿不听使唤,每一次迈步都难受得很,像是下一刻就要瘫软下去。追着追着,那个女人消失了,我发现自己跑到了一条血河里。两边河岸高高,我怎么都攀不上去。师傅面无表情地站在河岸上,大声地问我:“江湖!你找到江湖了没有!你找到我要你找的江湖了没有!”

    我困惑地看了看自己身边的血水,知道哪些血都是从被我杀掉的人的身体里流出来的,于是犹豫着小声说:“我也不知道。”

    师傅的脸上又出现了那种悠然的神色,于是我想跑到别处去玩。

    可是身边都是血,流不完的血,我无处可逃。

    我满头大汗地醒了过来,发现天已经黑了。我从清晨睡到晚上,觉得身体又恢复了力气---除了那个梦让我有些难过。

    这片树林其实离那个被矮墙围起来的土城并不远,因此城里面的灯光可以映亮邻近的地方,让我能够在树林里模模糊糊地看到不远处的树下坐着一个人。

    我怕那人是蹲着的强盗,就坐起了身来。可是我一起来,那个人似乎也被吓了一跳,赶忙抬头向我这里张望,然后躲到了树后。

    我觉得胆子这样小的人一定不是强盗。如果是昨天那个大汉,一定不会躲起来,而会跳到我面前说:“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于是我站起身来抱拳郎声道:“这位壮士你好,我并无恶意,你出来吧!”

    我说了一遍,那人没有反应。于是我想了想,就不再理他,而是用腰间的那柄木剑在地上清理出了一个大圈子---圈子里都是土,将里面的枯草树叶和外面的枯草树叶隔绝开来。

    然后我又把周围地上的枯树枝捡到一起堆在枯草上,用打火石打出了一点火星,将它们点着了。

    那几个野狗一样的男人说这里有狼,我想大概是真的。师傅说狼饿了会吃人---现在我都饿了,狼一定也饿了,说不定它们正在赶来准备吃我。师傅还说狼怕火,我觉得师傅是不会错的。尽管他只是一个喜欢把传奇里的故事当成自己的故事的老头。

    火燃起来,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温暖。我觉得挺舒服,就从包裹里拿出两个烧饼来,用树枝串好了架在火上慢慢烤。

    虽然烧饼是用那种发了霉的面做的,然而被火一撩,依然会升腾出香气来。枯草里有几只死掉的干瘪小甲虫,被火一烧啪啪地响,我忽然觉得不进城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了。

    这时候不远处树后的那个人终于露出一张脸来,让我吃了一惊。火光让我看清楚了那人的脸---那好像是个女人。

    长到这么大我就只见过一个女人---还是我六岁的时候,师傅从外面捡回的一个据说是因为战乱而奄奄一息的年轻女人,大约和我现在一般的年纪。只是那时候她得了很重的病,只用了一个月就死掉了。死前她一直在看那本传奇小说,还在第一页上盖了一个红色的印章。

    后来我和师傅把她埋在了茅草屋边,现在师傅也在她旁边。我想到我死掉的那一天,我也要把自己埋在师傅旁边。这样我们就又是三个人了。

    树后的女人也是十五六岁的年纪,脸很干净,也不丑。但其实我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样才叫丑,只是觉得她看起来也蛮舒服,和那个十年前死掉的女人差不多的模样。

    她闻到了烤烧饼的香气,脸上露出向往的神色来。我没和女人打过交道,就只看着她不说话。

    那个女孩子看了看我,像是终于忍受不住诱惑,就用很好听的声音怯怯地说:“大爷,您晚上要人陪吗?我只要一个饼就好。”

    我愣了愣,没有弄明白要人陪和要一个饼之间有什么联系,就没有说话。

    她见我不说话,就又说:“我这里还有水,您是不是没有水---我很干净的,真的……我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我觉得她的话越多我就越听不懂,于是打断她说:“你要吃就过来吧,不过让我喝一口你的水。”

    我的话音刚落,那个女孩子就踉踉跄跄地跑过来,然后没有站稳,一下子扑倒在火堆旁边。我这时候才发现她都几乎没有穿衣服,只是披了一条破麻袋,露出两条细长的腿来。上面有一些青紫色的淤痕,还有树枝石块刮擦的小伤口。

    我奇怪于她作为一个女孩子比我还不怕冷,就递了一个串着树枝的烧饼给她,然后拿起那个她掉在地上水袋,打开塞子喝了一口。这水在羊皮水袋里不知道放了多久,有一股温暖的腐臭味。所幸我一向不怕疼、不怕冷、不怕渴,因此只喝了一口就又塞了起来---而里面大概就只有三口水那么多了。

    这个女孩真是奇怪---在我打开塞子喝了一口水的功夫里,她竟然就吃光了那一个烧饼,并且偏腿坐在了火堆旁发抖,看着我的另一个烧饼。我想了想,就又把那个也递了过去。于是她又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一点也不怕烫。

    她还一边吃一边用眼角偷看我。我被她看得有点儿不自在,就拿起木剑走去一边像平日里一样练起刺击之术来。

    平端着木剑刺出去,再收回来,越快越好---师傅就是这么和我说的。然而这法子并不管用。有一次师傅买了一只活鸡要我杀了吃掉,我就用木剑去刺它。可是那鸡那么矮那么小,我弯着身子去刺,就总也刺不准,后来还是师傅一把抓住它,拧掉了它的头。

    我觉得这不怪我---因为师傅也只是从那本传奇小说里看来的那个大侠的招式而已。说不定他自己都从来没试过。

    我用力地挥了一会木剑,直到身体发热,背后开始流出汗来才停了下来,并且脱下了上衣。这时候树林里开始起风,夜晚的秋风吹得我身上发凉,舒服得很。再转头去看那个女孩子,她竟然手里抓着一小块烧饼,就那么靠在地上睡着了,嘴角还有面渣。

    我不禁佩服她能够这么快入睡且睡得这样香甜,想了想,将自己的上衣盖在她的身上。她的眼睛和细细的手指动了动,好像醒了,又好像没醒。等我转过身走开的时候,她才如释重负似地又安静了。

    然后一整个夜晚,我就坐在篝火旁边看着她睡,间或向火堆里加些柴草。她的脸蛋儿很白,胳膊细细,手腕细细,手指细细,腰肢细细,双腿细细,像是一个奇怪的小人儿,又像是一个瓷娃娃,一碰就碎了。我想女孩子真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让人看了以后就舍不得欺负,想轻轻地碰一碰,又怕碰坏,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到了下半夜,她的呼吸变得急促且粗重起来,额头和脸蛋上浮现起一层红晕----这和当年的那个女人很像,师傅捡她回来的时候她就是这个样子。师傅说当时正是南庆和北齐之间的大战,天下纷乱,就是想找大夫也找不到的,于是她就死掉了。

    我忽然很担心这个第一次见到的女孩子---而且是我长大以后见过的唯一一个女孩子。虽然她吃了我两个烧饼且没有付钱,但之前她说过要陪我一晚上,也的确是在陪我了。我觉得这种感觉挺不错的。

    我拨弄了一下怀里的银角子---原本我有两块大些的,三块小些的,一块半个小手指甲那么大的。我用那个最小的换了二十个烧饼,剩下的还可以换两百多个烧饼。每天给她两个烧饼的话,我就可以让她陪我三个多月,我觉得很划得来。

    可是她现在似乎在生病---如果等不到三个月就死掉了,该怎么办呢。我决定天亮的时候带她去城里找大夫---那几个人还不让我进城的话我就跑进去。

    到了后半夜的时候我躺下睡了一会儿,过了不知多久,我觉得鼻子上一阵痒痒,就悠悠转醒过来。一个爬虫从我的鼻尖掠过,我一巴掌拍死了它。这时候我才发现秋日里并不温暖的阳光已经照在了我的身上,我的外衣上。

    再向旁边一看,那个女孩子缩在大树底下发抖,眼睛紧闭,似乎我隔得远远都能感觉得到她呼出来的灼热气息。这情景和那个女人死掉的时候越来越像了。

    于是就在这个时候,我觉得她是一个好人。如果我很冷很冷的时候,我肯定不会把盖在自己身上的衣服盖给别人。因为师父告诉我,我唯一的弱点就是心痛,可是师父还告诉我,如果我永远不对特定的一个人好,我就永远不会心痛。

    可是这时候我忽然觉得胸腔里有一种热热酸酸的东西来回涌动,这感觉又舒服又难过。于是我起身穿上衣服,走到她面前对她说:“走啊,我们去城里找大夫。”

    她紧闭着眼,过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睁开来,在晨光里眯着眼说:“我不要去,我们进不去,我没有钱的。”

    我伸手从怀里摸出一个银角子得意地抛了抛,说:“看,我是有钱的---”

    可是她又虚弱地笑笑,闭上眼睛说:“找大夫拿药也是要花钱的……我们不过相识了一个晚上,你给我吃,已经很好了,至少你不像城门口的那些人一样……”

    我不耐烦再听她说话,而且我听到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像是快要死掉的样子,就走过去俯身将胳膊抄到她细细的腿弯下,将她抱了起来,向那个土城门走去。

    于是她就不说话了,只是把头倚在我的胸口。不一会的功夫,我胸口的衣服就湿了,被风一吹又变凉,黏黏的很不舒服。我想她生病病得都难过到哭出来了,生病果然不是好事情。幸好我从不生病。

    城门口的那些像野狗一样的人竟然也起得很早。他们打着哈欠看我抱着那个女孩子走过来,并且用嘲弄的口吻大叫着:“哈哈,果然在外面吓怕了吧,快快把钱交出来我们好放你进城----咦?这不是昨天兄弟们玩的那个小娘皮么?今天再让爷爷们乐呵乐呵,说不定就真放你进去了!”

    于是我想起来她腿上的那些淤青和伤痕,并且感到她在我怀里越缩越紧。于是我放弃了伸手到怀里掏银子的打算,低头问那个女孩子:“他们是不是打了你又不让你进城?”

    对面的人听到我的话忽然哄笑起来。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们总是莫名其妙地笑,而且做一些很奇怪的事情。她要进城,他们要收钱,这就很奇怪了,可是更奇怪的是她没有钱,他们还要打她,而且还是不让她进城。

    但是我现在觉得很不舒服。于是我走到旁边将那个女孩子轻轻放在草地上,然后抽出腰间的木剑对他们说:“我决定不给你们钱了。你们让我们两个人都不舒服,我就要杀掉你们两个。”

    那个女孩子忽然想从地上爬起来抓住我的脚,可是她是在太虚弱啦,只晃了一下就又跌回去,只是嘴里说:“不要啊,你会死的……”

    于是那几个人又笑了起来,只是脸上浮现出凶狠的神色,并且拿起原本靠在土墙上的几把生锈的短刀,向我走过来。

    这时候我的身后忽然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一个人背着朝阳向着城门疾奔,并且大叫:“让开,让开!”

    我转头,只看得到一个黑乎乎的影子,觉得有些熟悉,却不知道到底是谁。可当我再看到那人手里的那柄长杆大戟的时候,才想起来,他应该就是我前天夜里见到的那少年。

    原本带着阴冷的神气笑着向我走过来的几个人见到他,都纷纷呼喝道:“放下武器来,交钱进城!否则别怪大爷们不客气!”

    那少年可不理他们,脚步半点儿也不曾慢下来,只是在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咦”了一声,然后冲到那些人近前,大戟一突一挑,刺穿了一个人,挑飞了一个人;复又一横一甩,拍飞了一个人,又切开了一个人----就好像他们是纸糊的一般。

    我从未见过这种杀人方法,只觉得做梦一般。再看他时,他已经将雪亮的大戟刃身一甩,甩干净了上面的血滴,扭头对我咧嘴一笑:“快进城!”

    说着,他又开始疾跑起来,不一会已经消失在土墙之内。

    其实土墙后面还是一道墙,我不晓得里面是否还会有守门要钱的人。

    我走过去抱起吓得发呆的那个女孩子,忽然记起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就问:“你叫什么名字?”那女孩子呆了好一会,才将头倚在我的胸口,微弱地说:“我叫杜无双……”我觉得这名字很好听,于是对她说:“啊,我叫吕无香。你可以叫我无香,我就叫你无双。”

    这时候身后又传来一阵脚步声----还是一群拿着大戟的人,大概有几十个。他们慌慌张张地跑着,看见了城门口的四具尸体,就更慌张,急急吼道:“少主人一定在里面,追!”

    他们跑得那样慌,以至于我没有机会问一问他们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于是我抱着无双,随着他们也跑了进去。

    城内的那道土墙并没有人把守,或者说曾经有,可是都已经成了地上的尸体。

    于是我越过那道门继续跑,然后眼前豁然开朗。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可以有这么多高大且美丽的建筑。它们不是用土坯砌成,而是用坚硬的砖头与木头搭建而成,白墙黑瓦,是一个本不该存在在这片荒原之上的世界。

    我只听师傅说过有“大夫”这么一种人,可我却不知道他们住在哪里,长得什么样子,是男是女。街道上的人们以一种惊异的眼光看着我和无双,并且脸上渐渐露出惊恐的神色来。他们交头接耳,以极低的声音怯怯私语:“他们竟然穿着这种衣服!”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这里所有的人竟然都穿着同样的服装---一样的黑色外衣,滚着白边,无论男女,老少。他们的眼睛里是绝望的死气,只在看到我与无双的时候才惊讶了一会,复又极快地散去。

    然后他们三三两两地散开,又开始迈着一种悠闲的步子在街上来回晃荡,却没人说话。整座城里,弥漫着诡异的寂静。

    我以为居住在城市里的人大抵是如此的。因为我曾遇见过文定门的人。他们就是给割掉了舌头---那么他们的城市里也一定寂静无声,只有像门主和少门主那样的人物才能发出声音,说出话来。

    于是我抱着无双站直身子,在大街正中朗声道:“诸位父老乡亲,谁知道大夫在哪里?”

    我这么一说话,本已经散开的人们忽然又齐刷刷地转过身来看我,脸上更是露出惊骇欲绝的神色来。然后他们又开始交头接耳,以万分不可置信地语气窃窃道:“他怎敢这么大声的说话?!”

    然后人群之后便有一队拿着生锈短刀的人急匆匆地跑过来,向我厉声喝道:“谁敢在此喧哗?!”

    我见他们都穿着和外面守门人同样的土黄色衣服,眼睛里透着冰冷又残忍的神气,就知道他们决计不是好人。无双在我胸口低声道:“我们还是走吧,这些人都好可怕……”

    我想了想,生平里第一次犹豫起来。我不愿意和这些奇怪的人打交道,而且他们也许会抢走我的银角子。可如果现在跑开,无双会像那个女人一样死掉,再不能陪我。

    我想,师傅要我去江湖历练,见识些不一样的东西,大概就是这些事情。可为什么,明明遇到了一个让我觉得很舒服的女孩子,却又会发生这么多令人不舒服的事情呢?

    那些拿着短刀的人一步步进逼过来,然后说道:“这小子一定是和先前那些人一路的,我们捉住了送给城主审问!”

    街道上穿着黑白色衣服的人见此情景,都呼啦啦地散开,为我们空出了一片场地来。他们站在一边伸长了脖子默不做声地看着,眼睛里是罕见的兴奋神色。

    我只好把无双轻轻地放在地上,又拿下她那只紧紧拉着我衣袖的手,从腰间抽出我的木剑来。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像先前那个少年一样干净利落地杀死他们,可我想起了师父的那句话来:我师承剑派。

    于是我挺直身子,右手握住剑柄,令那剑身朝下,认真地行了一礼道:“在下吕无香,师承剑派。多多指教。”然后我将那木剑平放着持在腰间,只等他们靠近了就一剑刺出去。但我刺不死一只母鸡,我也不晓得我刺不刺得死一个人。

    可是就在这时候那个少年又出现了---他忽然出现在路旁一栋高高的三层木楼上,然后跳下来,大戟在空中划过一道明亮的弧线,走在最前面的两个人的头颅就冲天而起,从站立的躯体中喷出一道血柱来。

    他的脸上带着快活的神气向我大叫:“来啊,快跑,跟上我!”然后又一挥大戟,吓得后面那几个人抱头鼠窜,口里大喊道:“杀神又来了,杀神又来了!”

    周围的人们见到此时地上的两滩鲜血,都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只是呆呆地站立在那里,看着我抱起无双同他一起跑到另一条窄些的街道里,然后七拐八拐地穿过几条小巷子,跑进一片杂草丛生的大圆子里。

    圆子里有一栋破败的房屋,可即便破败了,依旧比我和师傅居住的那房子要好。我们跑进去,那少年从一边挪来门板堵上门,然后才将他的大戟插在地上,冲我快活地说道:“多亏遇见了你,好人,我觉得杀这些人比杀那些不肯拆迁搬走的人痛快多了!”

    可我这时没有心思听他说话,只是将已经昏迷过去的杜无双放到地上,然后问他:“你知道哪里有大夫吗?”

    于是他也蹲下来伸手在无双的头上摸了摸,然后缩回去道:“真烫!”

    我也摸了摸,说:“我师傅救过一个女人,就是这样子死掉的,那时候没有大夫。”

    他忍不住又伸手去摸无双的脸颊,然后说:“她可真漂亮。”

    然后他又伸手去摸摸无双露在外面长长的腿,说:“这里也很烫。”

    他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脸颊上也开始发红,就像无双一样。我担心地抬手碰了碰他的额头,问:“你也得病了吗?”

    他奇奇怪怪地笑了笑,挪到一边,然后从衣服里摸出一颗蓝色小药丸递给我,说:“以前我病的时候艾可大人就给我吃这东西,然后就好了。你也给她吃。”

    我说:“我没有给人吃过这东西,还是你来吧!”

    于是他就轻轻地用手掰开无双裂了许多小口子的嘴唇,将那药丸捏碎了撒进去,又把无双的水袋拔开,将水都灌了进去。做完这一切之后无双还是没有醒,于是我们两个人就蹲在旁边看着她。

    窗外的日头开始斜了,原来就不大明亮的屋子里变得更暗,然后连最后一缕阳光也从地上移走,跑到墙壁上,最后渐渐变淡,变成苍白色的月光。

    无双依旧没有醒,月亮的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的脸也变得惨白。

    我们的脚都开始发麻,可是依旧看着她。那少年忽然说:“我叫艾布。是艾可大人给我取的名字。”

    我想了想,说:“我叫吕无香,我师傅叫吕洞宾。”

    那少年歪了歪脑袋,也想了一会,然后说:“艾不好听,吕好听,那我以后就叫吕布。你知道吗以前有个很厉害的将军也叫吕布,我以后只想做像他那样的大将军,杀很多人,建功立业。艾可大人说那叫一将功成万骨枯。”

    我伸手去摸了摸无双的额头,小声说:“我只想让她醒过来。”

    可是这时候,无双的额头已经冰凉了。

    离开师傅的时候,我曾想做一个名动江湖的大侠。可是到了此时我才发现原来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有了一个喜欢的女孩子,可是我看着她死掉了。

    吕布在一边喃喃自语:“怎么会这个样子?怎么会这个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想再和他说话,就去门口找那些破掉的门板,然后对吕布说:“把你的刀给我用一下。”

    他好像很惊讶我可以这样平心静气,就呆呆将他的大戟递了过来。以前我常常给师傅劈柴,我的力气很大。所以拿起这把大戟的时候,我只觉得有一点点沉而已。后来才知道,那大戟是什么玄铁画戟,重一百四十七斤三两六钱。

    我像以前给师傅做棺材一样,用大戟来削木板,削出接口,然后把它们拼紧-----就像师傅活着的时候教我的那样。

    那时候师傅常常说,以后你做不了大侠,做一个木匠也是好的。你把木匠的手艺学好了,为师死了以后你可以给我做一口好棺材。

    我觉得我给无双做的这口棺材和师傅的一样好。

    然后我把无双凉冰冰的身子抱起来,放在里面。她的身体很轻,缩在棺材里很小,还没有我高。然后我盖上盖子,坐在棺材旁边想事情。

    吕布他看着我做完这一切,问我:“你……打算把她埋在哪里?”

    我想了想,起身拍了拍小小的棺材盖子,然后找来屋子里留下的破布条,在棺材上打结,说:“哪都不埋,我要她陪着我。”

    然后我把棺材系在自己的背上,紧紧勒住。

    无双在里面很轻,棺材也很轻,我一点都不觉得沉。

    吕布拄着大戟看看我,然后呆呆地说:“你疯了。”

    我转头对他一笑,我想当时会有月光从我的牙齿上掠过去,那光一定很冷。我提起腰间的那柄破木剑,背着无双走出门去。

    吕布在身后问我:“你要去哪?”

    我头也不回地说:“我要杀人,我要给无双报仇。”

    他急忙冲出来在满是废墟的院子里拦住我,说:“他们那么多人,即便是我都会杀的手软。上次回去以后我对艾可大人说不要再拆人房子了,他就说我心地不纯净,派人来追杀我-----你这样出去,我们两个都要死掉的!”

    我握住他横在我面前的大戟的杆子,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问他:“你活着的时候,每天都做什么呢?”

    他愣了一愣,然后回答我:“练武,吃饭,睡觉啊。”

    我笑了笑,说:“那么死了也不过是一直睡觉而已。你练了十几年的武,吃了吃几年的饭,睡了十几年的觉,每天都这样过,不会有什么新鲜事,和死掉有什么区别呢?”

    吕布张了张嘴,不说话了。我又去推他的大戟,要他别挡着我的路。这时候他的眼睛忽然一亮,对我说:“不行,你还是不可以死---我们还有新的事情要做!”

    我停下来看着他,等他说话。于是他连忙道:“你现在去,只能杀一两个人而已。你等些日子,我们练好功夫,就可以杀光满城的人。”

    我的胸口原本像是有一块大石头堵在那里,让我很想用自己的胸膛去撞上些什么尖锐的东西,把那大石头戳破。

    可是现在听了吕布的话之后,我忽然觉得,那大石头虽然还在,但是它自己在胸口涨了起来,抵得我的心又痛又舒服,让我很想深深地憋一口气,再用力地吐出去。

    我从前觉得,一个人伤害了我,我就可以再去伤害他。这样两个人不亏不欠,天经地义。但是现在我发现,原来一个人伤害了我,这感觉是可以在心里被无限扩大的。大到我可以,拉全世界陪葬。

    于是我松开手,走回到屋子门前积满了灰尘的台阶上坐下,从包裹里摸出那本传奇小说,借着月光看。

    今天是正月十六,满月正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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